南詔四季和暖,非春即夏,冬月並不寒冷,但柳汲送回巧珠之後並不即刻返程北上,江朔知道柳汲是放心不下故人之女,他對閣邏鳳亦有同樣的擔心,當下也不催促柳汲啟程,耐心在太和城住了下來。


    他們耽在太和城的這幾個月,渾惟明可也沒閑著,南詔需要大唐的絲綢和茶葉,卻因為戰事道路斷絕,已經無法從蜀地獲得,渾惟明抓住了商機,與南詔客商約定,將他們所需通過海運,送到南詔控製的交州港,換回南詔的名貴的木料、草藥及銅鐵等物,一來一往獲利可達百倍。


    次年春日,閣羅鳳攜夫人陪著巧珠到將軍洞中祭奠李宓,此時洞外已經建了祠廟,樓台亭閣無不俱全,南詔百姓亦多有前往祭拜的,閣邏鳳在大殿外親筆題寫楹聯:“父忠子孝,留下英魂警後世;節義兩全,磷火萬點洱河咽。”


    李貞元終究還是沒有恢複,一直渾渾噩噩的,但認得女兒,生活亦能自理,隻是不記得南征之事,對他而言也未嚐不是好事。巧珠再未回大唐,李家也世居南中,數年後,閣羅鳳為其擇配清流官鄭回的三公子。


    而這鄭回,原是大唐西瀘縣令,後為南詔所俘,因通儒學,得到閣羅鳳的賞識,不但委以清流官的重任,更擔任了鳳迦異、異牟尋、尋閣勸三代南詔王室子弟之師,並助其改革內政,南詔才真正開教化、行唐製,後來也是鄭回力主唐詔會盟於蒼山,恢複了南詔與大唐的臣屬關係。時任大唐使者的劍南道節度判官崔佐時,據說其祖就是留在大唐後來官至宰相的崔圓。


    百年以降,李宓祠廟毀於戰火,山中榕樹林不斷生長,加上地震造成山石崩裂,把將軍洞兩側的入口都掩蓋了起來,既不見其廟更不見其洞了。到了明嘉靖年間,又一次地震令蒼山斜陽峰崩裂,內出一泉,直瀉到山下,其時恰逢大旱,這道山泉灌溉了萬畝良田,助百姓度過了難關,當地李家後人認為這道山泉就是自深藏山中的將軍洞中流出,上奏朝廷為李宓建廟供奉,是為“唐李公之廟”,尊為“利濟將軍”。


    八百年後,當年的王侯將相皆成塚中枯骨,獨“敗軍之將”李宓成神,世受香火供奉,令人唏噓,當然這都是後話,唐人無從知曉了。


    回到唐時,這一年已是大唐天寶十四載,乙未羊年。見巧珠已經安頓好了,柳汲再度請旨北上,隻是此番不需要再像上次那般匆忙了,崔圓繞了一大圈回到成都之後,果然沒有引起楊國忠、楊暄夫子的懷疑,此刻已坐穩劍南道留守之職,柳汲北上求和,他非但不會為難還大開方便之門,因此南詔此番多備邑從、禮物,組成了一支百餘人的使團北上。


    江朔見南詔使團人數眾多,且小半年來又沒有尹子奇的消息,料想北地武士不可能在南方山中躲這麽久不被發現。看來已無護衛的必要,他便向柳汲請辭,柳汲本不好堅持要他相伴,但羅羅卻執意不肯,江朔心想自己確曾說過要陪二人到長安,強要離去似有不守信諾之嫌疑,便決定陪二人北上。


    進入劍南道之後,渾惟明的心思卻活泛起來了,對江朔說要回震澤去了。江朔知道他是在南詔接了許多生意,要趕緊回去安排發貨。江朔雖然對渾惟明的市儈氣頗為不屑,但也知道渾惟明絕沒有投靠楊國忠,否則不可能和自己定定心心在南詔待這麽久。


    且渾惟明與南詔做買賣,雖是為了賺錢,實也有利於南詔百姓,江朔當即答應,隻是吩咐渾惟明不能逐利過甚,渾惟明答允去了。


    他們一行進入蜀中,循故道至成都,拜會崔圓,才知道這年二、三月發生了幾件大事。


    一是年初,安祿山使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楊國忠與兵部尚書韋見素遂極言祿山反跡已明,而聖人竟仍不信,答應安祿山的全部要求,命中書為番將發日敕,給告身。


    二是二月間,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入朝,因風疾發作,無法行動,聖人準其留在京師,居家養病。


    三是五月,聖人賜慶宗與皇室女榮義郡主成婚,下詔安祿山赴京師觀禮,但這一次召無不至的安祿山以病為由沒有奉旨進京,聖人終於對安祿山有所懷疑了。


    江朔心道:恐怕安祿山造反隻在旦夕之間了,而安賊最為忌憚的大將哥舒翰偏偏又得了風疾,又暗下決心,若安賊敢造反,我就去範陽將其刺死。以他今日的武功修為,早已不懼尹子奇、李歸仁之輩,故有了行險刺殺安祿山的想法。


    柳汲卻道安祿山造反的陰謀,反而可能是促成唐詔和解的契機,大唐要撲滅東北的反叛,就需要穩固後方,南詔可為大唐抵擋吐蕃軍隊入侵的門戶。事不宜遲,柳汲立刻告別崔圓,繼續北上。


    劍南道進入關中需通過蜀道,蜀道分南北,從成都出發,先走南路金牛道到漢中,之後北路便分為五條,江朔上次北上去西域,因此走的是最西麵的祁山道,祁山道通隴右,此番去長安自然不會走這條道。


    通往關中的蜀道共有四條道,最東麵的子午道最短,卻最險,南詔使團不宜行險,故不走此道。


    西麵的陳倉故道是最早的蜀道,周代便已開鑿,也稱周道,最為平整開闊,但距離長安太遠,也不為使團所選。


    中間的褒斜、儻駱二道,褒斜道在漢代雖然是大道,但後遭戰火蹂躪,更遇著褒水改道,衝毀了不少棧道,在唐代雖還勉強通行旅,卻已不作為驛道使用了。


    儻駱道則正好相反,雖曾遭廢止,但唐武德年間複通以來,經過不斷開鑿營建,漸成新的驛道。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到達長安的距離而論,儻駱道比之褒斜道還要短了近三百裏,因此有唐以來,儻駱道日益繁忙,雖然不及陳倉故道寬闊,卻因為距離近而成了蜀地進入長安最繁忙的一條蜀道,柳汲便決定要走儻駱道入京。


    使團五月底離開成都,到了漢中已是六月中了,正是此地最暑熱難當的時節,南詔人雖然不怕熱,但蜀道多建在懸崖峭壁之上的棧道,無遮無擋,在烈日下趕路也吃不消。


    儻駱道雖有路途近捷之利,但途中翻越的幾座山嶺高度遠超過其他各道,路途異常艱險。南詔無論人和馬,都沒有走過如此險途,站在咯吱直響的棧道之上,人雙腿打戰尚可勉力前行,馬兒踟躕不前則是無論如何鞭策都無濟於事的。


    他們隻能退回漢中,將南詔帶來的馬匹都寄養了,換乘當地馬北上,這些蜀地之馬雖非良馬,但在木棧道上早已走得熟了,日行不到五十裏,卻十分平穩。


    經過這一番折騰,又耽擱了時日,預計穿過儻駱道到達長安得是七八月間了。


    唐皇聖人的生辰在八月初五,原來叫做“千秋節”,天寶七載改稱“天長節”,取“天長地久”之意,在天長節前後長安城內要大肆慶祝,不僅朝中文武百官朝賀,番邦使節也會入朝拜賀。柳汲希望能在八月前到達,還來得及托門路給聖人賀壽,或許聖人一喜便寬宥了南詔。


    眾人一商議,決定日夜兼程趕路,反正蜀馬識途無論日夜都能行路,至於人麽,夜間持火炬,小心些也能行路,這樣一日能行七八十裏,穿越五百裏儻駱道隻需六七日。更有一節,夜間昏暗,看不見高山危峽穀,隻需用火炬照著腳下的棧道,反而不那麽恐懼了,因此南詔人更願意在夜間趕路。


    儻駱道南起儻穀口,北出駱穀關,這一日距離駱穀關已不足五十裏了,眾人皆是精神振奮,欲乘夜走完這最後一段棧道,這一段名為老君嶺,正是儻駱道最險峻的一段,蜿蜒於秦嶺主峰太白山南側黑水各支流間,升降起伏於人煙稀少、野獸出沒的莽莽山林之中,日間看那道路,絕欄縈回,危棧綿亙,使人膽戰心驚,夜裏看不見反而不那麽害怕。


    是夜,江朔走在頭一個,他內功了的,目力極好,借著星光不需火炬也能看清道路,因此打頭引路,前頭的棧道一路盤旋向上,據當地向導說,這是去往駱穀關最後的一座險峰了。


    江朔正行進間,忽見前方山口有一道人影攔住了去路,棧道上有避讓來人的山凹,穿越之人均遵守“去避來,下避上”的原則,況且南詔使團上百人,數百騾馬,那人自當讓路,江朔於是喊道:“尊駕,我們人多避讓不便,請讓一讓。”


    那人卻默不作聲,江朔還上山上風大,又喊了一遍,那人仍然沒有反應,江朔心道:莫不是在山路上睡著了?此地棧道高聳險峻,誰又能在這樣的地方立著睡著呢?


    江朔快步走進,伸手去拍那人肩頭道:“尊駕……”


    卻見那人忽如鬼魅般向後飄然退開,江朔竟然沒摸到他的肩頭,江朔不禁“咦”了一聲,那人卻陰側側地笑道:“江少主,好久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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