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存孟和八隊頭領商量妥當,準備大幹一場。


    張存孟帶六隊、七隊去黃龍;二隊、三隊攻白水;四隊、五隊打澄城;一隊、八隊兵進蒲城。


    黃龍縣在西北麵山裏,崇禎元年末,王二、苗美、王嘉胤、高迎祥、張存孟、李茂春等十幾部農民軍曾匯於彼處。


    如今王二已死;苗美也因不願投降被部下砍了;張存孟收服了幾部;餘下都隨王嘉胤去了山西。


    物是人非。


    白水、澄城同樣好打,但是沒油水。


    唯有蒲城還沒被破過。除了孝童村附近被王二掠了一回,餘者安然無恙。而且這裏比保安縣富裕百倍,財貨多多。


    李自成和錢三五商議,這次依然由革命軍主攻,戰利品七三開。


    錢眼兒樂開了花,這買賣可以可以,小老弟識相。


    李自成又說要往他隊裏派監軍,約束紀律……


    “豈有此理!球頭子剛入夥就這麽張狂?入你娘!”


    錢三五拍案而起,甩袖離去。


    一隊是張存孟鐵杆老部下,他太知道錢眼兒是什麽德行了,但是又不能把李自成踢出去。


    這年頭人多勢就眾,張存孟心氣大著呢,不缺容人之量。


    他又把二隊調派來了。


    趙勝好說話,對李自成的提議全部接納。


    兩隊人馬做了五天準備,於二月二十六日出山。


    關中平原,富庶之地,號稱“八百裏秦川”。


    李自成一路所見,卻人煙稀少,大片拋荒之地。


    白水、澄城兩縣是陝西首義者王二肆虐之地,再加各家大小頭目往來流竄,如今民生凋敝。


    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


    官府橫征暴斂迫使農民大批逃亡。地方官吏為了足額收稅,采取一戶逃責令九戶分賠,九戶逃則勒逼一戶獨承。甚至“民有丁壯逃竄,而掠童穉以索賦。”


    這樣輾轉相牽,往往出現整村農民逃散一空的情況。


    明明是好田,卻白白拋荒了,這也是“連年大饑”的重要原因。不能全怪天災。


    農民軍紀律參差不齊,有的隻勒索士紳富戶,對窮苦百姓秋毫無犯;有的打了土豪還開倉放糧;有的則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話說回來,人家占地為王圖的不就是翻身做老爺,欺男霸女麽?目標明確,執行力強……誰都不知道明天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活一天算一天。


    李自成暫時也沒實力收拾那些害蟲。


    兵行四十裏,抵達白水河畔。


    河寬兩丈,不深,可以淌水過。


    李自成為了鍛煉工兵隊,讓他們就地伐木搭橋。


    過河之後不遠就是高陽,商賈雲集之重鎮,有“蒲北鎖陰”之稱。


    大軍一到,巡檢司的二十來個弓兵早已望風潛逃,沒遇上什麽抵抗。


    “檢”字隻能用一個月了。因為四月份會“改巡檢司印為簡——以犯禦諱也。”


    避諱製度真的很扯淡。


    明正德年間,因“豬”與皇帝朱同音,被令禁養。旬日之間,遠近大豬小豬盡殺,有的則減價賤售或被埋棄。這件荒唐事持續時間不長。


    《公羊傳·閔公元年》的記載:“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這是說好話不說壞話的“諱”。


    名字“避諱”起於秦代,成於唐宋,到了明清達到鼎盛。


    避諱主要是四類:避帝王、避長官、避聖賢、避長輩。


    秦始皇嬴政上來就把“正月”改成了“端月”,因為當時正月的標準寫法是政月。


    嫦娥原叫“恒娥”,為了避諱漢文帝劉恒,神仙也要改名。


    唐代,六部之一的戶部原來叫民部,改成戶部;觀世音變觀音。李世民爺爺叫李虎,從此“虎”變成了“大蟲”。


    其實李世民本人較寬和,隻避諱“世民”兩字連用,上麵那些都是他的孝子賢孫幹的。


    最逗的是趙匡胤三兄弟。老大當了皇帝,老二老三要避諱改名;結果老二又當了皇帝,於是老三再改名。幾百年後,老大也被雍正皇帝胤禛改名為趙匡允。


    不清楚底細的後人看古書肯定會一頭霧水,就如同蔣光頭成了空一格或者常申凱一樣滑稽可笑。


    朱元璋為了所謂避諱,把“元來”改成“原來”,簡直過敏。


    元代及之前曆代銅錢上有“元寶”、“重寶”字樣,老朱鑄幣也舍棄“元”、“重”字,一律用“通寶”。


    為啥把“重”也舍棄了?因為老朱原名朱重八。1


    說完避諱中的避帝王,再看——


    避長官,“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避聖賢,丘姓被改成“邱”。2


    避長輩——杜甫母親叫海棠,所以他就不寫海棠詩;他爹叫杜閑,他詩中沒有閑字。


    ……


    高陽鎮家家戶戶閉門,街道冷清。


    李自成沒有過多騷擾當地,隻叫開幾家商戶高價采買了些草豆。


    現在革命軍有馬匹驢騾兩千出頭,喂飽這些大牲口不容易。連平日行軍都舍不得騎馬。


    晌午歇息一個時辰,大軍繼續出發。


    李自成往前一指,“趙兄,堯山名勝之地,萬不可錯過。當去遊覽一番。”


    趙勝有些看不懂了,忍不住說道:“兄弟,咱們已經耽擱了好幾天,你說整隊吧我沒意見。那眼下為何不直插蒲城?豈不是讓對方有了防備?恕趙某愚鈍,望兄弟明示。”


    李自成神秘一笑,“老哥等著分錢糧就是,小弟心裏有數。”


    趙勝無奈。


    堯山是關中名山,平原中突兀的橫亙一脈,西南東北走向,總長約三十裏。


    “昔堯時,洪水為災,諸山盡沒,唯此山若浮”,得名“古浮山”。又因堯王在山上治水有功,後稱其為“堯山”。


    山上青山疊翠,古柏盤崖,泉清如鏡,奇石遍山,殿宇古樸典雅。曆代石碑林立,摩崖題刻述古,文物古跡甚多。


    遍山有唐代所植柏林約兩三百畝,總數不下三四十萬棵。


    堯山山門建有兩層樓閣,一對雄獅橫臥兩邊,氣勢肅穆壯觀。


    門前正中地麵鋪設一塊長方形石頭,叫作“世麵”。就是常言“你見過世麵沒有”的“世麵”。


    堯山祠廟群立,古樸典雅,唐宋風格,十分壯觀。


    傳說中的“堯山聖母”,屬堯王之女,能呼風喚雨、祛病助產,從善扶正,解憂排險。後被皇帝敕封為“靈應夫人”。


    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狩獵於堯山”。


    蒲城境內的五座唐陵就有四座依堯山盤居。


    李自成、趙勝遊山玩水,看罷“靈應夫人”祠後,又站上極頂南望。


    平野遼闊,太華崢嶸。


    趙勝不禁感慨,“堯山可稱蓬萊仙境。”


    “仙境”二十裏外就是蒲城。


    蒲城縣,九裏三,出了北門是北關。城門樓子高又寬,旮裏旮旯都是磚。北寺寶塔窩了尖,南寺寶塔戳破天。


    城裏兩塔如奇峰突起,似雙劍插天,相互輝映,蔚為壯觀,即便在二十裏外也能一目了然。


    “蒲城縣,我來了!”


    傍晚前,大軍行至棗園村。


    紮營時,偵騎來報,縣裏出雜兵千餘。


    李自成不慌。


    蒲城西北一百二十裏是金鎖關;西南一百八裏是西安;東南一百三十裏是潼關;俱為重地。


    然而,附近一帶的官軍幾乎沒有機動兵力了。


    等文書往來,調兵遣將,官軍來圍剿,李自成最少有二三十天的富裕時間。


    至於蒲城出來的那千餘雜兵,應該是武舉人帶的團練。也即鄉勇。不足為慮!


    李自成先遣左哨、右哨分走兩側,斷他後路。稍後又讓偵騎給武舉人射書一封。


    王文昌展信一看:這緣分像一道橋,旌旗飄啊飄。你想走,就請立馬抽刀!3


    “這亂七八糟寫的什麽幾把玩意兒?流賊果然就是一泡狗屎!”


    王文昌一抬手,“左右!傳我將令,列陣,剿滅流賊!”


    他把革命軍當成一般“流寇”了。


    可將令還沒傳下去,一騎飛奔來報:“大大大大,大將,軍,不好了不好了……”


    用不著他報了。


    武舉人王文昌抬頭遠望,先是一個黑點出現,繼而看清那是一騎賊兵。


    忽見馬上旗幟揮舞,賊兵後麵的大隊雁翅排開,瞬間塞滿曠野。


    大地震顫,一堵牆排山倒海般擠壓而來,令人窒息。


    王文昌手一抖,書信飛起;眼一閉,心落地,“死矣!”


    千餘泥腿子半數跌倒在地,半數兩股戰戰。


    更有三五膽小之人被馬蹄聲震死當場。


    轟隆隆聲由遠及近,人喊馬嘶,震耳欲聾,忽然又逐漸遠去。


    王文昌歎口氣,“原來陰間沒有馬蹄聲……”


    “大大大大,大老爺,流賊遁去,我們勝了我們勝了我們勝了,哈哈哈哈……”


    王文昌睜眼,殘陽如血。


    “……我們勝了,哈哈哈哈……”身旁的家奴癲狂不已。


    ……


    李自成微笑:“一群待宰羔羊又不反抗,那就不必亂殺了。”


    刀子劃過硬腦殼,是有可能崩缺口的。所以,省點事吧!


    武舉人王文昌也撿了一條命,原本時間線,他當場就被打死了。


    棗園村裏有個關帝廟。


    廟宇殘破,關老爺蒙塵。李自成給了看門老道一百兩銀子,讓其修繕。


    “五六月份我還要再來,你可別私吞銀子。”


    “不敢不敢!小道謹記。”


    ……


    蒲城內,知縣老爺跌坐椅中,半歪著身子,目中無光。


    堂下典史小心翼翼匯報,“老爺,剛從南門派出第五……”


    “還派個求啊,明知道被包圓了。”


    “……”典史暗自垂淚。


    “老倪啊,縣衙後院那口水井你別跟我搶。”


    “……”典史無言以對。


    “文昌公忠心可鑒……唉,他的心肝肺怕是已被流賊煎炸……”


    “……”典史心有戚戚焉。


    ……


    王文昌不光活得好好的,還白得了五十兩銀子。


    “任我離去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拿了銀子快滾!老子連飯都沒吃呢,趕緊滾!”


    王文昌輕飄飄的走開,這感覺真不踏實,又像是身在陰曹地府了。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疼!


    可,這是流賊啊還是天兵?為什麽要給我發銀子?雙方不是敵對嗎?不應該你死我活嗎?


    不光王文昌有銀子,鄉勇們每人也得了五兩。


    那邊人人高興的發癲,這邊趙勝看不懂了。。


    他歎道:“兄弟啊,你真是大善人,想不通想不通……”


    李自成笑,“錢是王八蛋!我車上還拉了二十萬呢,給你分十萬?”


    行啊!我胃口好,全給了都吃得下。


    想歸想,趙勝搖搖頭,“何苦呢?”


    李自成答:“良田千傾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隻睡臥榻三尺。我要那麽多銀子做甚?不過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說著話,他從懷裏掏出一本書,“這是兄弟新輯的《增廣賢文》,自認比市麵上流傳的稍好一些,還請趙兄斧正。”


    趙勝接過冊子撫摸著封麵,感慨不已,“愚兄苦讀三十年聖賢書,一文不名;老弟自謙鄉野之人,文武雙全。單憑在堯山所做那首詩就令某自慚形愧。”


    李自成摟上他肩頭,“些小把戲不值一提。走,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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