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分淡色,月露微明。


    官府的人還沒來,暫時把田嫂關在一間空房內。


    折騰半宿,陸安然剛換了衣服,打算去床上休息片刻,春苗急急忙忙跑過來。


    “小姐,那個田嫂吐血了。”


    陸安然所有困頓一下子煙飛雲散,穿上鞋子讓春苗去取鬥篷,“突然吐的?有沒有人接近過她?”


    春苗幫陸安然係上帶子,搖頭道:“別說村裏其他人不知道,奴婢特地叫徐甲找了兩個人守著門口,即便聽到些許風聲想要打探,也萬萬進不去。”


    “嗯,不要聲張,我先去看看。”陸安然接過手爐摟在身前,邁步出了房間。


    尹家死了四口人,唯剩的兩個還被捆綁了關在佛堂,因此空出不少房間,田嫂被關的正是原本蘇蘇的房間,也是魏氏被殺那一間。


    陸安然腳下生風般快速過來,果真見門口佇立著兩個身著陸家護院服飾的壯漢,兩人一同向她行禮。


    陸安然頷首示意,其中一個開了門,她帶著春苗進去,門又在身後關上。


    屋子裏光線暗淡,冒著嗖嗖涼氣,無形中帶著一股陰森氣息,尤其是誰都知道,這個屋子才發生過命案。


    春苗雙手抱著手臂搓了搓,縮著脖子挨在陸安然身後,細聲道:“小姐,這裏陰冷的很,鬼氣太重了。”


    春苗自小跟著陸安然,能幹是能幹的,也忠心,就是嘴碎,膽小。


    “你若留在此處,就閉上嘴。”陸安然丟下這句,朝著歪頭靠在床邊的田嫂走去。


    田嫂整個人坐在地上,垂著腦袋一動不動,要不是胸口還有起伏,會叫人誤會早就沒有聲息了。


    此刻的安靜與之前憤怒怨毒的樣子差別極大,她穿著白色粗麻布衣服,頭發順著肩膀散下來,未遮蓋的臉上皮膚,褶皺裏都是蒼敗,像是一尊雕像,無聲也悲涼。


    春苗留在門口,默默抬頭看一眼,田嫂整個人被暗影籠罩,陰沉沉的,白衣森森,長發披肩,像極了閻羅殿跑出來的鬼,一口氣嗆住,趕緊默念阿彌陀佛。


    陸安然在田嫂麵前蹲下,剛伸出手來,田嫂忽然抬頭,一張臉煞白中透著青,眼眶烏黑,目光渙散無神。


    不過才半個多時辰光景,就成了這幅樣子。


    陸安然神色微動,手指按壓在田嫂腕上。


    “陸姑娘。”田嫂張口,聲音虛弱,哪裏能想到小半個時辰前還在彪悍的破口大罵,“不用費心思了。”


    陸安然抬眸,目光化為利劍,直射人心,“你服毒了。”


    田嫂用力小喘兩下,動了動腦袋,有氣無力道:“我早就準備好,不管這件事能不能成,毒藥一直藏在身上。”


    陸安然收回手,手指緩緩握成一個拳頭,指尖壓著掌心,凝眉道:“為什麽?”


    田嫂掀了掀嘴角,露出一抹如釋重負後的輕微笑意,“陸姑娘想問,我為什麽殺人,還是相菊是否值得我為她做這些?”


    陸安然點頭,她的確不明白,是什麽能叫另一個人奮不顧身,不惜以命相搏,隻為在天地間求一個公道。


    “我病了。”田嫂道:“大夫說我活不過清明。”


    陸安然眉心一擰,她剛才隻注意到田嫂脈率急促淩亂,微細而不齊,上氣喘急,皮下烏黑,為中毒症狀。


    卻不知田嫂另有病灶。


    陸安然垂眸,閃過老頭偶爾一本正經的的話——


    “切莫學了皮毛隨意診病,以免禍害人命!”


    眼底閃過一抹懊惱,說到底,還是她學醫不精。


    “我快死了,死前能為相菊報仇,也算還了她當初恩情。”田嫂喘的多,進氣少,加快語速道:“陸姑娘,你們這樣出生就吃穿不愁的人家,永遠不會想象得到人可以窮困到什麽地步。有時候,甚至為了一張餅,一個饅頭打個你死我活。


    當時我的孩子病了,四處借錢,隻得到別人家冷眼,是相菊……”


    田嫂撐大鼻孔和嘴巴,眼睛慢慢瞪大,手往前一伸,用盡氣力拽住了陸安然一截袖子,“她典當自己首飾,湊了五兩銀子借給我。”


    語氣裏慢慢帶了哽咽:“孩子最後沒有救活,是他的命!”


    話這麽說,可陸安然分明看到田嫂眼底濃烈的不甘和怨恨,怨人間冷漠,恨老天不公。


    “我不像姑娘和公子那般有學問,什麽都不懂,可我們做人要講個良心是不是?”


    “相菊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我不能讓她死後還背負汙名,在地下不安啊。”


    “我不後悔,尹家的人都該死。”


    陸安然垂著眼瞼,目光落在揪拽她衣服的手上,“殺人犯法,尹家有罪,應該官府來判。”


    “官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吧。”田嫂瞳孔中因怨懟凝聚的光再次渙散開來,嘴角模糊露出個笑容,“陸姑娘,一定要揭開尹家苟且汙穢的麵目,讓他們受盡天下人唾棄。”


    怨憤化為執念,執念生出怨念,最終在田嫂心裏紮根,成魔。


    離開前,陸安然說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蘇蘇。”


    田嫂怔住,陸安然語帶喟歎:“你沒想到蘇蘇偷了尹天明的東西跑出去,卻死在你留給尹天明的陷阱中。”


    蘇蘇是個意外,她死的那晚,本來田嫂是想讓尹天明出來的,但是沒想到東西到了蘇蘇手裏。


    田嫂笑起來,邊笑眼淚邊流出來,口中喃喃道:“終究是天意,也好,世道太難,活著太難,女人太難。”


    陸安然從房間出來,太陽已升起,陽光普照大地,她抬頭望天空,慢慢呼出一口氣,似乎連帶著把心裏的陰晦也一點點抽離出去。


    —


    從尹家村離開前,陸安然把王寡婦喊來,給了她一個荷包,裏麵裝了田嫂給王寡婦的東西。


    “身為女子,在任何年代都過的比男人艱辛一些,拿著這些銀兩好好生活。”這是田嫂給王寡婦的話,荷包裏是她所有家當。


    陸安然告訴王寡婦,田嫂並非有意辱罵王寡婦,有幾次是看到同村人不懷好意,故意借著罵實則嗬退那些人,同是寡婦,她明白王寡婦年紀輕輕拖兒養母不易。


    王寡婦泣不成聲,她曾經真心怨恨過田嫂,背地裏詛咒她不得好死。


    還有一個原因陸安然沒說,恐怕田嫂多少也有利用過王寡婦而補償她的心態。


    馬車上,春苗看著王寡婦邊哭邊離開,頗同情道:“一個寡婦也不容易,現在手上拿了些銀子,指不定誰惦記著。”


    陸安然撩窗外一眼,聲音淡淡:“你又怎知,田嫂不是曾經的王寡婦。”


    春苗被噎,心中唏噓起來,是啊,誰也不是生來潑辣跋扈,還不是在漫長的歲月裏,逐漸豎起堅硬的殼來武裝自己,以艱難的維持生活。


    馬車動了又停下,春苗伸出腦袋張望一眼,縮回身體道:“小姐,是雲世子。”


    陸安然掀開馬車簾子,春苗見他們有話說趕忙退出馬車,對著雲起福了福身子,走到聽不見他們交談但能看見的地方。


    雲起騎著馬,人在高處俯視,別有深意的對陸安然說道:“同是學醫,你倒是與他人不同,專給死人動刀。”


    陸安然摸不準這位世子來意,未予理會,不過接下來的一句話,卻叫陸安然怔在原地,“而且……你這丫頭,一貫的心硬手狠。”


    雲起挑眉帶著笑:“別裝了,頭一天你就認出我了。”


    他自馬上往下俯身,手肘撐著膝蓋抵在下巴上,眼中一抹流光,夾雜著深藏的冷冽,“隻是本世子好奇,你是如何認出本世子來。”


    乍然放大的俊臉叫陸安然嚇了一跳,無意識的往後退了退,“味道。”


    雲起蹙眉,陸安然解釋道:“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樣。”


    雲起抬起袖子嗅了一下,他的衣服均由檀香熏過,但不包括夜行衣。


    陸安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是熏香,而是一種竹香,很淡,一般人聞不到。”特別夾雜在了檀香味下,就被衝的更加若有似無,隻是她鼻子恰巧靈敏,這點味道也逃不過。


    雲起身上有一股極淡的味道,像是竹香,卻更清冽,若要選個恰當的詞,就是早晨沾了露水的竹葉。


    除此外,讓陸安然真正確認的是她跟蹤尹老太那天晚上,在荒野墳堆中,雲起說起蒙都翻案的事。


    陸安然確定陸遜把這事封鎖在了蒙都境內,絕對不會傳揚出去,甚至連當時在蒙都參加了冬至宴的陰家等人若不去細查也都聽個一知半解,本該遠在盛樂郡的雲起會知道,說明他當時就在蒙都,就在現場。


    陸安然忽略雲起越發玄妙的表情,斂眉道:“世子,我也有一問。”


    雲起挑了挑一邊眉頭,陸安然眸光一轉,緊緊鎖住他,帶了幾分敏銳:“尹天翔出事當晚,世子當真毫無所覺?”


    —


    馬蹄踐踏,碎雪飛濺的主仆兩人身影逐漸變小。


    春苗回來見陸安然麵色不好,忙問怎麽了。


    陸安然搖頭,吩咐大家動身。


    閉目養神時,心中回味雲起最後那個笑容到底什麽意思。


    習武之人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區區一個田嫂和魏氏又怎麽在觀月眼皮底下耍花招?


    除非……


    直到經過下個驛站,裏麵的人談論前方官道前幾日殺了好幾個人,問及時間,恰是本月十九。


    陸安然擰眉看向南方,好似京城一行,從這一刻開始罩上了一絲陰霾。


    第一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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