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興安騎著撿來的後福,一路上走走歇歇,半個月之後,來到了汴京。


    汴京自古是繁華之地,人流熙攘,街市熱鬧。


    霍興安騎著馬,信馬由蹄,一路打量著街邊的風景物事。經過一處客棧時,有夥計迎上來邀他入內,他擺了擺手。此時他已是口袋見底,哪還住得起店。他隻希望在天黑之前能找到某個寺廟借宿一晚。


    他在一個牌樓旁邊下了馬,撣了撣衣襟,將馬拴在一個木樁上。


    坐在旁邊巷角石墩上的一個老乞丐挪了挪身子,咳嗽了一聲,說:“你要是把這匹馬賣了,興許還能換點錢花。”


    霍興安轉頭,看見了一臉穢容的瘦弱的老乞丐。他抱了抱拳道:“多謝好意,不過我還得仗著它走到臨安去。”


    老乞丐沙啞著嗓子“嘎嘎”一笑:“這匹愣頭愣腦的馬,別要愣頭愣腦地丟了就好。”後福似乎聽見了老乞丐的話,不滿地哼了一聲。霍興安瞅了老乞丐一眼,心想這個乞丐不說些吉利話來討錢,倒是亂嚼舌頭。不過他心想,還是惕防些好,他不想再被賊人偷了馬匹。忽然幾個蓬頭垢麵的小乞丐圍了過來,向霍興安伸手要錢,其中兩個小孩拿著馬刷討好地刷起馬身,霍興安不知該怎麽打發這幾個小乞丐,隻好走到對麵的餅攤上,讓老板給這幾個小孩一人來一個餅,順便也給自己要了兩個。


    熱氣騰騰的餅出了鍋,小乞丐們一哄而上圍在霍興安的身邊搶著,霍興安覺得腰間有異,伸手一抓,捉住了一隻髒兮兮的小手。被捉住手腕的小乞丐一點沒有驚慌,反倒嬉皮笑臉地看著他:“大爺福相,大爺福相!”霍興安搖搖頭,不願計較,將小乞丐推開,小乞丐揚著手裏的餅,哄鬧著散去了。


    霍興安回到馬邊,看了那個老乞丐一眼,老乞丐似乎眯著眼在打盹。霍興安撕著餅皮,看著對麵,發現餅攤老板還有行人的目光紛紛轉向某處。他順著眾人的目光瞧去,隻見兩個人一前一後牽著馬走進了這個街市。走在前麵牽著黑馬的是一個頭裹藍布的胡子花白的老者,走在後麵牽著棕馬的是一個挽著雙髻,麵容俏麗的少女。這個少女秀眉如煙,但目光清冷;臉如桃蕊,但卻不帶絲毫媚妍之色,遠看去,令人有種不可褻瀆之感,竟使得偷視的路人都收斂了擅越雷池的心多了幾分自慚形穢之念。霍興安看著少女雙髻下飄動的細長輕盈的絲帶,那個老乞丐也睜開了眼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兩個牽馬的人。那群小乞丐不知從哪裏忽然又鑽了出來,圍聚到那兩匹馬周圍,拿起手中的馬刷,老者急忙驅趕起來,而小乞丐們不依不饒的隻是伸手討要,甚至拽住兩人的裙擺。那個少女忽起一掌,將她身邊的一個小乞丐打翻了一個跟頭,摔在了路邊,其他的小乞丐哄笑起來。那個少女明顯的很不耐煩,嗬斥了一句什麽。那個老者隻得掏出些散錢,拋給小乞丐們,孩子們七手八腳地在地上亂搶。這時霍興安發現那個曾將手摸到自己腰間的小乞丐趁少女不注意時伸手在棕馬上馱著的布袋裏拿了一個什麽物件,動作很快,其間小孩子們手臂亂舞,遮擋住了。霍興安看在眼裏,替少女著急,但少女和老者毫無覺察地走了過去,在一個小酒館前停下了。


    酒館的老板躬身將兩人請進門去,小乞丐們跑向了街口。霍興安見狀,悄悄的離開了牌樓。他裝作沿街閑逛,慢慢的接近街口的那群小孩。他悄悄地上前,一下子把住了那個偷東西的小賊。“剛才你拿了什麽,給我!”他低聲喝問那個小孩。沒想到小乞丐一歪頭,措不及防地咬了他手臂一口,霍興安一鬆手,小孩趁機鑽進了人群裏。霍興安擠進人群裏追攆他,但小乞丐躲得很是機靈,三躥四躥,竟然不見了蹤影,倒是霍興安將幾個人險些撞倒。霍興安搖搖頭,心想這裏的乞丐怎麽這麽多,不知那個丟了東西的少女是否發覺。如果換了平常,他未必會多管閑事,隻是這次,覺得那些既得了錢又偷了東西的小賊很可惡,又或許,對那個少女有點好感吧。他心裏有個念頭,就是說什麽也要把那個東西給追回來。


    回到牌樓前,之前的老乞丐不見了。霍興安心裏一動,目光向旁邊的巷子裏望去,看見那個老乞丐正蹲在一處屋後的牆角,和一個小孩嘀咕著什麽,卻不是剛才那個小賊是誰。霍興安立即朝他們奔過去。見霍興安奔過來,老乞丐小乞丐撒腿就跑,一個往左一個往右。霍興安一愣,決定先追上老乞丐再說。


    這個老丐鳩形鵠麵風吹欲倒的樣子,跑起來腿腳倒極是利索,霍興安左拐右轉追了兩條巷子,才將他逼到一個樹下。霍興安不想和他廢話,麵色一沉,伸出手來。


    老乞丐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扔給他。霍興安接住,一捏,隻是一個布團。老乞丐趁機向樹上爬去,像一隻狸貓般,躥到了樹杈上。霍興安微微一笑,拔出長劍來。這棵樹並不高,枝葉稀疏,沒法借助樹枝跳到別處屋簷。“你是想我砍斷這樹呢,還是自己下來。”霍興安彈了一下劍柄。老乞丐神情有點驚慌。


    霍興安說:“我也不想為難你,不管是什麽東西,值錢的不值錢的,你最好還給人家。我可以請你喝一碗熱粥。”


    老乞丐又往樹梢上攀了一層。霍興安跳起,揮劍砍斷了兩個樹枝。“你這麽貪財,我隻好不客氣了。”他掄起劍,手臂運力,準備將樹幹砍斷。


    “我,下來,下來了……”老乞丐服了軟,慢悠悠的滑下樹枝。霍興安用劍尖指著他,怕他再耍什麽花樣。


    就在他快要落到地麵的時候,忽然他反手一揚,一股粉色霧狀的細末朝霍興安的眼睛飛來,霍興安隻覺雙眼一迷,又痛又辣,鼻子也嗆得難受。但霍興安還是搶先一腳踢翻老乞丐,並用劍製住他。老乞丐連連告饒,跪在地上,雙手將一個絲絹包住的東西舉給他。霍興安拿了來,感覺眼睛腫痛不已,不禁惱怒。他用劍抵住老乞丐的腦門道:“你用了什麽下三濫的毒藥?說!當心我一劍刺死你。”


    “是辣椒粉。饒命啊,大爺。”老乞丐在地下頓首。


    “辣椒粉?”霍興安感覺眼睛已經腫脹起來,像針紮一般,眼前的一切也模糊起來。他心知不妙,劍尖一掃,削掉了老乞丐額頭的一片皮肉,老乞丐大叫。


    “到底是不是毒藥?解藥在哪?”他喝問道。


    “真的是辣椒粉。用水衝一衝就好。若是不好你再殺了我。”


    霍興安已痛得十分難忍,眼睛已經腫大得幾乎成了一條縫。他又氣又恨,將老乞丐連踹三滾,又一腳把他踢飛上去,掛在一個矮牆上。老乞丐大聲喊叫。旁邊的人家出來了幾個人看熱鬧,都不敢上前。


    “滾!”霍興安舉劍空劃,老乞丐嚇得從牆上摔下,鞋子掉了也不敢撿,沿著牆根慌手慌腳地跑開了。


    霍興安捂著眼,向圍觀的人借水用,一個好心的婦人去院子裏取了水來,給他衝洗。那粉末不知是不是辣椒,洗了數遍還是熱辣辣地,眼睛也不見消腫。婦人說,也許是某種辣物摻了火藥石灰或者其它什麽藥物,勸他歇養歇養。霍興安連聲道謝。


    休息了半晌,眼睛不再火燒火燎般地難受了,不過還是隱隱作痛。他摸了摸眼睛,從顴骨到眉骨處腫成了一個大包,好在眼縫沒有密閉,尚能看見一線天。如果路人看見,以為蛤蟆附體也未可知。他苦笑了一下,心裏氣惱,心想再抓住那個老乞丐,定要好好教訓一番。


    他回到牌樓前,沒見到老乞丐,那幫小乞丐們也沒了影。他牽了馬,去到之前那個少女吃飯的館子尋找,少女早已不在。他一路打聽過去,查知少女住進了一家客店。


    那家客店叫悅來居,宅院不大,門庭爽淨。霍興安一進去,就被夥計熱情的招呼。看見霍興安的模樣,又聽說霍興安是來尋人,夥計不敢擅自做主,便讓他稍等,進去請來店老板。老板出來,看見霍興安,也是一驚,得知他不是公務在身的捕快,看似也非走投無路的流匪,便放下心來,說剛才確有一老一女入住,這就去通知客人。


    霍興安在門廳外等了許久,不見裏麵動靜。他幹脆進去,找了一個條凳坐下,跟夥計要了一盅茶。待一盅茶慢品細酌的喝完,仍是不見音訊。他於是叫來老板,詢問究竟。老板也很詫異,說之前去跟客人說了,客人說洗漱完畢就出來會見,沒想到這麽長時間。霍興安止住老板,說不煩勞你了,我就再等一等好了,心想女孩子整理梳妝總是慢條斯理的,我還是君子一點地好。


    這樣又等了一刻鍾有餘,霍興安有種異樣的感覺,雖然生客求訪,也不能如此怠慢吧。他歎了口氣,心道,興安呀興安,你何必這麽好心,人家可並不經意呢。他正要起身,夥計急匆匆的走來,告訴他,馬廄裏的馬不見了,客人也不在房內,似乎已經悄悄的離開了。


    “什麽?”霍興安很失望,心想,我又不是豬瘟鼠疫蝗災什麽的,幹嘛要躲我?他掏出那包東西,想擲到桌上一走了之。轉念又想到,也許少女是被我的樣子嚇跑了呢?再說,把她的東西留在這兒,夥計們會不會像老乞丐一樣據為己有了呢?她有可能不再回來了呢?算了,好人做到底,我還是去找他們吧。


    他出了客店,上了馬,繼續沿街詢問,不知少女又換了哪家客店。在路人商家的指點下,他驚訝的發現,原來他們已經向出城的方向而去了。霍興安有點沮喪,心道,我如果遇到她,也不必和她多話,隻是把東西給她得了,就此兩別。他的眼睛已經好多了,雖然腫處還是一碰就痛。他想了想,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掂了掂,並不是很沉,不像銀錠。他想,索性打開看看,如果不是什麽貴重之物,幹脆也不必去追攆了。這樣想著,他一層層地揭開絹布……原來是一堆首飾,有金釵之類的,不是稀罕之物,但也不是尋常人家的東西。他將首飾重新包好,凝神遠處,心想,還是送去罷,物歸原主,這些首飾,裝點在那個少女的頭上手上,總比裝點在街巷醜婦們的身上要好。


    他一路追出了城外,天上開始下起小雨,道路變得有些泥濘,遠處氤氳起霧氣來。他勒住韁繩,下意識地回望來路,突然看見走過的路旁有兩匹馬在悠閑的吃草,他記得經過的時候並沒有馬匹。他心中生疑,撥轉馬頭,向那兩匹馬走近,仔細一看,兩馬一黑一棕,和老者少女兩人所騎的馬十分相似。可是除了兩匹馬,附近再無人影。


    霍興安下了馬,走到兩匹馬的旁邊,他注意到地上有零亂的人的腳印,他順著腳印尋找,走向路旁的草叢……頸部突然一緊,一條繩子纏在了脖子上,他猛的被吊了上去,霍興安急忙抓住上麵的繩子,差點被勒斷脖頸。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隻手抓住繩子,另一隻手拔出腰間聶摩天所贈的短劍,削斷繩子,身體墜落,可另有一條繩子又迅疾無比的纏住了他的腳踝,在他及地的瞬間又被倒吊上去。他彎腰向上去削繩子,幾個石子飛來,一個擊中他的手背,一個擊中他的腋下,他頓時手臂酸軟,短劍削偏。有更多的石子飛來,他用劍格擋,隱約地看到樹上有人在揮舞繩子。又有繩子飛過來,纏向他的胳膊,他揮劍錯開。石子、繩子不斷的在他身上敲擊糾纏,不堪其擾的霍興安無法施展,終於抵敵不住,穴道被封,短劍脫手,繩子縛臂,他像一個被捕獲的兔子般不再掙紮,順遂地無望地垂下身子。短劍被繩子打飛的時候,擦傷了他的臉,血順著臉頰淌下,染紅了半邊。


    碎葉緩緩地飄落地麵,一個穿著白色金紋小靴,身著淡綠色衣裙的少女走到了麵前,手裏拿著霍興安的短劍。倒吊著的霍興安感覺眼睛似乎又腫脹了起來,淌進眼裏的血仿佛鐵水一樣刺激得眼睛辣痛。少女冷冷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頭待宰的牲口。


    “你……”霍興安一喜,這個少女正是他要找的人。


    那個老者也走到了少女的身邊,少女將短劍遞給老者。老者看了一眼,道:“青城派的。”


    “你一路在跟蹤我們?”少女對霍興安道。少女的聲音清脆溫婉,但是麵如寒霜。


    霍興安搖搖頭:“我不是青城派的。”


    “還敢狡賴。”少女甩手,一枚石子飛出擊中了霍興安的下腹,霍興安痛得抖動了一下。“你還有多少同門,最好告訴他們,讓他們別自找麻煩,否則,讓他們每一個都有來無回。”


    “我,”霍興安正要解釋,又一枚石子飛來,打中了他的嘴唇,他感覺嘴裏一甜,某顆牙差點被打掉,嘴角溢出了血。“姑娘,我,”


    未等霍興安說話,又一枚石子擊中他的臉頰。霍興安心道,這個少女真是不分青紅皂白。不知青城派怎麽得罪了她,連讓我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他吐了一口,將和著血的痰吐在了地上。


    少女瞪了他一眼:“你敢啐我?”又一枚石子朝他的臉上飛來,霍興安心中大喊冤枉,臉上頓時又腫起了一個包。


    “姑娘出手可真是毫不留情!”


    少女俏臉如冰,道:“看來你很不服氣。不過這‘毫不留情’你們青城派的人倒是相符。”她上了馬背,對老者說:“這醜豬,你來處置吧。”


    看到老者持劍走來,霍興安以為他要殺了自己。“別誤會!”他說,“我隻是來送一個東西給這位姑娘。”


    馬背上的少女直了身,轉眼看向霍興安。老者走過來,在霍興安身上探摸搜尋。霍興安示意胸口。老者在他身上掏出了各種東西,在其中發現了裹著首飾的小包。老者將小包拿給少女。


    “原來是你偷去的。”少女抿著嘴,滿是蔑視之意。但是她兩手捧著這個小包卻像是非常珍視的樣子,雖然臉上毫無失而複得的驚喜。“看來你是想以此來討賞?你們青城派做事可真是無恥。”


    霍興安望著她,心中悄歎:這個花容可人的少女為什麽如此戾氣蠻橫。他“哼”了一聲:“我說了我不是青城派的。”


    老者捋了捋胡子,俯身對霍興安說:“這把劍是青城派的掌門之劍,你若不是青城派的人,那自然是偷來的。那麽連同我家小姐的東西,恐怕也是偷來的。”


    “我是看見小叫花子摸了你的東西,幫你要了回來。”


    “那這劍……”老者問道。


    “是……”霍興安想說是聶摩天送給自己的,但是生怕他們和聶摩天有什麽過節,如之前在村子裏遇到的那兩個怪人一樣,要和自己過不去,或者逼問聶摩天的下落,那可就麻煩,於是說,“是在一家客棧裏撿到的。”


    “撿到的?”少女輕哼一聲,“這把劍這麽貴重,怎麽會被人輕易地遺落?分明是賊。”


    霍興安心裏懊惱,覺得不該多管閑事,好心卻得怨念,他說:“姑娘既然自始至終都在懷疑我,我也不願分辯,看來我不該去幫你追回這包東西,反而還遭人暗算。”霍興安秉性剛毅,見這少女一味地言語相侮,索性硬氣起來。


    老者看了少女一眼,想說什麽。


    少女扭過頭去,傲然道:“你來路不明,好意不懷,你不說你的用心,我也不想知道,”她招呼老者,“我們走。”


    老者於是也上了馬。


    “喂,你們太過分了!”霍興安心道,可惡!看來他們就要這樣撇下我。


    少女和老者打馬回到小路,從霍興安身邊過去,像是戲謔般的,馬踏踢起的塵土雨泥濺了霍興安一臉。


    霍興安喊道:“喂,忘恩負義的……”


    話音未落,少女揚手,那柄短劍飛來切斷了繩子,霍興安一頭拱到了土裏,好在本來就離地很近,否則非瓜裂殼碎不可。霍興安險些暈眩過去,隻覺腦袋裏洪鍾回蕩,身子還無法動彈,他想起穴道未解。他想喊他們回來,但兩匹馬已消失在霧氣裏。


    霍興安懊喪地躺在地上,半是氣惱半是自責。換了別人早就破口大罵了,但霍興安自小不擅罵人,氣憤的時候隻是習慣用拳頭搗自己或搗木樁出氣,現在一動不能動,隻能咬牙箍腮,雨水打在眼睛上,眼睛更加腫痛了。


    霍興安的東西都還在地上,長劍短劍還有隨身的小玩意。他歪頭四顧,後福輕輕地踱過來,俯頸垂頭以為他要上馬。霍興安歎了口氣,心道,興安啊,你可不能再隨便發善心了,原來師父說的世道無常人心凶險確是不假。還有這點穴之術真的厲害,可惜師父不會,自己更是一竅不通,不知會在這裏躺多久。他回想著那個少女的神情,冰冷無情的樣子,她的眼神,是那種拒人於千裏的眼神,清冷如雨,涼意襲襲,難以親近。


    忽然,急促的蹄聲從少女的去路傳來。霍興安一看,是那個老者一個人單騎回了來。


    老者下了馬,走近俯身到霍興安旁邊。他看著迷惑的霍興安,和氣地說:“我家小姐感謝你替他拿回金釵。”


    “哦,”霍興安還是有些迷惑,之前那個少女是那麽地冷漠和鄙夷,此時怎麽忽然又來道謝,“不必客氣。你……”他想起來,“是特地來給我解穴的?”


    老者搖搖頭:“我不會解穴。”他微笑道:“我家小姐怕你眼睛瞎了,所以讓我來給你送解毒的藥。”


    “我的,眼睛?”霍興安不解其意。


    老者點頭:“你看來像是中了蟾沙之毒。”


    “有個老叫花子向我臉上灑了些東西,他說是辣椒粉,可一直很痛。不知這是什麽沙毒的。”


    “這是江南武林中人常用的毒粉,你從北邊來,自然是不常遇到。”


    “你怎麽知道我從北邊來?”


    “後來想到你的口音,應該是和青城派沒什麽瓜葛。”老者說,“不過,這把青城掌門的劍,可確不是隨意拾得。”老者微微一笑。


    霍興安一怔。老者拿出一個小瓶,晃了晃,然後湊近霍興安的眼睛。“這個藥水倒進眼裏,能解毒。”霍興安感激地點點頭,努力地睜大眼睛。


    老者拔掉瓶塞,看著霍興安:“我倒了後,會一時很刺痛。”霍興安點頭。


    誰知老者又蓋上了瓶塞,將小瓶放回了懷裏。霍興安納悶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老者搖搖頭:“看來你真不是個賊。”


    “當然不是。”


    老者說:“年輕人,在江湖上不要輕信別人。如果我這瓶水是劇毒呢?而你卻根本沒有中毒?”


    霍興安頓時大悟,心想老者所言極是,他剛才要害我易如反掌。


    老者拍拍懷裏的瓶子:“這瓶子裏裝的確是毒藥,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家小姐沒有害人之心,隻因現在想打我家小姐主意的人太多了,不可不防。”他把住霍興安的肩膀,“你也不用擔心,你的眼睛看來是鬼頭辣椒辣到的,很快會好。”


    老者將袖子裏的一小袋東西放在霍興安的手中,起身離開。


    “這是……?”霍興安問道。


    老者重新上馬,回道:“我家小姐送的幾錠銀子,以表謝意。”他微微拱手:“就此別過。”


    “這個,可受之有愧,”霍興安心裏一熱,之前的腹誹頓時化為敬意,“這禮太厚重了……”


    老者點頭道:“後會有期!”勒轉馬頭。


    “後會有期!”霍興安忽然想起自己還躺在地上,“且慢,這個,這個解穴,還望,還望……對了,還不知怎麽稱呼……”


    “本人山野樵夫一個,人們都叫我樵老兒。”


    樵老兒顯然是諢號,霍興安是萬萬不好意思叫出口的,隻好說:“那麽樵老,這個穴道被封……”


    “很快穴道就會自解,想必現在已經活絡了。”


    霍興安動了動,發現已能抬起手臂。“多謝指點!”


    老者打馬而去。


    過了一會兒,霍興安手臂已經活動自如,他慢慢地坐起身,抓起那小袋銀子,掂了掂,心想剛才忘了說句“多謝你家小姐”了,這個少女看來還算是非分明,出手也很大方,像是某個大戶的千金,她武功很好,不知何門何派。又想到自己連一個少女都打不過,怎麽去實現自己的計劃,不禁憂愁起來。天色變得晦暗,雨卻不見停,他用淋濕的衣衫擦幹臉頰,又是血水又是泥水,想想自己剛才的樣子一定很狼狽,也難怪人家將自己當成賊。他又想,這銀子的禮太厚重了,是不是應該還給那個少女,但依她的性格,恐怕是不會收回,也許還會煩厭自己多事吧。不過他還是決定追上去,對她道聲感謝,然後再離開也算是還了禮。


    這樣想著,於是他撣衣上馬,沿路追了上去。


    追了幾裏遠,雨小了許多。看看天色已晚,他打消了繼續追下去的念頭,決定還是找個地方先住下。他心道,不知這兩人要去哪裏,這老少兩人既然不再認定我是賊,為什麽不回城去呢?可能他們要躲的人不是我吧,還是我驚擾了人家,使人家不能再安心地呆在客棧裏,隻好走了呢?那我除了謝意,更得表示一下歉意了。


    次日,霍興安繼續上路。眼睛已消腫,他心情大好。天已晴朗,春光正燦,行經的村落樹樹姹紫嫣紅,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與北方粗糲空曠的荒野比起來,越往南走,細壟如梳,苗田秧綠,青瓦白牆的農家風光越美。


    他遇見幾個小女孩在編花衣,各種花朵綴在草繩編出的草衣披風上,很是精致美麗。最後女孩子們將編好的花披風披在一個小女孩的肩上,其他的小孩一起鼓掌歡呼,把她圍起來像皇後似的跪拜磕頭。霍興安心中一動,他走近那些小孩子,對那個披著花披肩興高采烈的小女孩說:“這個花編的披肩給我好不好?”


    孩子們害怕地退後靠在一起,霍興安笑笑:“別害怕,我不搶你的東西。”


    那個小女孩搖搖頭,好像是稀世珍寶要被搶了去似的。霍興安掏出一小錠銀子,說:“你看,我拿這個和你換好不好?這銀子能買很多很多好吃的點心,你們大家一起吃。”


    這些小孩子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銀子,都瞪大了眼睛。


    霍興安將銀錠塞給小女孩,小女孩將信將疑的握住銀錠,看著周圍的小夥伴,小夥伴們一起伸手去摸,這才不情願的將花披肩解下。


    霍興安拿過花披肩,打著馬高興的向南馳去。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遇到那個少女,他隻是猜想這個花披肩披在她的身上一定很好看,他不清楚何時自己有了這般童心。


    走了半日,一路問過去,沿路村落似乎都沒有見到過那兩人,霍興安懷疑他們沒有走大道。


    日近晌午,他發現不遠有一條河,便到河邊去飲馬,自己也去喝水。


    喝完水,他上馬返回小路,正經過一棵大樹,忽然後福一聲哀鳴,前腿曲跪下來,霍興安差點栽到地上,好在他反應奇快,一個翻身躍下馬背,這時有繩索從空中向自己卷來,這次他躲閃得急快,迅速出劍在手,擋開來襲。這繩子的招法和那個少女如出一轍,但似乎沒有上次那麽狠利,霍興安一邊劍光翻卷,一邊大聲道:“慢著,聽我說!”


    繩子收了回去,霍興安喘了一口氣。他抬眼,一個少女從樹上輕盈地落下,長裙飄曳,如雲裳飛舞。正是那個少女。也許因為交過手,她並未將霍興安放在眼裏,也不急著再攻擊,而是冷冷的看著他,似在尋思怎麽發落他。


    霍興安收了劍,向她拱手,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原來醜豬不醜,”少女輕哼一聲,“你為什麽跟著我們,還到處打聽?”


    “我……”霍興安一時語塞,竟不好意思說出原因,他看了一眼馬背上的花披風,忽然覺得那個想法多麽地唐突和冒昧。


    少女也發現了馬背上的東西,好像明白了什麽。她皺了皺眉,並無絲毫高興之色,反而有種嫌棄的意味。霍興安更加不知所措,他嚅囁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


    他看了一眼少女,她輕輕地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別處,說:“你要是有什麽卑鄙企圖,小心我殺了你。”


    霍興安說:“我並無惡意,姑娘請別介意。我想我們可能是同路。”


    “我們最好還是各走各路。”


    見少女說得這麽決絕,霍興安頓時心意蕭索。他點了下頭,牽馬準備離開。他本想問一聲“姑娘芳名”,可是看樣子這少女巴不得自己立刻從麵前消失。


    就在他準備上馬之時,少女忽然問道:“這花兒是要給我的嗎?”


    霍興安一愣。“這,哦,是……是的……”他取下花披風,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給少女,感覺赧顏已極,恨不能鑽地而入。


    少女接了花披風,神情仍是冷冷的,好像與己無關似的,倒是霍興安手足無措。


    少女無話,也不言謝,霍興安滿臉通紅,說了聲“告辭”,急急地上馬離去。


    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好像少女會用一個取笑的眼神將他射翻馬下,他隻想飛快的離開那裏,找一個少女看不到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同時,他又感到遍體寒意,那少女的神情像是將他推入冰封的萬丈深淵,腦中驟空,在這冷漠的世界上,縱然山花爛漫,春光無限,他亦不願去多親近一絲陽光。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呢?竟然這般令他難以言喻。同時他又覺得塵世迷茫,悵然若失。一時間,各種滋味在他心頭泛起。是啊,他對自己說,霍興安,人家是一個富家小姐,金銀珠寶都不放在眼裏,怎麽會喜歡這俗物呢,你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看見霍興安慌不擇路的打馬離去,少女似乎也有點驚訝。


    樵老兒騎著馬從旁邊走來,說:“他好像受了驚嚇一樣。”少女微哼一聲。


    河水細膩如練的流過,倒映著春天明媚的景致。少女坐在岸上,兀自握著那花衣發呆。樵老兒站在一旁,微笑著說:“這個年輕人倒是很會討人歡喜。”


    少女冷冷地道:“誰要他那麽多事。”並把花揉碎了逐一的撒到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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