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坐姿懶散的靠在椅背上,狐裘半敞,月色錦袍露出來,金線在燈光下有如波光,粼粼而動,眼眸流轉間說不出的風流韻味。


    “如果想通了一點,其他的就很好解釋了。為何你推出王寡婦,為何你第一個發現蘇蘇墜崖,還有你每次在現場故意神神叨叨,促使大家相信有怨鬼索命。”


    陸安然補充道:“你第一次見我們時故作驚慌、跌跌撞撞,說白日見鬼,雖未明說,但金氏從這裏開始進入我們的視線。直到我們主動找你問起,你做出再三推阻,才勉為其難的說出來。還故意將金氏描繪的不堪入目,往後誰都無法將你和金氏聯係在一起。”


    雲起一笑,如妖中狐媚,“不過是,你熟知遮遮掩掩加上大家自我揣測更加容易起到作用。同時,那天你說自己從王家村回來,叫走了趙大夫,因你算準了,尹家村和王家村的橋索不斷也得斷。”


    “橋索斷了,不止趙大夫過不來,更重要的,縣衙的人也無法再來。”陸安然道:“你特意強調自己舍不得王家村那筆快到手的媒人銀兩,隻是為你出入那條路尋找一個好借口。”


    雲起扇柄輕敲下巴,語意興味十足道:“返回時,我已經差人去了王家村。”


    “不用問了,王家村沒有我口中的那樁婚事。”田嫂猛的抬起頭,眼底幽冷的像一口冬日古井,“不錯,是我殺的人,不過魏氏可不冤枉,尹天翔的死,有一半全靠她。”


    在陸安然和雲起雙雙注視下,田嫂冷冷一笑,“活該她倒黴,叫我撞到她和老相好的相約私奔。不過雖然我威脅於她,但魏氏就是個毒婦,她自認為借我手除掉尹天翔更好,免了逃跑的風險。”


    田嫂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冰渣子從她嘴裏吐出來,充滿了惡意:“浴桶是她準備的,後門鑰匙也是她主動給我的,甚至她還給我出謀劃策,說看到王寡婦給她家小兒做過一個冰板,這樣拖動屍體更為簡單。”


    冷風過戶,佛堂蕭瑟,淒淒戚戚。


    懷疑猶如一條線的線頭,有了頭,把其他的串聯在一起,順藤摸瓜,抓到那個尾。


    隻是,陸安然不明白,“你的動機是什麽?”


    田嫂卻突然說道:“那封信是真的,但是我讓人臨摹的時候,改了最後兩句。”


    陸安然一怔,忽感耳邊一陣微風,聽那勾人的聲音道:“金氏的鬼來信。”


    好癢,陸安然抬手捏了下耳垂,引得旁邊的人輕笑,笑聲從喉嚨裏滑出來,酥到骨子裏。


    田嫂沉浸在自己思緒中,雙眼空洞的看著某個地方,又像是透過這片地方穿越到某個時空,良久,開口說道:“事已至此,妾身痛苦難當,無顏麵苟活。此間種種,皆有因果,我願化為塵土,若有來生再是女子,寧不為人。”


    不消明說,陸安然就反應過來,這是金氏原本寫的兩句。


    若是女子,寧不為人!


    不經金氏苦,所以陸安然想不出她說出這話時到底多絕望和決絕。


    田嫂說的時候聲音暗啞,淺淺而出,但這幾個字卻重若千金,似天雷猛的砸在佛堂內,一時,悄寂無聲。


    “你們聽過金氏很多傳聞,但都不是她,真正的她溫柔卻脆弱。”還是田嫂打破沉默,帶著緬懷一般的語氣,娓娓道來:“她出身沒落家族,因為嫡係在當地得罪了官府,身為旁係怕被牽連,迫不得已舉家搬遷。”


    落地尹家村,父母卻雙雙亡故,惡仆欺主,盜取錢財跑了,隻留下一個孤苦幼女。


    佛堂的香燃到底部,就快要滅了,田嫂站起來,揮手扇了扇,把煙霧扇開,重新取了香用燭火點燃。


    田嫂把清香插進香爐內,看向上麵的牌位,“相菊曾經數次在我麵前表露過痛苦,雖然隻言片語,但也足夠心驚,所以後來她突然跳井,我覺得她的死有蹊蹺,暗中查了許久。”


    雲起掃過被綁著不能發聲,拚命睜大眼的父子倆,最後將視線落在牌位上——金氏相菊之靈位。


    不是尹金氏,隻是金氏女兒,隻是她金相菊。


    田嫂轉身,注意到雲起目光,道:“尹家一門齷齪卑劣,相菊死後,定不會願意頭上掛著尹氏姓。”


    雲起輕歎:“你故意在人前詆毀金氏,為的就是不叫人聯想到你和金氏有關係。”


    “是,從我知道全家人都是害死相菊的凶手,那一刻開始,我就決定好了。”田嫂站在靈位前,一身白色孝服,麵容陰沉沉,佛堂不再是佛堂,成了靈堂,“我受過相菊恩惠,替她做這些算是還了她的恩情。”


    “難道金氏非跳井死?”


    “公子怎麽不想想,好好活著的人,為何要尋死?”


    田嫂冷冷牽起嘴角:“我幼年跟著父親遊街串巷,什麽人都接觸過,最喜歡聽說書,也明白這世道最惡不是毒蛇,而是人心。常常一副佛麵,長了毒蠍心腸。”


    陸安然轉頭,往地上那尊石佛看去,慈眉善目,廣視眾生,形態莊嚴圓滿,安詳凝重,顯現佛祖慈悲法相。


    “你們以為隻有尹天翔這個畜生嗎?”田嫂驟然轉身,臉上神情一下轉為疾風暴雨,眸光一厲,語氣便帶了幾分尖銳,“尹全在村裏人模人樣,滿嘴仁義人倫,自己卻行雞鳴狗盜卑劣醃臢事。”


    尹全掙紮起來,衣服頭發淩亂髒汙以至滿身狼狽,臉色奇差,然眼底泛著青,透出絲狠毒的光。


    田嫂輕蔑的目光射過去,“怎麽,你玷汙自己兒媳的醜事,就以為沒有人知道嗎?!”越說到後麵,聲音越重,字字如刀。


    陸安然瞳仁微縮,手指猛的用力扣住袖爐,掩藏不住滿眼震驚色。


    “那個老太婆。”田嫂抬起一根手指,冷嗤道:“這些醜事全看在眼裏,不唾棄兩個畜生,卻暗中折磨無辜受害的人,修的什麽佛,念什麽經。”


    雲陸二人看著田嫂邁步,一步步走到尹天明麵前,毫無預兆的一巴掌甩了過去,使得尹天明咕嚕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有色心沒膽的東西,你對魏氏那點肮髒心思以為我不知道?”田嫂不解恨,一腳踩到尹天明身上,“最可恨就是你,你害死了相菊,把尹秋蘇養成一個惡魔。”


    丈夫為天,可金相菊的這片天,不止不能為她遮風擋雨,帶來的隻有無盡噩夢。


    陸安然垂下眼瞼,雲起收了扇子緩緩坐正,似乎都故意去忽略尹天明嘴角磕血,疼痛難耐的模樣。


    田嫂連踢數腳才停下喘氣,悲憤道:“沒有一個無辜的人,他們都該死,該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這一家都是什麽人,齷齪的齷齪,卑劣的卑劣,父不正,子不孝,什麽人倫,什麽綱常,統統被狗吃了。


    他們比河底的泥還汙穢,肮髒腥臭,一屋子的男盜女娼,臭蛆衝天!”


    屋外白雪皚皚,將這個世界染成白色,可誰都不知,底下是否掩藏著誰都看不見的惡濁。


    陸安然起身走到窗口位置,一縷縷冷風不停歇的往裏灌,吹亂額前鬢發,吹的滿臉冰冷,身後是田嫂不停歇的謾罵,似乎又拿出了做媒人時那股勁。


    “……魏氏這個人盡可夫的破鞋,平日裏處處欺壓相菊,就連當初好不容易留下的幾件像樣首飾,全進了魏氏手裏。自己丈夫是個醃臢貨,卻抓著相菊處處不痛快,偷了相菊私密衣物放在村裏賴頭家裏,到處說她淫/蕩放浪。


    我呸,她跟別人躲草垛子那淫/叫,連野貓叫/春都沒她浪。”


    罵了一圈不解恨,把尹天翔這個罪魁禍首再拉出來‘鞭屍’一次,“尹天翔個王八蛋,這麽死實在便宜你了,你該被千把刀活剮,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最後把舌頭係了紅繩,腳上綁定魂靈,到了閻王殿也不能張口說話,永不超生……”


    陸安然側過身來,等田嫂罵完停歇,才道:“那日你扮鬼在村口唱戲,原本是為了尹天翔吧。”


    “沒錯,我原想著裝成相菊的鬼魂先折磨尹家人一番,誰知尹天翔那晚喝多了跌落山下,還撞上了你們進村。”


    雲起用扇柄敲敲手心,“當晚不巧遇上山體坍塌,你覺得時機到了。”


    事已至此,田嫂沒什麽好隱瞞,如實道:“這是上天在給我替相菊報仇的機會。”


    “大人的仇怨和孩子無關。”陸安然轉回頭,走到了蘇蘇屍體邊上,眸底清澈,不見悲憫,但帶著人間少有的清醒。


    田嫂聞言,頭一次露出些頹喪,垮下肩膀,掀了掀嘴角,語氣沉而緩:“尹秋蘇對尹天明有一種近乎不尋常的占有欲,她不喜相菊和尹天明親近,居然想出讓尹天翔霸占相菊,好讓相菊與尹天明分開的戲碼。”


    沉寂片刻,佛堂裏田嫂幽幽一聲:“得知真相後,相菊受不住打擊,最終跑到村口跳了井。”


    語畢,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兩根燭火搖曳,一排青煙騰起,繚繞上升,在半空當中扭曲成各種形態,似佛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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