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興安一路奔跑,隻覺無趣,那個少女不僅冷心冷麵的樣子,而且又似乎有種喜怒無常的性子。他心裏感歎了一聲:算了,我隻是對她一時的好感而已,她怎樣的心性與我有何關係?我不要再招惹她就是了。


    他一路隻是抖韁快行,漸漸的,懊喪的感覺淡了許多。


    他要去會的,是笑天祖的一位朋友,而此人知道他所要尋找之人的下落。一路上,他時時複習聶摩天傳授給他的玄靈劍法的劍訣,隻是無人指教其義。倒是聶摩天所授的青城派的那套拳法被他練得滾瓜爛熟,每天隻要得空,他就會找一處空地勤加練習。他知道自己武藝不精,而師父笑天祖雖然名頭響亮,也隻是在白山黑水一帶,天外有天,高人遍世,江南更是臥虎藏龍之地,此次偶遇強敵,連一個少女的功夫都遠在他之上。想到這裏,他不由地有些沮喪,對自己的前路更生一片茫然之感。


    在蔡州,他見到了師父的朋友,一個法號歸渡的方丈。在歸渡的指點之下,他才明白了玄靈劍法的招數,從此更加勤奮練習。


    隻是當歸渡得知霍興安要尋找的人時,不斷搖頭,他勸霍興安還是放手作罷,但霍興安意誌堅決,早已有誓死而向之心,最後歸渡隻有送別霍興安並告知該人的下落。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幽穀深澗之中,有人在唱著歌兒,聲音如溪水般清泠柔婉。霍興安正好從穀中經過,聽到這歌聲,如嗅花香,如醉春風一般。


    這是天目山一帶,青峰座座,雲霧隱隱,一隻隻白鷺踏著葉尖飛過林稍。他行程月餘,尋訪到此,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山明水秀之地。


    霍興安循著歌聲,輕輕走下石崖和沙坡,走到一個潭邊。隻見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女坐在潭邊,一邊唱著歌兒,一邊用一根細長的草杆逗弄水中的魚兒。她不時地露出笑容,嬌俏動人。


    霍興安停了腳步,看著不遠處的少女,少女衣著明麗雅致,不似荊釵布裙的農戶家的女兒。少女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唱著歌,而霍興安隻是聽著,不願意驚擾她,他覺得此穀此歌似乎都不應在凡塵,而應在玉宇瓊樓之處。他這樣站著,直到少女的歌聲停下來,像水中的漣漪一般,徐徐蕩開,如穀中的雲霧一般,嫋嫋散去。霍興安忍不住輕歎一聲,雖然歎息聲很輕,少女卻仿佛聽見了似的,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她有點吃驚,也有點好奇,她嘴唇微動,想說什麽。


    霍興安輕輕一笑,剛想對她說話,卻見少女身後的崖壁後麵走出兩個中年模樣的婦人來,她們一身樸素的衣裝,倒是很像附近的山居人家。她們警惕的向霍興安望了幾眼,然後恭敬的對少女道:“姑娘,該回莊了。”


    霍興安走上前去,拱手施禮道:“請問袍客山莊在附近嗎?”


    少女眼睛一亮,兩個婦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婦人回道:“袍客山莊就在此處,她指了指崖壁後麵,請問你是要找何人?”


    霍興安又喜又驚,暗暗長吐一口氣,心道,總算被我尋到!一瞬間,各種滋味從心頭泛起,他繃起麵頰皺起眉頭,而後又慢慢舒展開眉頭。看見霍興安陰晴不定的神色,婦人不明其意,隻道他遠道而來略帶疲意,又問道:“請問你可是要見我們秦莊主?”


    “你們……你們是袍客山莊的?”


    婦人點頭。霍興安再次皺起眉頭。麵前的少女仍然對他微笑,但是他仿佛再無好感,正眼也不瞧她。他望向崖後說:“我正要求見貴莊的莊主!”


    婦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隨我們來。”


    隨著三個人,霍興安轉過崖壁,又上了一段很長的石階,然後是一段碎石的小路,順著小路繞過半個山坡後,一座簷脊錯落花樹隱約的大莊院赫然出現在眼前。這個莊院坐落在半山腰,依山勢而建,青瓦白牆,在靈秀的青峰的映襯下有幾分古雅之感。


    霍興安一言不發的跟著她們到了莊前,一路想象著即將出現在麵前的人,那是自己在腦中刻印了成千上萬遍名字的人。他冷冷的看著這個莊子,對周圍的景色毫無興致,那少女幾次回頭瞅他,隻看到他越來越冷峻的眼神。


    在婦人進去通報之後,不久,一個穿著錦邊黑衣的男子帶著幾個仆從自莊門走了出來,一個華服鳳釵的女子跟在他的身後,那女子的模樣和剛才的少女倒有些相像,但是比她年長許多。


    男子來到霍興安麵前,拱手道:“請問貴客尊姓大名,來本莊有何貴幹?”


    霍興安沒有還禮,隻是打量著眼前的男子。這男子身形穩重,氣度從容,目光沉定,但又含威不露,顯然功夫不弱。霍興安說:“你是莊主吧?”


    “正是。請問閣下是?”


    “你是,黑袍客?”霍興安盯住他的目光,仿佛眼中隨時會拔出一柄驚天一擊的利劍。


    男子顯然對霍興安的無禮有些微惱,但又不想形於顏色,於是淡淡回道:“那是家師,已然仙逝。”


    “死了?!”霍興安大吃一驚。


    男子終於有些惱怒,若是常人如此不敬,他早就出聲嗬斥或者出手教訓了,但此人來路不明,底細未知,雖然滿懷敵意的樣子,但也許是黑袍客的故交也未可知。須知江湖人士往往不拘小節,反常世俗放浪形骸者更有之。男子黑著臉道:“沒錯。你是來祭奠家師的?”


    霍興安心裏“呸”了一聲,心道,可惜你死得太早!不過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挖墳掘屍,挫骨揚灰。他咬了咬牙,又似乎平抑了心中的情緒般,輕輕道:“我想祭拜一下黑袍客先生的墓。”


    男子再次拱手道:“閣下可是家師的故友?”


    霍興安未報名姓,隻是拱拱手:“我是慕名而來,隻想會一會黑袍客先生,既然無緣生前得見,也隻好拜一拜他的遺塚了。”


    見霍興安恭敬了些,男子便和顏道:“閣下好意心領了,隻是家師生前有言,辭世後隻願隱歸故土,謝絕打擾。連我等都無法祭掃,隻能每逢忌日焚香遙拜。望能體諒。”看到霍興安失望的神情,男子又說,“閣下盛情殷殷,又遠道而來,如不嫌棄鄙莊簡陋,可小住幾日,以容在下盡地主之誼。”男子說得很有禮數,客客氣氣,但霍興安心道,看來這個黑袍客生前壞事做了不少,樹敵太多,才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墓地所在。你就是讓我走,我也是不會走的。我不找到黑袍客的墓絕不善罷甘休。你讓我住,我就索性住下來。他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那黑袍客躲了起來,對外人謊稱死了。


    想到這裏,霍興安點了點頭。那個一直站在男子身後的女子上前附耳輕聲對男子說:“這個人一臉殺氣,來者不善,你怎麽可以留他暫住?”


    男子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拱手再次問道:“在下秦少璞,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霍興安一愣,隨即答道:“叫我興安就行。”


    男子皺了皺眉,和女子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此人諱報姓氏,明顯有異,但既然已經邀住數日,不便改口,隻好做了個請的手勢,將霍興安迎入莊內。


    霍興安於是在莊裏住了下來,秦少璞命人安排了上好的房間,而且還擺了豐盛的宴席。在秦少璞的介紹中,霍興安得知,那黑袍客生前膝下無兒,故而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大女婿秦少璞在他死後接任了莊主之位。黑袍客生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名叫那蘭歡,嫁給了秦少璞,二女兒前年遠嫁,三女兒叫那蘭悅,也就是之前在潭邊霍興安遇到的那個少女。席間,秦少璞不斷地給霍興安斟酒。袍客山莊地處幽僻,而黑袍客生前又行蹤不定,故而山莊所在少有外人知道,更罕有外人到訪,因此霍興安被當作貴賓相待。霍興安看著陳設雅致的廳堂和滿地伺候的仆婦下人,不由地想起自己幼年時的的情形,幼年時的家中也是這般殷實富貴,但自從父親離世之後,母親變得鬱鬱寡歡,家中也日益冷清起來,不久之後母親也忽然病故,家中從此變得空蕩陰冷,自己也再沒有這般像模像樣地吃過家宴。


    秦少璞說:“本莊地處山中,這些都是些山野小菜,還望興安兄弟不要嫌棄。”秦少璞舉杯相敬。霍興安也舉杯還敬。其實滿桌雖然小菜多些,但絕對是山珍佳肴,又不乏走獸飛禽,霍興安哪能不知,他想起幼年的經曆,對眼前的一切更生憎厭之心。雖然饑腸轆轆,但隻覺飯菜無味,他接過秦少璞斟來的酒,往往一飲而盡,本就不勝酒力,數盅下來,竟然醉倒在桌上。


    秦少璞正欲暢飲一番,見霍興安如此快地喝醉,有些詫異,隻好命人將他扶去房中。那蘭歡走到秦少璞身邊,說:“這個人一定有什麽隱情,你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秦少璞擺擺手:“我倒覺得他是個性情中人。歸渡大師是師父的至交,歸渡大師的朋友絕不會是泛泛之輩。也許這個興安兄弟真是慕名拜訪想與師父切磋一下也未可知呀。”


    “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好。”那蘭歡說,“你忘了我爹曾說過的了嗎?江湖路窄,遲早逢敵。這個人時常麵露恨意,你看不出來?”


    “我看他是不善言笑吧。”


    那蘭歡坐到他身邊,也小斟了一盅,一邊輕抿一邊道:“防著點好,一旦是心術不正之徒呢?可別遭了暗算。”


    秦少璞一笑,向那蘭歡舉杯:“夫人說得對。”


    霍興安這一醉一直睡到天黑星亮,當他睜開眼時,看到流蘇簾外的一輪圓月正浮浮升起。他想起是在袍客山莊裏,驀然一驚,伸手去摸腰間,發現短劍和隨身之物都在,隻是長劍不在。他坐起來,環顧房內,發現長劍斜掛在床柱上,這才放下心來。窗外,有亮光在慢慢地移動,可能是莊裏的人在打著燈籠經過。他看見屋裏的桌上擺放著很多點心,心想這莊主的招待倒是很周到。他抓起點心往嘴裏塞著,吃了十多塊,才覺得飽了些。他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裏。


    他看著偌大的莊子,心想這黑袍客的墳不知埋在哪了,是不是該抓個莊丁來逼問?又想,既然黑袍客想掩外人耳目,大概也隻有身邊親近的人才知道,聽聞黑袍客功夫高深,江湖上人盡皆知,不知他的徒弟是不是也很厲害。正想著,忽然有兩個家丁打著燈籠朝他走來,霍興安正了身子,負手看著他們,兩個家丁走近,向他施禮,問他休息得可好,霍興安點頭示意。看著家丁走開,霍興安心道,看來他們還是提防著我。他望著烏沉沉的靜謐的院落,眼裏卻騰起了火般。他想,等我掘了黑袍客的墳之後,一定要放火燒了這個地方!讓他的後人也不得好過!仇恨,使他此刻變得如此惡毒,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好像要把手掌紮透四個洞。


    他回到房裏,默然地坐到桌邊,半晌,看到掛著的劍,於是取了劍,到屋外來,在月光下練習起玄靈劍法來。


    他想象著仇人在和自己交手,他劍走流星,步邁奇位,閃擊,側劈,劍劍奪命……遍地的枝影仿佛是被他切碎砍斷的月光,最後狠狠的一刺穿心而過,樹梢的棲鴉也被驚飛。他保持著最後的這一刺的姿勢,仿佛要等仇人的血滴幹了才收手。


    “好!”一聲讚喝傳來。


    隻見秦少璞站在一個廊柱邊,微笑頷首。他走過來,霍興安好像從一場驚魂的廝殺中清醒,耷下了手中的劍。


    “興安兄弟的這一套劍法精妙之極,有穿天裂石的氣勢,更有排兵布陣的奇謀啊,看似像洪道門的玄靈劍法呀。”秦少璞跟隨黑袍客行走江湖,閱曆廣博,而黑袍客和洪道門也偶有過招,所以對玄靈劍法也有印象。


    “正是。”霍興安道,“我所習未久,還較為生疏。”


    “已經很好了。難道興安兄弟是洪道門中的?”


    “不,是一位路遇的朋友傳授給我的。”


    “哦,那可真是奇緣啊。這位朋友應該是洪道門的傳人。”秦少璞說。他上前一步,看著霍興安手中的劍說:“興安兄弟能讓我端詳一下這把劍嗎?”


    霍興安稍一猶豫,舉起劍,不知秦少璞是什麽意思。猶豫間,秦少璞微笑地拿過劍,觸手之時,霍興安手一抖,差一點將劍鋒揮出去。看到霍興安麵上的緊張之色,秦少璞並未介意,他掂了掂劍身,又彈了彈劍刃,說:“我看興安兄弟一身武藝,眉宇之間又有大誌之形,可謂少年英雄,隻是這劍太過平庸,配不上興安兄弟。”


    霍興安沒有作聲,秦少璞笑道:“家師在世時,遊曆四方,廣收名.器,家裏倒是藏有不少好劍,其中不乏名震天下之劍,待明日,我帶興安兄弟看一看家裏的藏劍,選一把好劍贈給興安兄弟。”


    霍興安看著秦少璞誠摯的目光,好似心中一暖,但婉拒道:“多謝了,隻是這把劍使慣了……”


    秦少璞將劍還給他。“興安兄弟不必客氣,我和你一見如故,所謂寶劍贈英雄,望不要推辭。這一路鞍馬勞頓,今夜你還需好好歇息,待明日你我再暢敘。”霍興安再要稱謝推辭,秦少璞已點頭作別。


    秦少璞走後,霍興安久久不能平靜。在他心裏,那黑袍客可謂十惡不赦之人,但是黑袍客的徒弟看來卻是好客之人,為人厚道,對自己又很熱情,似乎不是那種心狠手辣的江湖客。此時,他心中的恨意倒是消退了許多。他也很奇怪自己是這麽容易被感動。但是當他在房裏躺下的時候,蓋著柔軟溫香的被子,他便又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當初自己立下的誓言,千萬不能被迷惑和左右。


    秦少璞回到自己屋裏,那蘭歡問他:“你有沒有去試一試他的功夫?看看何門何派?是不是我爹以前得罪過的?”


    秦少璞說:“師父一生雖然屢掀風浪揚威江湖,但行事可謂光明磊落,沒見和誰結過深仇大恨,除了在那年的巫山大會上重傷了幾個高手,那也是有言在先。”他把住那蘭歡的肩膀道,“倒是我的歡兒給師父惹了不少麻煩呢。”


    那蘭歡嬌哼一聲,輕撫他的胸口:“就算我爹沒有和誰結仇,那說不定有誰圖謀不軌,想圖我們什麽東西的呢?”


    秦少璞摩挲著她的鬢發笑道:“師父又沒有埋寶在此,誰會來打我們的主意呢?”


    “可我總覺得那個人心懷惡意,我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我一見到他的時候,我心裏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以前爹和壇翁決戰的時候,我都沒有這種感覺。”


    秦少璞摟過她,安慰道:“別多想了,我和興安雖沒有深談,但感覺他還是正派之人。他練的一套玄靈劍法,本該輕靈詭怪,但是他卻舞出了金戈鐵馬般的氣勢來。”秦少璞說,“也許是他並沒有在洪道門下修習,而是半道出家自成一派。或者,傳授他劍法之人根本沒有一招一勢地教他,他也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玄靈劍法。”


    “你的意思是說,他隻是知道劍訣,而不知身法?”


    秦少璞點點頭:“很有可能。”


    “那你覺得他功夫如何?”


    “他似乎內力欠缺,暫時來看,還不至於有什麽威脅。”


    那蘭歡倚著秦少璞的胸口說:“他別使什麽奸詐就好。”她抬頭看秦少璞,“我已吩咐人每隔兩個時辰巡查一遍莊子。”


    “我看,夫人是過慮了。”秦少璞微笑道。


    那蘭歡又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我想起一個人來。”


    “誰?”


    “那個每年都來打擾一番的那個人,算算也就是這個時間吧。”


    秦少璞也忽然想起了:“是啊,每年大概這個時候,她就會來無理取鬧一番。”


    “我爹之所以不想外人知道他的埋骨之處,恐怕躲的就是她。這個叫興安的會不會是她派來的呢?”


    秦少璞沉吟道:“這些年她總是獨來獨往,沒見她收徒在身邊。”


    那蘭歡歎了口氣:“那個妖婆子要是也來了,就更麻煩了。”


    霍興安幾乎一夜無眠,腦中翻湧著很多事。不知不覺地,天光已亮。


    他幹脆披衣而起,踱到院子裏。他閑步在院子間走動,隻見鶯梭柳絨,花枝疊疊,莊仆在灑掃庭院,莊勇在紮步練拳。有家丁來問安他,並要伺候早點,他擺手拒絕了。


    他拐過一個假山,看見地上蹲著一個小丫頭,正聚精會神的用一個樹枝捅一個土洞,旁邊站著一個少女在好奇的看著,正是霍興安在潭邊遇見過的那蘭悅。“快呀,戳呀。”那蘭悅對小丫頭說,忽然看見了霍興安,頓時一羞,淺笑低眉,輕輕側臉。霍興安本想不擾不語地離開,但是看到那蘭悅,心念一動。他想,我不如試探試探她,看看能否問出那黑袍客墳的所在。又想,這那蘭悅是黑袍客的女兒,功夫必定不弱,在汴京時我連那個冷麵少女都敵不過,聲名塞天的黑袍客的女兒我又如何能有把握勝得了她?但看那蘭悅弱柳扶風般的嬌柔模樣,又不像身懷武藝之人。


    “姑娘,幸會了。”他皺眉道。


    那蘭悅抬眼望了望他,霍興安隻覺明眸如水,蕩人心波。“公子好。”那蘭悅聲音恬柔,輕酥斯文。霍興安聽到她的話音,竟覺心情愉悅了幾分,但一想到她是黑袍客的女兒,又不禁嫌惡之意暗生。他展了展眉,想說聲告辭時,旁邊有腳步聲傳來。隻見那蘭歡急急的走來,向霍興安一笑,說道:“興安公子休息得可好?”


    霍興安點點頭。


    那蘭歡說:“興安公子若有興致的話,可隨意逛逛,隻是莊子太小,而此地的風景倒是不錯。我可讓人作個向導,帶你好好遊玩一番。”她走到了那蘭悅身邊。


    霍興安哪有遊玩風景的心思,他搖搖頭:“多謝了,我沒有什麽遊興。”他看了那蘭悅一眼。


    那蘭歡似乎很警覺,她也看了那蘭悅一眼,對那小丫頭說:“燕巧,你陪姑娘去別處玩吧,別妨礙了客人的興致。”


    那個小丫頭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那蘭歡又對那蘭悅說:“悅兒,等一會兒你到我房裏來,我繡的那個鳴禽圖你幫我繡幾針吧。”


    “我繡得沒你好呢。”那蘭悅道。


    那蘭歡把著她的胳膊說:“你不勤加練習怎麽會繡得比我好呢?”她笑著輕推那蘭悅。


    那蘭悅看了霍興安一眼,似笑還羞的離開了。


    那蘭歡對霍興安說:“少璞還想與你再小酌幾杯呢,若無遊興,可乘酒興。”


    霍興安這次卻點了點頭:“隻是我酒量淺,不能盡興。”


    “少璞喜歡以酒會友。一醉方休,才叫盡興呢。”那蘭歡盛情殷殷的道,“興安公子可隨意遊逛,待到午前我會叫人來請你。”


    “不必客氣。”霍興安道。


    看著那蘭歡荷裙盈盈地離開,霍興安卻想起了剛才笑容俏美的那蘭悅。他搖搖頭,努力的將那蘭悅的笑容模糊掉,他意識到有一個魔障正像晨霧一樣彌漫過來。他握緊拳頭,篤定心誌。


    當他踱到莊門的時候,秦少璞迎了上來。“興安兄弟,睡得可好?昨日倉促,沒和你好好喝幾杯,今早我派人去山裏打了一些野味,正好下酒!”


    霍興安看見幾個莊丁擔著滿筐的獵物正從外麵回莊。“秦莊主不必客氣。”


    秦少璞笑道:“你是貴客,理當如此。來,興安兄弟,我們到房裏說話。”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秦少璞帶霍興安來到一處落鎖的堂屋,叫管家過來開了鎖。霍興安隨秦少璞走進堂屋,看見屋裏擺滿了各種兵器。正麵的牆上或掛或立著十幾把劍,有的帶鞘,有的不帶鞘。帶鞘的其鞘鑲珠嵌玉,華貴異常,不帶鞘的則寒光隱動,錐立在木枕之上,看上去皆有非同凡器之感。秦少璞見霍興安的目光落在劍上,便介紹起來:“這裏的劍,都頗有來曆。”他指著最右邊的一把說:“這是昆侖派掌門雲中鷲用的幼龍,當世聞名的奇劍,據說用火山之物煉鑄,穿甲透胄,家師和雲中鷲約戰敦煌,激戰一晚,雲中鷲稱敗,家師攜此劍而歸,震動江湖。”秦少璞又指著兩把交錯懸掛的劍說,“這兩把劍是洞庭雙煞用的神荼劍和鬱壘劍,家師在擊敗雙煞之後,就收了他們的劍。”見霍興安麵現疑惑,秦少璞道:“家師倒不是有意相辱奪人所愛,我想家師是有集劍之癖吧。”


    霍興安心道,那黑袍客分明是個強盜!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對秦少璞說:“這些劍,秦莊主能不能一一介紹介紹。”


    秦少璞微笑道:“看來興安兄弟也是喜劍之人。那我就一一介紹一下,看看哪把劍會落你的眉眼。”


    於是秦少璞把牆上的劍逐個為霍興安介紹,將劍的來龍去脈都細細講解。當介紹到魁鬥劍的時候,霍興安心中一驚,覺得渾身的血幾乎要噴湧而出。


    秦少璞指著一把豎立著的無鞘的劍說:“這是家師當年在臨安同金國四大武士過招時,從頭旗武士霍倫手中奪得的。此劍雖非絕世名.器,但也是把好劍,那霍倫名頭很響,當時他們在臨安很是霸道威風,這下挫了他們的銳氣……”


    霍興安幾乎難以抑製內心山呼海嘯般襲來的痛苦,他咬著牙,轉臉怒瞪著秦少璞。而秦少璞沒有感覺到,隻是微笑著繼續說:“家師本想好好教訓一下對方,但看對方也不算囂狂之徒,所以還是以切磋為主……”


    此時霍興安已是麵色如焦,他強忍著悲傷,垂下目光。他肩膀微晃,感覺整個身子好像都在顫抖。


    “這把劍……”秦少璞正要說下去。


    “我想看一下。”霍興安忽然說。


    秦少璞點點頭:“看來興安兄弟終於有一把入眼的了。”他取下劍,呈給霍興安。


    霍興安接過劍,細細地反複地撫摸著劍身。劍身銘刻著金文,劍柄沉重厚實,劍的護手是一隻鐵翅飆風的鷹。這喚起了他腦海深處隱約的記憶,那梧桐院中練劍的劍風聲,那秋千架下嬉鬧的歡笑聲……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興安兄弟喜歡這把劍?那這把劍就送給興安兄弟了。”


    霍興安握住劍柄,仿佛感受到了在千軍萬馬陣前諦聽聖令的威望感,這是一把帶著祖先榮耀的劍,而外人是無從體會的。這把劍應該在披掛整肅的武士的腰間,而現在卻淪落在草莽山居的陋室裏。他眼眶濡濕,指尖微抖。他心道,我要將這把劍插入那黑袍客的屍身裏,無論他是否已朽爛成骨。


    “這把劍沒有鞘,我選一副好的鞘給你吧。”秦少璞微笑道。


    霍興安心裏怒道:這把劍的鞘已經在棺材裏了,再有多麽華麗的劍鞘也配不上它。


    他搖了搖頭。


    見霍興安收下了劍,秦少璞非常高興。“興安兄弟的劍法和此劍可謂相配了。”


    “多謝。”霍興安目光仍然黯淡低垂著。


    秦少璞見霍興安並無喜悅之色,隻道他見過世麵,不為名貴之物所動,心下倒起幾分敬重之意。秦少璞再向霍興安介紹其它物件,而霍興安再無興趣。秦少璞於是作罷,他哪知霍興安的心思。


    午宴時,秦少璞依舊盛情款待,霍興安也不與他多言,仍然酒到杯幹,不一會又是爛醉如泥。秦少璞與那蘭歡麵麵相覷。那蘭歡更加心懷疑慮,而秦少璞不以為意。


    霍興安這一醉又睡了很久。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就這樣醒了又醉,醉了又醒。他把那把魁鬥劍插在之前佩劍的劍鞘裏,放在枕邊,頗有枕戈待旦的意味。白天,他很少出莊,也很少與莊裏人說話,倒是秦少璞經常來與他寒暄。自從那天和那蘭悅打過招呼之後,這幾天幾乎沒見到她出現,好似躲藏起來一般。他摸清了她的房間所在,但還沒決定是否對她下手,一是還不了解她的底細,二是秦少璞夫婦總是一副不顯山露水的樣子,那蘭歡又對他一直懷有戒心,白日裏雖然命下人照顧得很周全,但霍興安還是感覺處處受到莊丁們的留意和防備。他心裏的苦恨一天深似一天,他愁眉不展地看著周圍蔥鬱的山峰與蒼白的天空,仿佛一個集排山倒海之勢的驚天殺招因雲裏霧裏般的對手而無法使出。秦少璞對他越盛情款待,他越是猶豫難決。


    幾天之後的早上,當秦少璞夫婦起床的時候,管家來告訴說,客人已經不辭而別了,房門開著,屋裏沒人,莊裏也找不到他。


    那蘭歡對秦少璞說:“這個人本就來路不明,行事又鬼祟,我們待他不薄,走了卻連招呼都不打。”


    秦少璞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也許他出門遊玩去了也未定。有些武林中人一向我行我素,什麽禮數之類的他們反倒不在乎。”


    “我看他是別有用心。”


    秦少璞笑道:“你擔心了這些天,現在他走了,你可以心安了吧?”


    “我怎麽反而有點更不安了呢?”


    秦少璞哈哈一笑,把住她的肩:“夫人這幾日勞神費思,現在好了,我想帶你和悅兒出去走走,散散心,省得你每日都和悅兒悶在房裏繡花。”


    那蘭歡說:“還不是怕他對悅兒有什麽不軌?再說,”她看了看窗外,“悅兒看來對他蠻有好感呢。”


    “興安兄弟倒是一表人才……”


    那蘭歡打斷他說:“名不正,言不暢的,這個人,你卻偏偏說他的好話。”


    “好了,夫人不喜歡他,不提他就是了。”秦少璞笑道。


    其實霍興安並沒走遠,他在莊裏住得實在憋悶煩亂,幹脆越牆而去。他在山野裏大步的奔跑著,發泄般的奔跑著,他衝到山頂,又衝下山坡,他撲倒在澗溪裏,冰涼的溪水使他冷靜下來,他從水裏抬起頭來,不知是淚水還是溪水,滿臉潸潸而下的,是他痛苦難抑的悲愁。他拔出魁鬥劍,咆哮著掄出一圈,旁邊的幾顆小樹齊齊斷頸。他呆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須發怒張的樣子,他恨自己的寡斷和軟弱。


    母親當年在病榻上的話仿佛仍回響在耳邊:興安,我可憐的兒呀,你將來一定要報這個仇……


    霍興安仰起臉,看著天上掠掠的浮雲,他決定狠下心來。他狠狠地回過頭,目光犀利如欲追獵殺戮的野獸。


    過了些日子,霍興安幾乎被袍客山莊的人忘記了,隻被當做一個風塵異客,隻有秦少璞偶爾念起。


    一日,天氣晴朗,山穀裏微風習習,山花灼灼。三三兩兩的婦人到穀底的潭邊去汲水,那蘭悅也在丫鬟的陪伴下到潭邊玩兒。不時有鳥雀貼著水麵飛過,有小獸在樹隙間飛竄。


    那蘭悅逗弄著一隻正緩緩潛進水裏的烏龜,忽然,一隻伶俐的白色小兔從她旁邊的草叢裏跳出來,那蘭悅看到小兔,十分喜歡,上去要摸它時,小兔子跳了開,但又像是在等它來捉似的停了下來,那蘭悅覺得有趣,又去摸它,小兔又跳開,就這樣跳跳停停的,竟一路把那蘭悅帶引到了岸邊的樹林裏。


    那蘭悅氣喘籲籲的追到了樹林裏,說:“你這個淘氣的,讓我摸一下。”


    忽然,他看見麵前出現一張憂鬱的臉。霍興安正站在枝葉間,注視著她。那蘭悅吃驚地看著他,繼而露出淺淺的微笑:“你……”


    霍興安刷地拔出劍來,指著她:“別出聲!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那蘭悅從未見過這般威脅,頓時嚇得顫抖不已,她驚恐地望著霍興安,動也不敢動。


    霍興安本來做好了先發製人的準備,以為她會出手反擊,但見她手足失措,柔弱難禁的樣子,顯然是不會功夫,看著她純真無暇的麵龐,反倒令人心生幾分憐惜。


    他將劍尖往她的脖頸移近了一點,說:“你一定知道你爹埋在哪兒吧?”


    見那蘭悅不說話,他沉聲道:“說話!”


    那蘭悅看著她,眼角竟淌出淚來。


    霍興安心裏一軟,劍尖微微下垂。這時聽見有很多腳步聲,正沿著岸邊往這邊來,還有人喊那蘭悅的名字。霍興安一不做二不休,他拉過那蘭悅的胳膊,拽著她往樹林中走。那蘭悅腳步慢,走得磕磕絆絆,霍興安著急,拽得她幾次差點摔倒。


    他拉著那蘭悅上了一個小坡,看見坡下潭邊很多人往這兒來,有的人看見了他,指著他大喊。他索性抱起了那蘭悅,那蘭悅驚叫一聲。他抱著她向山上奔去,走山越嶺是他最擅長的,不一會兒追趕的人聲就消失在了耳後。


    他翻過幾個山坡,跳過一個陡崖,找了塊平地,將那蘭悅輕輕的放下來,那蘭悅已是滿臉緋紅,神情羞澀已極。她揉著胳膊,剛才霍興安心急之下緊緊的把著,顯然捏痛了她。


    沉默了一會兒,霍興安看著她的胳膊說:“姑娘,你隻要帶我到你爹的墳地那兒,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要做什麽?”那蘭悅小聲地問道。


    “你照做就是。我保證不傷害你。”


    那蘭悅點了點頭,然後卻又搖了搖頭。


    “那我隻能……”他話沒說完便頓住了,他似乎聽見有某個聲音從一邊掠了過去,又不似風聲。他望了望四周,隻有草動葉搖,而旁邊就是峭壁。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又轉眼看著那蘭悅說:“那我隻能……”


    “隻能和你做夫妻了……嘻嘻。”一個女子的聲音接了他的話。霍興安大驚,他執劍,環顧四周,卻哪有什麽人影。這聲音仿佛從天上傳來似的。


    “誰!”他大喝一聲。


    “我!”女子應答裕如,宛如戲謔一樣。


    霍興安吃驚不小,心中大疑,此地又不是荒山禿嶺,哪來的孤魂野鬼?那蘭悅也驚恐地交抱著雙臂。


    “誰!”這次霍興安大吼了一聲。聲音在山間回響。他卻忘了,他正擄了袍客山莊的千金躲藏在此。


    “嘻嘻,一對妙人兒倒很般配……”聲音時遠時近般的。


    霍興安抓起那蘭悅:“我們離開這裏!”


    那蘭悅以為霍興安又要抱起她,又羞又慌,低下了眉頭。但霍興安沒有抱她,他抓著她的胳膊,向坡旁下山的方向走。雜樹很多,那蘭悅的裙子時而被枝條勾住,霍興安隻得在前麵用劍清理出一條道來。


    走了一會兒,女子的聲音又響起:“嘻,跟著情郎去私奔……”


    那蘭悅的臉更是通紅,他被霍興安拽著,又羞赧又慌亂又害怕,一直不敢抬頭。


    忽然一聲尖利的口哨聲傳來,女子的話音也停了。霍興安回頭一看,隻見崖頭隱約閃現出幾個莊丁的身影,彎弓搭箭,對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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