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春苗正好把收拾好的食碗拿出去,陸安然從開啟的房門看到尹家二媳笑嗬嗬的從隔壁雲起房間退出來。


    要想俏,一身孝,尹二媳婦這一身白,還真是脆弱的蒼白裏,透著一股子妖嬈,尋常男子根本防不住。


    春苗撇撇嘴:“別說尹村長家,這尹家村就沒有幾個安分的,等路開好了還是趕緊離開,否則待下去太刺眼睛了。”


    正好外麵傳來吵鬧聲,主仆二人一過去,就聽村中一個男子道:“去王家村的橋索斷裂了,老拐說到山頭查看下能不能翻過去,結果上頭一塊石頭鬆了,滑下來給摔了腿……”男子懊惱的聲音帶著幾分慶幸,用大掌抹了一把滿是雪水的臉。


    “我的兒啊,這可怎麽辦喲,沒了腿,以後家裏頭老的老,小的小,還怎麽活呐,我的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啊……”老婦人仰天拍地哭了一陣,忽然一把抓住尹村長,“村長,我兒可是聽了你的話才去往縣衙找大壯他們,如今出了事,你得負責!”


    村中人麵麵相覷,若真瘸了腿,對於一個做農活的村人來說絕對是要命的事。


    “當務之急,是不是去王家村把趙大夫請回來?”


    “按這個天氣,山高路滑的,恐怕一時半會兒橋索也修複不好,你說怎麽請。”


    “不如翻山過去……隻是山路崎嶇加上雪又厚,怕是……”成為第二個老拐。


    老婦人聽著村人談論,逐漸麵露絕望,坐地上拍著大腿嚎哭:“拐啊,我可憐的拐啊,你要是去了,留下孤兒寡母可怎麽好啊?拐啊你可記著啊,村長叫你去的縣衙,否則也不能摔斷腿啊……”


    身旁小婦人拉扯她,邊抹淚邊道:“娘,阿拐他還沒死呢,您這樣哭不吉利。”


    老婦人猛的用力一把甩開,渾濁的雙目瞪的滾圓:“吃裏扒外的貨,有你說話的地沒有?不會說閉嘴,沒人當你啞巴。”


    尹村長鐵黑色的臉嚴峻如山,示意旁邊的人扶起老婦人,沉歎一口氣道:“阿拐娘你放心,村裏不會放任阿拐不管,總會想辦法治他的腿。”


    “別啊村長。”田嫂吐了一嘴瓜子殼,抱胸道:“大壯幾個是為著你家天翔出事才去報案,老拐他們也是為此找人摔斷腿,橫豎算起來都是你家的私事,往後老拐真有個一二,可不能往公裏攤。”


    村中農忙時,本來各家都嫌人手不夠,若再攤上老拐家的農活,自不大情願。


    尹村長掃了一圈看明白眾人神色,黑著臉道:“這些日後再說,先找兩個把阿拐送裏頭去。”


    與老拐同去的男子憂心忡忡,“村長,最要緊是大夫請不來,老拐的腿難道真要廢了。”


    “找她啊,她會看病。”聲音出挑又清脆,大家轉頭一看,不知蘇蘇從哪裏鑽出來,站在人群當中。


    被蘇蘇手指頭指著的正是陸安然,她看到小女孩甜甜一笑,歪著腦袋用天真的話語道:“你身邊的小姐姐說過你會看病,被蘇蘇聽見了哦。”


    春苗看了陸安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聽錯了,我家小姐並不會看什麽病。”


    “咦?”蘇蘇撅了撅嘴巴,“姐姐你是嫌拐叔叔身上髒,不願意給他看嗎?”


    春苗心說這小孩不知好歹,走出幾步剛要開口,卻見老拐的媳婦一個箭步擦過她身邊,撲跪過去,“小姐活觀音,求你救救我們家阿拐吧。”


    陸安然避開女子,雙眸平靜的看著她:“我非醫者,自不能隨便給人看診以免耽誤病情。”


    “小姐,您是大富大貴的小姐,您摸不得泥腿子我們懂,可是我家阿拐可憐啊,沒了腿,以後還有什麽活路啊。”老婦人又開始新一陣的哭天搶地,這回麵對的是陸安然,“就請小姐大慈大悲發發善心,您的大恩大德,我們以後供長生牌也不敢忘啊。”


    春苗見老婦人說話越發沒譜,生氣的訓斥道:“你胡說什麽,怎麽就不給你治了,都說我們家小姐不是大夫,回頭治出好歹來,是不是反倒怪罪我家小姐。”


    “蘇蘇是個孩子,絕對不會騙人。”老婦人臥倒在地,側對著地麵用手拍打一下大哭一聲,“我苦命的娃啊,都怪娘沒給你個好出身,擔不得富貴人家的小姐給看病喲,兒啊,你怎麽就這麽命苦啊……”


    眼見老婦人無理取鬧,春苗氣的漲紅了臉,更明白小姐之前不願多管閑事是非常明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刁民,同情不得。


    “陸姑娘,要是你真的會醫術,還請不要顧慮,人命要緊。”尹村長開口道。


    田嫂從人堆裏擠出來,扯著大嗓門道:“村長,我說句公道話,人姑娘都說不會了,你們非逼著她去看病,要是治壞了,這個錯誰來擔?如果是村長你來擔保,就當我剛才的話沒說。”


    尹村長氣結,“哪兒都有你!”


    “誒?”一把折扇擋在村長和田嫂中間,唰一下打開,富貴錦繡圖,寫意風流,銀色袖袍如雲層緩緩撥開,露出一張俊美不凡的臉容,彎勾淺笑,幾分不羈,“田嫂這話說的太對了,人家姑娘家的年輕未經事,沒見過這樣的大場麵也是有的,若有個村長這般人物在後麵支著,才多些底氣,你說呢?”


    ‘大場麵’三個字特意加重了音量,眼睛往地上婆媳二人多看兩眼,臉上笑容仿若在說,好大一出戲,引得春苗差點沒笑出聲。


    這時裏麵出來呻吟聲,一聲聲極力克製過反而越發聽著催人心弦。


    尹村長凹陷的臉龐抽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雙手衝著陸安然拱手,“人命關天,本村長厚顏,懇求小姐出手,尹家村感激不盡。”


    其餘村人皆看向陸安然,有欲言又止的急切,也有事不關己的圍觀,還有好奇的,疑惑的,涼諷的……


    人間百態,眾生百相。


    —


    陸安然一把推開門,裏麵的血腥味立馬衝鼻而來。


    春苗扶著陸安然跨進去,心中忐忑的看著自家小姐沒什麽表情的眉目,嚅囁道:“要不是奴婢多事,小姐也不用被逼著來給人看病。”


    想起阿拐老娘和小媳婦的做派,春苗真是看不上,還有那位尹村長,表麵話說的客氣,實際上幹的不是人事。


    而小姐在剛才情勢下,礙於情麵不得不應,春苗暗罵自己多事,沒良心的小東西,給她藥膏作甚。


    想到蘇蘇,春苗一個回頭,正好和人群中的蘇蘇對上眼,登時腳步一頓。


    小姑娘從人群當中逐漸隱沒,嘴角惡意的笑容緩緩退去。


    人們圍在外麵沒有散開,似乎都在好奇來他們村借住的富貴小姐到底能不能治好老拐,有的人希望她真有幾分功底,有的人倒想看看治不好的話老拐娘又怎麽發瘋。


    等待的空檔,春苗進出三次叫人送熱水,一盆清水進去,又捧著鮮紅的水出來,小小的院子裏,充滿了血腥味。


    “咋個盆裏這麽多血,不行,我得進去看看。”老拐娘忍不住了。


    老拐媳婦拉住了她,“娘,人大夫在治呢,您現在進去會打擾人家。”


    “尋常人流那麽多血哪還有活的。”老拐娘抬起的腳猶豫著放下,眼神微閃,道:“剛才她那般不情願,誰知道會不會故意治壞我阿拐的腿。”


    雲起揮扇的動作不由停下來,特意施舍了個眼神過去,嘴角勾了勾,卻不見笑意,又轉回目光。


    “呸!”田嫂把瓜子殼吐在老拐娘腿旁,“老娘見過不要臉的,還是第一次見這麽老不要臉的。”


    同村人互相咬耳朵。


    “是啊,阿拐娘這話說的不地道,既不信任人家,剛才何必跪求呢?”


    “確實沒良心。”


    ……


    恰好房門打開,陸安然走出來,看了大家一圈,最後對著尹村長道:“傷處敷了藥,現在用夾板固定著,未免骨節錯位形成畸形愈合,未來一兩個月內最好不要下床走動。”


    諸多壞事中總算有一件值得慶幸,尹村長剛鬆了口氣,卻聽陸安然續道:“不過我路上帶的藥物不多,能支持個四五日可以,再久怕不夠。”


    但有這幾日已經夠尹家村的人清理出一條出門的路,尹村長點頭道:“我代阿拐全家替他們感激小姐,不過阿拐這個腿以後……”


    陸安然實話實說道:“我能做的隻有這些,至於恢複到什麽程度,看他自己了。”


    “什麽?”阿拐娘衝出來,“那不行,你要治就得治好啊。”


    春苗張開雙臂攔在前麵,發了狠的說道:“衝撞了我家小姐,你們一個村都不夠賠!”


    阿拐娘剛要使出潑皮賴臉的勁兒,卻猛然對上一雙清棱棱的漆黑雙眼,“你若是不願,我現在可以取了夾板,將傷口恢複成原來模樣。”


    那嗓音清亮,仿若雪花在舌尖化開,染了那抹涼意,無法叫人懷疑她說到必做。


    “你……”


    陸安然不再多看一眼,帶著春苗離開。


    “還說去學醫,渾身上下不見一點杏林為民的胸懷。”經過雲起,他調笑著說了一句。


    陸安然腳步未停,穿過小院踩在雪地上,一步一個腳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曾幾何時,老頭兒說過類似的話——


    “你這丫頭,有慧無仁,不適合學醫啊。”


    她是怎麽回答的?


    “治病救人靠的是醫術,非體貼周到。”


    最後老頭兒搖頭晃腦的歎口氣:“醫者不仁,何以為醫。”


    陸安然的腳邁上台階,垂目看著台階上的雪水印子,覆麵之下,露出個自嘲的笑容。


    從未有人教授過,如何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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