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原野上飄蕩,層層疊疊的雲壓低了起伏的群山,哀鳴的鳥飛過陰沉的天空。


    霍興安坐在山坡上,將手中的草一葉葉折斷,他孤單的望著遠方,遠方的殘煙還在嫋嫋升騰。消失了蹄聲與喊聲的大地現在是如此靜默,靜默的讓他感到一絲寒意。


    出現的身邊的人,總是熟識未久,就匆匆離去,就像這日頭,還沒有溫暖身體,便落入未知的崖淵。


    最溫暖的陽光,是出現在天目山那繁花似錦的河畔吧,燦爛的照耀著他,也燦爛的照耀著悅兒,那時,連風也是溫暖的,草木也是溫暖的,在那樣的溫暖中,他忘記了孤單與憂愁,忘記了所有的煩惱,隻願和悅兒長相廝守,共度一生。


    他想起了悅兒。她在哪裏呢?可快樂嗎?她已經將自己忘掉了嗎?像水裏倒映的影子,像眼中飛過的落花,像晨光,像晚霞,像路過的山山水水?


    他縱馬一直奔逃,和那些金兵都分散了,也不知跑到了什麽地方。他很想回去找蘇槐庭,將他好好的安葬,但現在他自己都迷了路,回去的話恐怕也找不到蘇槐庭所在的地方了。


    這一帶人煙稀少,霍興安在山野裏困頓了幾天,也沒見到有村舍農戶。


    他時常坐在半坡上,看著周圍的山巒連綿,嶺脊逶迤,他時常抱住頭,想大哭一場。


    但他又總能很快的振作起來,那是他心裏複仇的欲望鼓動著他,就像跳躍不息的火焰,讓晦暗的方向總能被隱約的照亮。


    他輾轉在野狐嶺和翠屏山一帶,渴了喝泉,餓了吃草,像牲畜一樣捱過了數日,才見到人家。


    他一邊走一邊問路,來到了會河堡。到了城裏,他才得知,鐵木真在攻下撫州後,又接連攻下了桓州和昌州,金兵現在已經退守宣德。


    霍興安盤算了一下,覺得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去找勃術巴。既然那勃術巴隨蒙古大軍而行,不如想辦法接近蒙古大軍,到時候再見機行事。


    他主意既定,便準備動身。他扔掉彎刀,買了一把長劍,又換了一匹馬。他知道蒙古兵所過之處,多半荒無人煙,便多備了些幹糧。他四處打聽鐵木真攻到了哪裏。


    鐵木真攻下這幾個地方之後,並沒有向居庸關挺進,一直在休整。可能是撫州和居庸關之間山高路險,不易急進之故。


    霍興安向蒙古大軍的方向找去,一路上隻見攜家帶口的百姓紛紛南逃,零星有走散了的敗兵夾雜其中,他向兵士打聽情況,兵士都以為他瘋了,要去孤身對敵。


    風塵數日,霍興安終於接近了蒙古大軍的所在地,一個小城,但城防嚴密,不得而入。霍興安在城外徘徊了一日,忽然看見大隊蒙古兵拔營出城而去,他抓了一個蒙古兵逼問,才知鐵木真要去西北方的汪古部那裏開大會,各路頭領都往那裏去集合。


    霍興安便遠遠的跟著那支隊伍,一直跟到汪古部的海拉。


    那裏是蒙古的一個大營地,是進攻金國的橋頭堡,旌旗林立,帳包遍布,馬影穿梭。霍興安在草原上遠遠的望著,不知勃術巴的帳篷在哪裏。


    當日,待到夜深的時候,霍興安悄悄的向蒙古營地裏潛去。


    他穿過幾個帳包後,扼住一個在帳外解手的蒙古兵,用短劍橫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帶路去國師的營帳,蒙古兵搖頭說不知,隻指了一個大致的方向。霍興安怕他呼叫報警,隻好將他打暈。他朝著蒙古兵所指的位置停停躲躲的摸進,又連續問了幾個兵士,才接近了勃術巴的營帳。


    他伏身在黑暗中,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忽然,他感覺好像有個黑影在身邊一晃,晃到了另一個帳包的後麵。他警覺的留意那個帳包,但又半晌沒有動靜。他心想,可能是一隻草狐或草狼吧。


    他來到勃術巴的帳外,裏麵燭火亮動著,外麵兩個衛兵走來走去,不時湊近說著什麽。他慢慢挪到帳門邊,定了定神,掀起簾子閃身進了帳篷。


    裏麵一個男子正凝神打坐,聽見有人進來,目光一凜。他看見站在麵前的霍興安,有些驚訝,盯住霍興安的眼睛,卻不發問。


    霍興安見眼前的男子滿臉胡須,麵色微褐,眉額凸鼓,目光深沉,正是幼時印象裏的勃術巴。勃術巴身形不動,但兩手從膝上移到了膝下,似是在暗暗運力,準備對付這來者不善的不速客。


    “勃術巴?”霍興安還是問了一句,以確定對方的身份。


    “這位少年英雄,難道……”勃術巴緩緩道,“是故人之子嗎?”他似乎認出了霍興安,臉現疑惑。


    “我是霍興安。”


    勃術巴緊繃的臉色鬆弛了許多:“啊!是興安賢侄呀!我差點沒認出你來!”他張開雙手,“哎呀,都長這麽大了!”


    “勃術巴伯伯!”霍興安施禮道。


    “快請坐!”勃術巴道,“賢侄怎麽不打個招呼就找來了,”他知道霍興安夜闖營帳,肯定是有備而來,“賢侄秘密來訪,一定是有什麽要事找我吧?”


    霍興安坐下,心裏斟酌著怎麽詢問他。他想到蘇槐庭的話,決心開門見山的直接問母親的事。


    見霍興安不語,勃術巴道:“興安賢侄一定是怪我怎麽投靠了蒙古人吧?”他搖搖頭,“皇上昏庸,陷害忠良,我才不得已棄暗投明,賢侄要理解我的苦衷才是。”他長歎道,“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君而輔,天下之士,各為明主……”


    霍興安心道,你身為金人,甘為蒙狗,算什麽棄暗投明了?但他的心思不在什麽叛金降蒙上,他隻想知道母親的死因,隻想印證兀盞的遺言和王善通的所言。他看著勃術巴道:“我不是因為這個來的。”


    “哦?那麽賢侄還有別的來由……”勃術巴臉色稍沉,似乎隱隱預感到霍興安要說的事情。


    “我母親是你害死的?”霍興安突然問道。他注意著勃術巴的臉色,心道,如果他承認了,今天我就是魚死網破,也要讓他償還我娘的冤屈。


    “哎!”勃術巴緩緩搖頭,“興安賢侄,不知你聽了何人的胡言酒語。”


    “難道我母親不是被毒死的嗎?”霍興安沒提王善通的名字,但是他想母親被毒死這事勃術巴肯定是不會不承認吧。


    勃術巴歎了口氣,道:“既然賢侄知道了令堂過世的真相,那麽我也不妨告訴你,令堂確實是被毒死的。”他拍了一下膝蓋,垂頭道,“那是皇上的旨意,誰也不敢不照辦呀。”他慢慢抬頭,悔恨狀的看著霍興安道,“賢侄這下可理解我為什麽要離開金國,為蒙古人效力了吧?那昏庸狠毒的皇帝誰還能為他死心塌地的盡忠呢?”


    勃術巴說的和王善通說的一樣,但勃術巴的無奈聽起來確實也有道理,霍興安心中的火焰暗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太過武斷,也太過報仇心切了,差點冤枉了勃術巴。他暗暗咬緊的牙齒也鬆了開來。“勃術巴伯伯,我,理解你……”


    “有賢侄這句話,心裏總算能安慰一些,哎……我勃術巴即使為千夫所指,也受的住了。深明大義這幾個字,說來簡單,但普天之下,有幾人能做到呢?”


    但霍興安心裏仍在想,你不願效忠皇上,也不必叛國投敵吧,哪怕隱居山野,也強過幫著蒙古人來殺我們金人吧?你這深明大義,大義在哪裏?


    見霍興安臉上仍是難以釋懷的樣子,勃術巴道:“今夜見到賢侄,心裏高興,本來應該好好和你喝幾杯的,但是現在太晚了,賢侄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設宴相慶,你我好好敘敘舊,喝他個一天一夜,如何?”


    “不勞煩勃術巴伯伯了吧。”


    “哪裏話!闊別多年,你不惦念我,我還惦念你呢!”勃術巴起身,熱情的把著霍興安,“咱們明天再歡聚痛飲,賢侄這一路,肯定也鞍馬勞頓,加上心中怨氣,哎,也得好好休息休息,平靜平靜才是,還希望賢侄能體諒我勃術巴的苦衷……當然了,如果賢侄能加入蒙古軍隊協助大汗,攻取金國,那麽,雖然完顏璟已死無法得償所願,但若能殺了現今的皇帝,也算給令堂報了仇,我想令堂的在天之靈也定能得到安慰。”


    霍興安搖了搖頭:“冤有頭,債有主,完顏璟既然已經死了,與現在的皇帝何幹?”


    “當然有關!都是昏君。如果不滅了他們,還會有更多的良臣被害,還會有更多的良民遭殃啊。”


    霍興安還是搖了搖頭。


    勃術巴輕歎一聲,知道說服不了他,便牽了了他的手向外走去。


    他招呼了幾聲,帳外沒有人答應,卻聽到草地上“嘭嘭”的響聲。勃術巴掀簾一看,發現帳外的兩個衛兵都倒在了地上。勃術巴愣了一下,上前各踢一腳,兩個人才昏昏然的爬起來,不知所措的互相望著。“剛,剛才有個東西,大人。”其中一個衛兵說。


    “什麽東西?”勃術巴問他。


    另一個說:“我看見有個影子,在那兒,我想過去看看,沒等看清,就一下子過去了,我們被絆倒了。”


    “被絆倒了?”


    那個衛兵點頭:“可能是條狗吧。”


    勃術巴半信半疑的向四周望了望。他看了霍興安一眼:“賢侄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


    勃術巴“嗯”了一聲,然後讓衛兵帶霍興安去休息。


    霍興安道別了勃術巴,在其中一個人的引路下,向別的帳包走去。勃術巴在帳包前一直目送霍興安,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


    霍興安被安排在一個小帳包裏。


    他和衣而臥,卻怎麽也睡不著,近處旗幡的風動聲、遠處野獸的嚎叫聲,都擾亂著他的心。他回想著剛才和勃術巴的對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忽然想起蘇槐庭之前的分析來,蘇大哥說皇上要納一個妃子,根本不必三番五次的傳旨促請……剛才自己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去細問勃術巴呢?也許是剛才勃術巴的熱情使自己忘了這些疑問,或者是勃術巴振振有詞的為他叛國的開脫使自己沒來得及想太多吧。那勃術巴神情從容,言詞裏又毫無破綻,由不得人不信。他想,等明天我還是再好好的問問他。


    他走出蒙古包外,抬頭望天,月亮正漸漸的從雲翳裏探出,將輝光灑向草原。


    想到這裏是成吉思汗召集蒙古各部開大會的地方,霍興安不覺想到了那蘭悅。心道,那剌爾丹會不會來呢?悅兒會不會和那人在一起呢?她是不是仍記恨我呢?也許,記恨我也總比忘掉我好吧……


    想到悅兒,他又不禁難過起來,仿佛心裏一個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一經觸動,便隱隱的痛起來。他對自己說,這件事完後,我還是要去找她,不管她現在和誰在一起……


    他茫然的站在帳包外,仿佛站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中,除了刮過身邊的風,隻有四下裏荒草掩亂著的辨識不清的來路。


    風掠過他的衣襟,掠向了蒼茫的四方。


    當風聲稍靜時,一個微小的踩草聲在身後響起。他驚覺的回頭,一個黑影忽然向他撲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黑影要衝到身邊時,卻有另一個黑影從旁邊掠過來,隻聽“嗖嗖”幾聲,跟著是“嘣嘣”的斷裂聲,然後衝來的黑影“啊”了一聲。


    眨眼之間,幾個黑影倏來倏往般的在霍興安身前纏鬥起來,像一陣亂風攪動,霍興安急忙後退,拔劍在手。


    “有鬼啊,娘子!”一個黑影喊道。


    不遠處一個女聲回道:“你別嚇唬我,相公!”


    “真的有鬼啊!”


    “那你快跑啊!”


    “人哪能跑的過鬼啊?這鬼還拿著索命繩呢。”


    那個女聲顫抖道:“鬼啊,你繞過我相公吧,他陽壽未到啊……”


    那個幫他擋了突襲的黑影躍到霍興安身前,低聲道:“快走!”


    霍興安沒來得及細看此人的模樣,便被推了一把。他點頭,急忙向前奔去。


    霍興安使勁的奔跑著,也不知自己要跑到哪兒去,倒是驚動了很多蒙古衛兵,一時間喝問聲此起彼伏,甚至有刀槍不斷向自己砍來戳來。他踢倒幾個兵士,聽見後麵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是在追趕自己。突然空中傳來砉然的聲音,直覺告訴他不妙,他就地一滾,避開了飛來的白刃,白刃險些削掉他的頭發,在他頭頂旋飛而回。霍興安爬起,飛快的向前疾奔。但後麵的腳步離他越來越近了,他轉身,一個人淩空一腳飛踹而來,他揮劍斬去,那人空中旋身,雙腳連續踢出,霍興安揮出一劍,那人已踢出十多腳。霍興安心裏一凜,這蒙古營地裏怎麽這麽多高手?那人腳一落地,又迅速的飛踹而來,霍興安正抵擋中,又一個黑影飛身而至,手持一個鏈球狀兵器,向自己擲來,霍興安用劍一擋,被震的虎口欲裂,心想此人手勁好大。不一會兒,又上來兩個人,四個人將霍興安圍在中間。纏鬥中,霍興安的劍和那個鏈球繞在了一起,彼此掙脫不出。霍興安幹脆扔了長劍,使出穿心鬼手印來,但這四個人都功夫不弱,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未勤於練習鬼手印,功力仍然粗淺,根本奈何不了他們。轉眼間,霍興安中了好幾掌。


    眼看就要被他們製住,情急之中,他想起了壇翁的旋天轉地。他一矮身,小步轉圈,腰部以上旋動,胳膊錯動,按照壇翁所授的招法,轉嫁來力,一時間,幾個圍攻的人手腳皆亂,紛紛錯擊在自己人身上,霍興安知道自己內力有限,這旋天轉地傷不了對方,便隻能越轉越快。其中一個人罵道:“什麽邪術!”霍興安迅速的改了招法,變成第二招,幾個人更是歪歪扭扭,手忙腳亂。霍興安發出最後一招,旋轉中振臂暴喝一聲,幾個人立足不穩,互絆而倒,霍興安趁機跳出包圍圈,向外奔去。他注意到後麵還有打鬥聲,似乎是那個向自己飛刃的黑影和另一個人在過招。


    但這幾個人很快又追了上來,霍興安隻好回身再鬥。其中一人戳中了他的肩胛,霍興安直覺肩部一麻。這時,隻見一個長長的東西揮舞過來,其中一個人被卷倒在地上。一個人飛身過來,將他護在身後,和來襲的另一個人對了一掌。“快走!”那人仍然是同樣的話。霍興安這次聽的真切,那清脆的聲音十分耳熟,再看見裙裾飄然中上下飛動的繩子,心裏又驚又喜:是她!


    霍興安繞過一個帳包,發現前麵有一個馬群。他跑向馬群,摸出短劍,砍斷一個樁上的繩子,飛身上了一匹馬。他又砍斷其它樁上的拴馬繩,並在馬臀上輕斬,吃痛的馬紛紛亂踢亂踏起來,不一會兒,成群的馬四下散亂。霍興安引著馬向他們衝去,他看見有白刃飛向她,削中了她的腰處,當時她正跳起,頓時身子一顫,沒有及時避開混戰中的一腳。霍興安催韁向前,驚馬群將蒙古營帳衝踏的一片混亂。她看見馬來,揚起繩子纏住一個馬頭,順勢飛上馬身,但就在剛落到馬背的刹那,突然一個人仿佛從天而降般的,一拳襲去,她來不及躲開,被擊中腹部。霍興安大驚,急忙向她趕去。他在馬群裏靠近她,隻見她伏在馬背上,抱住馬頸,似乎十分痛苦。霍興安向她點點頭,他們一起混在馬群裏向外衝去。


    馬群漸漸的散開,蒙古兵呼哨著驅趕著驚馬。霍興安不停的打馬,也不時的催動她的坐騎,兩匹馬離開了馬群,越過了營帳,向草原深處馳去。後麵有幾騎也跟著緊追不放。


    在營帳的邊上,一個人指著霍興安等人消失的馬影說:“娘子,我看清了,她不是鬼,鬼的臉是慘白慘白的,鬼沒有那麽好看。”


    一旁的一個女子道:“鬼有吊死鬼,有溺死鬼,但也有畫皮鬼。”


    “那她是畫皮鬼?”


    “不好說。”


    那人撓了撓頭:“鬼會騎馬?”


    “死在馬上的,變成鬼也當然也會騎馬了。”


    天上想起了沉雷,霍興安回頭一看,追兵仍跟著身後。他望了一眼伏在馬上的她,看起來十分虛弱。


    當他們跑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大雨已傾盆而下。霍興安不知河的深淺,不敢貿然過河。她側頭看了一下河,沒有說話。


    “這條河挺寬,”霍興安說,“我們不如在這周圍找個地方躲起來。”


    後麵出現了影影綽綽的馬影。


    “怎麽辦?”霍興安問她。


    她搖搖頭。霍興安不知她究竟是不同意躲起來,還是不同意過河。眼見追兵要過來了,他一橫心,索性引馬與她一起向那雨珠亂跳的河裏蹚去。


    起初河水很淺,但是快走到河中的時候,霍興安忽覺馬身一沉,再往前走,馬頭幾乎沒入了水裏。他隻好下馬,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我們遊過去吧。”


    她仍然沒有說話。


    霍興安抱著她,向對岸遊去。雨越來越大,幾乎模糊了他的眼,後麵岸上的喊聲似乎也模糊在了雨裏。


    霍興安筋疲力盡的抱著她走上岸,將她輕輕放在地上,她半閉著眼,微張著嘴。霍興安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血,這才注意到她的腰上已經被血染紅。他撩起她的衣裙,想查看一下傷逝,忽然她身子激動起來,一下子睜開了眼,喝道:“別碰我!”說完這句,她竟然昏了過去。


    霍興安不知她怎麽樣了,一時不敢碰她,過了一會兒,他推了推她的胳膊,見她沒有反應,心裏有些發慌,再探了探她的鼻息,才鬆了口氣。他撕下自己的衣服,撕成一條條的,他不知該怎樣包紮傷口,隻有用布條纏住她的腰部,一圈又一圈的纏好。


    他聽到對岸有說話聲,怕那幾個人再渡河追來,便抱起她,向岸邊的草叢走去。他走了很遠,走過了一大片草地,又走過了一片矮樹林,走到了一個嶺邊,見無處躲雨,便到一個石坡下,將兩棵樹的樹枝纏結在一起,又砍了很多枝條來搭在上麵,搭成了一個樹棚子。霍興安把她放在搭好的樹棚下,但是樹葉間仍然滴瀝不停,他幹脆脫下了外衣,蓋在棚子上,這才不再漏雨了。


    他坐在她的旁邊,有些擔心她。他不斷的去探察她的鼻息,見她呼吸慢慢均勻了,才放下心來。他望著外麵的雨簾,忽然想到,自己和悅兒第一次挨近的時候,也是一場驟降的大雨。他心想,是否每當這樣的雨裏,我都會想起悅兒呢?她那時依在我的身邊,那樣羞怯……


    天陰幽幽的亮了,光著上身的霍興安隻覺得周身寒冷,像在冰窟窿裏一樣。他還記得在山上時,有一年冬天,在一次攆豹子的時候,他不小心掉進了一個雪井裏。那雪井是崖下一個很深的洞,他在裏麵困了一天,差點死在裏麵。現在他的感覺就像在雪井裏要被凍成冰塊一樣。


    霍興安使勁的搓了搓身子,才覺得暖和了一點。棚外的雨已經變成了細雨,隻有樹葉上還滴淌不止。他轉頭看她,她好像睡的很熟,俏麗的臉頰上帶著一滴晶瑩的水珠,不知是淚水還是露水。


    霍興安發現她的嘴角有不少血跡,像是從嘴裏溢出來的,心想,難道她昨晚吐了血?他俯身到她頭邊,想撥開她的嘴看一看,又覺得不妥。正想站起來,她卻睜開了眼來,見霍興安湊的很近的看著她,眼一瞪,一個巴掌拍在了霍興安的臉上。


    她身體虛弱,這一巴掌拍的有氣無力,但是出手仍然很快,霍興安根本來不及躲。


    “姑娘誤會了。”霍興安心裏叫屈。他想叫她一聲芊兒的,但還是叫了一聲姑娘。


    “你,你居然,趁人之危……”芊兒咳嗽起來。


    她這一咳嗽,口裏的血痰也咳了出來。霍興安見狀,怕她咳到肺裏去,連忙將她的身子側過來。


    “不用你!”她又咳了幾下,將口裏的血痰吐出來。


    “我見姑娘嘴裏有血,才看了幾眼。”


    芊兒瞪了他一眼:“你光著身子……”她又咳起來。


    “姑娘莫說話,先好好休息。”霍興安見她氣憤難當的樣子,用手指了指上麵,“昨晚下雨,怕你淋到,才……”


    霍興安轉過身去。“姑娘請原諒在下的失禮。”


    芊兒沒說話,隻是輕哼了一聲。


    “還沒感謝姑娘的出手相救!”


    “不用你謝。”


    “我是一定要謝的。”


    “說不用你謝,就不用你謝!”她咳了一聲。


    “好好,那我就放在心裏。我明白,古人說,大恩不言謝,姑娘可能是這個意思。”


    芊兒哼了一聲。


    霍興安心道,這個芊兒真是怪,謝也不讓謝。難道,她是不想我領她的情?


    雨終於停了下來,他趕忙將樹棚頂上的衣服拿下來,擰幹了水,穿到身上。他瞥了一眼芊兒,見芊兒正看著他。芊兒見他看來,閉上了眼睛。


    霍興安心想,我和她也算有緣,竟然不期而遇了三次。他在她身邊坐下來,關切的問道:“姑娘傷的很重吧?”


    “明知故問。”芊兒道。


    “姑娘傷的這麽重,隻能先在這兒休息了。我……”霍興安心想,我要是帶她走,隻能背著她,或者抱著她,她現在誤會我,怕是不願意。


    “你要是想走,就走吧。”芊兒冷冷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麽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呢?”霍興安心道,她總是誤解我的意思。“我是想,去弄些吃的來。哦,我應該先去給你弄些水來喝。”


    芊兒沒說話。


    霍興安走出樹棚,向四周看了看,附近並沒有河湖,連水窪也沒有,下了那麽大的雨,地上居然沒有什麽積水。他看見樹葉上嘀嗒的水珠,靈機一動。他拔出短劍,找了一棵碗口粗的樹枝,切斷了,然後截成一指高的木段,再在中間剜出一個木碗來。他用木碗在樹葉上收集水珠,不一會,接了半碗。


    他高興的回到樹棚裏,將木碗遞到芊兒的嘴邊。“不是地上的,是我接樹葉上的。”他喂給芊兒喝。


    芊兒喝了幾口,道:“笨豬,這些木刺還留著。”顯然她被碗口的木刺紮到。


    霍興安一看,急忙說:“抱歉。”他拿過碗,用劍仔細的將碗口的木刺切掉,他剛才切的粗心,又切的急,沒留意那些木刺。他將碗口切削的光滑了,又將木碗遞給芊兒。“再喝點吧。”


    “水裏都是木屑子了。”芊兒白了他一眼。


    霍興安隻好將碗裏的水倒掉,再出去接水。


    接了水回來,他看見芊兒閉著眼睛,眉頭輕皺,似乎很不舒服。“姑娘還喝水嗎?”他問她。


    芊兒不說話。


    霍興安發現芊兒的身子底下積了一些殘水,昨晚雖然鋪了很多樹葉,但因為在坡下,沿著山坡還是淌了很多水下來。他想,她身子浸在水裏肯定很不舒服。我得帶她離開這裏


    空曠的草原上似乎傳來了幾聲喊叫,霍興安聽了聽,分辨不出是人還是獸。他看了看旁邊的山坡,便出了棚子,向坡上攀爬去。


    他爬到這座小山坡的坡頂,向四麵望去。他已經記不清來路,隻見西麵是草原,東麵有一些矮嶺和小丘,北麵是稀稀落落的樹叢,在北麵的遠處有蜿蜒的河流,那兒有幾匹馬正向這邊過來。霍興安心想,那幾個人如果是昨晚追趕他們的人就糟了。


    他跑下山坡,對芊兒說:“姑娘,我們得走了,我看見有幾個人向這裏來。”


    芊兒還是閉著眼,但似乎點了一下頭。


    霍興安見她很難受的樣子,額角也滲出了汗珠來。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摸了一下她的額頭。額頭滾燙,霍興安一驚,心想,不知是因為受了傷,還是受了寒。


    他收拾了一下東西,抱起芊兒,向外走去。他想,西邊是草原,沒遮沒掩,容易被發現,不如往東麵去,那邊山丘多。


    於是他向東麵走,一直走,走過了兩個小山岡,來到一處山下的樹林。這樹林裏有不少冠蓋茂盛的大樹,還有幾隻小鹿,見了他放蹄便跑。他放下她,聽了聽遠處。他還是有點不放心,便爬上一棵較高的樹,在樹上眺望。這一望去,霍興安嚇了一跳,他看見有幾匹馬已經跑到了之前經過的一個山岡上,馬上的人正像他一樣瞭望尋視著四方。


    他趕緊溜下樹,對芊兒說:“姑娘,他們已經離這兒不遠了,不知是不是昨晚追我們的人,我們,”他看著仍然閉著眼睛的她,“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躲起來。”霍興安望了望周圍,隻有苦笑,哪有什麽地方可以躲藏呢?除非像老鼠一樣挖個地洞鑽進去。他又望了一眼樹梢,心裏有了主意。


    “姑娘,你好些了嗎?”


    芊兒輕輕的睜開眼。


    “我背著你,咱們躲到樹上去,”他指了指一棵樹,那棵樹葉子多。他蹲下來抓起芊兒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隻有這樣了。”他將芊兒背到自己的背上,道,“你一定要把緊我。”他垂眼,看見芊兒的兩隻手臂摟緊了自己的脖子。


    他吃力的爬上了那棵樹,盡量爬到最高的地方,將芊兒放在樹枝上。他下了樹,往上看了看,芊兒的裙子還是隱約可見。他便到其它的樹上,找些柔軟的枝條,將枝葉編繞在一起,然後爬上樹,包裹在她的身上,再下樹瞅了瞅,已經完全遮住了她,才放下心來。他又編纏了一些枝葉偽裝好自己,爬上了另一棵樹的高處。


    沒過多久,果然有馬蹄聲響起。有三騎來到了樹林邊上。馬上的人打量了一下樹林,夾馬向林中慢跑進來。


    隻聽其中一人說:“這片小林子裏連個果子都沒有。”


    另一個聲音粗洪的說:“你是來找果子的?”


    “我們追了這麽遠,找不到人,找幾個果子吃也行啊。”


    “抓到了人,我們回去吃肉喝酒!”


    又一個人說:“那人受了一掌,按理說跑不遠呀?他們又沒了馬……”


    “也許在巴扈紮他們去的地方,他們不是向西去找了嘛。”


    “那我們是不是要回去?”


    粗洪的聲音道:“再追十裏看看。如果還沒有人影,我們就回去。”


    霍興安心道,還要追十裏?這些蒙古人可真是難纏。他想起不依不饒的從撫州追向蘇槐庭的木華黎的騎兵,不追到山窮水盡絕不罷休。


    他們經過了芊兒的樹下時,最先說話的那個人勒住了馬,跳下馬背說:“我去解泡尿。”他走向草叢裏。另外兩騎繼續向前。


    樹上的芊兒正微閉著眼睛。忽然,她倚靠的枝條一動,接著一個東西壓在了胸口。她睜眼,看見一對圓溜溜、碧油油的小眼正對著自己,不禁“啊”了一聲。那不知是貂還是鬆鼠的東西立即躥了開,跳到了別處。


    正在解手的那個人聽見芊兒的聲音,驚訝的向她所在的樹上看去。他提了刀,圍著那樹下轉了一圈。


    前麵的人招呼他,他打了個手勢。兩匹馬返了回來。


    他瞅了半天,沒看出什麽端倪。他收了刀,把住樹幹向上爬去。霍興安看的心裏著急,輕輕拔出劍,準備向那人擲去。


    聲音粗洪的人也下了馬,來到樹下。“嘿,你要去掏鳥蛋還是掏鳥屎啊?”


    “我聽見上麵有聲音。”話音剛落,隻見他身子一歪,直直的從樹上頭朝下的栽下來。聲音粗洪的人見狀大驚,急忙揮刀躍上樹幹,不斷劈砍掉樹枝。眼看芊兒就要暴露出來,霍興安瞄準了那人,一劍擲去,正中他的後背,那人頓時滑下樹來。


    見兩個同伴轉眼倒下兩個,馬上的人拔出刀,緊張的惕防著左右,並慢慢後退。霍興安看著他退到了林邊,心想不能讓他跑了,否則來了援手,芊兒和我再沒有地方可躲了。他躍下樹,撿起一個人掉下的刀。馬上的人見狀,立即撥馬向林外奔去。霍興安跳上一匹馬,緊緊追去。


    那人見霍興安追來,打馬的更快了。霍興安發現所騎的馬上有一卷繩子,看上去很像昨晚抱芊兒下馬時從芊兒腰上滑脫的繩子。他便拿了繩子的一頭,展開繩子向前麵的馬揮去。


    展開的繩子舞向空中,居然很長,一下子打在那人的背上,那人吃痛的一躬身。他似乎不敢和霍興安交手,也不敢回頭,隻是拚命的催韁。霍興安再次揮出繩子,繩子纏在了馬腿上,馬一聲驚嘶,翻倒在地,疾馳的馬背上的那人也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霍興安上前,見他摔的不省人事,便用繩子捆了他,放在馬上馱了回來。


    他將那人綁在了樹上。怕他醒來大叫,又撕下他的衣服塞住了他的嘴。


    霍興安爬上芊兒的樹,撥開樹葉。“姑娘,你沒事吧。”他看見芊兒手裏拿著一段樹枝,顯然是用樹枝點了剛才爬樹的那人的穴道。他將芊兒扶到背上,再小心翼翼的爬了下去。


    霍興安將芊兒輕輕放到地上,芊兒不住的喘息。她剛才集聚了所有的內氣奮力一擊,使力之後隻覺身子綿軟下來,這會兒又用力抱住霍興安的脖頸和身子,到了地上以後已經渾身是汗,她閉著眼隻是躺著。


    霍興安看了一眼地上仰躺著的兩人,一個人應該是摔斷了脖頸,另一個是中了他的冷劍。他將那人翻過身去,拔出背上的短劍。他搖搖頭:“我是迫不得已。”


    芊兒慢慢道:“殺了人之後還要念一句佛……”


    霍興安回過頭,看她慢慢的睜開眼睛。她說話的聲音氣息弱弱的,完全不似之前的清脆鏗鏘。霍興安心道,你這麽虛弱,就不要說話了吧。他又看了一眼那個中劍的人:“我和他又無怨無仇。”


    “人家可是來殺你的。”


    霍興安搖搖頭:“我想不明白,我隻是擅闖了蒙古的營帳,那些人就不辨好壞的要殺了我?難道……”


    “我以為隻是頭醜豬,原來還是頭蠢豬!”芊兒閉上了眼睛。


    霍興安心想,她現在身弱氣虛,我還是不要惹她的好。


    芊兒忽然又道:“你不說話,肯定是不服氣了。”


    霍興安心道,我哪有,我不說話是好心為了讓你少說話呀,真是不識好人心。


    芊兒又道:“你心裏在怨我,別以為我不知道。”


    霍興安隻覺好笑。他蹲下來看著她,她嘴唇微翹,似是滿臉不悅,但神情卻沒有以前那麽冷冰冰了。他發現她的額角仍有汗滲出,便想摸摸她的額頭是不是還燙熱。他手舉到她額上,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姑娘,我沒有怨你。姑娘現在身子很弱,我們還是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說完他不由的想,除了這片樹林,哪還有更好的地方呢?再說一旦下起雨來,還能在樹下躲一躲。而且她這麽虛弱,還是不要再勞累奔波的好。於是他又道:“看來……暫時還是這裏比較好。”


    芊兒輕輕嘟囔道:“豬。”


    霍興安裝作沒有聽見。“我想,”他站起來,看了看了旁邊的那兩匹馬,“我們有東西吃了。”


    霍興安走到那兩匹馬跟前,在馬上的囊袋裏掏出了奶、酒和幹糧。


    他將奶倒在碗裏,喂芊兒喝了些,又撕了些餅給她。她吃了幾口便不吃了,似乎很不舒服。


    霍興安將芊兒抱到樹下,讓她的頭倚在樹幹上,他覺得她這樣能好受一些。他將那兩具屍體拖到林子外,挖了個坑埋掉了,他擔心血腥味招來野狼或野狗,又用泥土將血跡厚厚的灑蓋住。


    他回到芊兒身邊,坐下吃了點東西,喝了幾口酒。他對芊兒說:“虧了這幾個人,給我們送來了吃的。”


    “你知道你殺死的那個人是誰嗎?”芊兒問他。


    霍興安搖頭。


    “他叫小哪吒,在江湖上以一套風火輪樣的腳法出名,也算成名人物,沒想到不明不白的死了。”


    霍興安想起昨夜那個旋風一樣向他連續飛踹的人。原來他叫小哪吒。


    “他是勃術巴的手下。”


    “哦?”霍興安震驚不已。其實剛才他說“擅闖蒙古營帳”的時候,已經懷疑來追殺他的人是勃術巴派來的。“昨天,我見他踢了你一腳,腳功很厲害。”


    “那沒什麽厲害,主要是勃術巴的那一記。”


    “勃術巴?”昨夜的混戰中,霍興安沒發現有勃術巴。“你說的是……”他回想道,“我見姑娘最後中的那一下,沒有躲開。”


    “太虛金剛杵。”


    “太虛金剛杵?”


    “勃術巴的太虛金剛杵。”


    “你是說,最後傷你的那個人是勃術巴?”霍興安心想,這金剛杵聽起來像少林寺的功夫。“原來勃術巴會少林的功夫。”


    “那不是少林寺的功夫,那是嘙喇密宗的功夫。”


    “嘙喇密宗?那是什麽門派?”


    “看來你什麽都不知道。”


    霍興安道:“姑娘見多識廣,而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天南四柄劍,地北三把刀。”


    “那你應該知道昨天傷我的是哪把刀了。”


    霍興安被她問的一愣。昨夜他見到的是一個白刃傷了芊兒,那白刃在空中旋轉,像是圓的,應該不是遼東鷹王那種柳葉刀大小的細長的袖風刀。他思忖道:“地北三把刀,是遼東鷹王的袖風刀、白魔孩和紅魔孩的無影雙飛刃、泰山派的斷雲刀法。斷雲刀法應該指的是一種刀法,而袖風刀是小刀,我身上就有。昨晚那刀在空中轉著飛……是無影雙飛刃吧?”


    “總算聰明一回……”芊兒道,“你說你有袖風刀?”


    “嗯。”霍興安取出懷裏的一個小木盒,打開來給她看。他在孔不易的屍身上收了那兩把袖風刀之後,不敢用軟的東西包裹,便裝在木盒裏。見芊兒好奇的看著,霍興安心中有點得意,心想,你見多識廣,但是這袖風刀可沒見過吧。“這刀上有金蟾之毒。”他說。


    “我知道。”


    芊兒忽然指了指那邊樹幹上捆著的人:“你用這刀尖紮他一下。”


    “這……”霍興安不知她為什麽要殺了那人,難道是要證明自己是不是說謊?還是想看看金蟾之毒的厲害?


    “除了這個小哪吒,那兩個人可有什麽名頭?”


    “兩個兵而已。”


    “哦。”霍興安心想,雖然隻是個兵,但是……他在千軍萬馬中可以衝鋒廝殺,不過現在讓他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他還是狠不下心。


    霍興安拿了一把袖風刀,走到那人跟前。那人眼現恐懼,嘴裏嗚嗚有聲。霍興安拿去他嘴裏的布。那人連聲說:“官爺饒命啊!”


    霍興安問他:“是不是勃術巴派你們來殺我的?”


    那人點點頭。


    霍興安心道,勃術巴果然陰險之極!但他還是下不去手,他歎了口氣,將那人的嘴塞上,又走了回來。


    芊兒用鼻子哼了一聲道:“活菩薩。”


    “他又跑不掉,還是先……”霍興安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再把他綁緊點。”


    芊兒閉上眼,偏過頭去。


    “姑娘好些了嗎?”他知道她不高興。


    芊兒不說話。


    霍興安將奶和碗放在她身邊:“姑娘要是渴了,就喝點水。”他輕歎著坐下,“沒想到那勃術巴一見到我就要置我於死地……”他想起昨晚見麵時的情景。各種猜測和懷疑逐漸清晰起來,紛紛指向了勃術巴,他心想,我娘的死,或許就是勃術巴一手所為!


    他看了一眼芊兒,她的手捂著受傷的腰部,似乎睡了過去。他心道,她是為了救我,才傷的這麽重,我得好好的照顧她。他摸了一下地麵,泥土草葉仍然很潮濕,雖然出了日頭,天上還是灰淡淡的,空裏還不時飄下雨絲。


    他拿了刀,開始在林中四處砍斫野藤和柔韌的枝條,然後在兩棵樹間搭起吊床來。他從小在山裏長大,經常在山裏過夜,編結這些藤條枝條很熟練,不一會兒就做好了一個吊床,他躺進去試了試,很結實,也很舒服。便過去對芊兒說:“姑娘,上去躺著吧,地上很寒。”


    芊兒見他搭了一個吊床,便知是為自己做的。霍興安見她一直看著吊床,也知她喜歡,便將她抱到吊床上。


    芊兒在吊床上蕩了蕩,慢慢閉上了眼。


    見芊兒閉目休息,霍興安便開始做另一個吊床,沒多久,他在不遠的兩棵樹間給自己也搭了一個。


    做完這兩個吊床,天也快黑了。他走到芊兒身邊,看到她安睡的模樣,心裏寬慰。正要離開,忽然芊兒道:“我的回影鞭呢?”


    “回影鞭?你說的,是你用的長繩子嗎?”


    “那是長鞭,不是長繩。”


    霍興安心想,她看見了小哪吒馬上的回影鞭,卻沒注意到我已經用來綁了人,他看了一眼那邊樹上的人,道:“綁在那個人的身上了。”


    芊兒怒道:“為什麽用我的鞭子綁臭男人?”


    “那我去解下來。”


    於是他砍了幾條藤,用藤條代替鞭子將那人再捆住。他捏了捏長鞭,不知是什麽做的,看起來像棕編的繩子,但使勁捏的時候會發現很堅硬緊韌,確實是鞭子。心想怪不得以前被這鞭子抽到時很痛。


    他將回影鞭放在芊兒的身上:“姑娘可以安心的睡了。”芊兒輕哼了一聲。


    霍興安爬上了自己的吊床,感覺疲憊困倦。他側眼看了看黑暗中的芊兒,心想,她是不是也在看我呢?他忽然想起了在汴京時的那件自討沒趣的花衣,想到那時她冷若冰霜的樣子。他又想到了蘇槐庭,心裏悄歎,要不要告訴她蘇大哥的死呢?還是等她好一些的時候再告訴她?他想著諸多淩亂的事情,漸漸睡了過去。


    這一覺沉沉的睡到次日淩晨。霍興安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起。


    他看了一眼芊兒,她在吊床上安靜的躺著。他又看了一眼綁著那人的樹,樹上卻是空的。他跳下來,吃驚的跑過去,隻見樹旁隻有掙斷的藤枝。他心道,糟了。他環顧四周,林邊拴著的三匹馬還在悠閑的吃草。他再查看的時候,發現那個人趴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剛才沒有注意到。


    他走過去,將那人翻過來,見他頸上有刀口,血還未幹,顯然才死不久。隻聽吊床上的芊兒說:“他要殺你,被我殺了。”


    原來這個人在天亮前掙脫了藤索,本想騎馬逃走,但又想邀功領賞,便摸了地上的刀躡手躡腳的走向霍興安,要砍殺他。哪料芊兒的長鞭卷來,將這個人手中的刀抹向了他自己的脖子。


    霍興安慶幸道:“多謝姑娘又救了我。”他後悔昨天沒聽芊兒的話,當時殺了那個人就沒有這後患了,心想,幸虧芊兒拿了那個回影鞭在手。他知道她不願接受他的謝意,也就沒有多說什麽。


    他將芊兒抱下吊床。芊兒身子仍然虛弱,站立一會兒便似不能支撐。


    當天,芊兒又再次渾身滾燙。霍興安十分著急,問了她,才知傷口未愈。他在那馬上的囊袋裏翻找出一些藥粉來,也不知是不是療傷的藥,不過他想,蒙古兵經常隨身帶著創藥,這興許也能有用。


    芊兒讓他轉身離開,堅持自己用藥。她吃力的抹完了藥,便合了眼,陷入半昏半睡之中。


    霍興安擔心的守在她身邊,生怕她一睡不醒。他將自己的外衣,以及地上那人的外衣都脫下來,包著芊兒,以讓她暖和一些。他又從馬上取了引火之物,在吊床邊燒起了火堆。他砍了很多樹枝,讓火堆一直燃著。


    這樣過了一天一夜,芊兒才從幾近昏迷中醒來。


    霍興安不知芊兒已經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險些喪命,要不是她有一定的內力,這時早已在奈何橋上回眸了。他看見她醒來,長舒了一口氣。“姑娘總算醒了。”他喜道。


    芊兒看見霍興安又光著上身,正要惱怒,發現了自己身上裹著的衣服。她摸了摸,問道:“我睡了很久?”


    “姑娘睡了一天了。”他遞過水,喂她喝下。大病初愈般的芊兒眼中慢慢有了神采。她看著他,他一笑:“姑娘看樣子好多了。等你好些了,我們就離開這個地方。”他看了一眼遠處,“這幾個人不回去,早晚還會有人找過來。”


    在芊兒昏睡的這一天中,白日裏霍興安每隔幾個時辰便騎馬去山岡瞭望一下,以防有人來。曾幾次看見有零散的人馬路過,好在沒有經過這片樹林。


    霍興安見芊兒氣色好起來,便想給她補補身子。他在林外捉了一隻小貂,剝了皮架在火上烤了肉給她吃。芊兒顯然是餓了,一口氣吃了半個。


    之後的幾天,霍興安悉心的照料芊兒,芊兒慢慢的有了氣力。但芊兒似乎不領情,很多時候對他總是冷冷的,霍興安有時和她說話,她也總是愛答不理。


    又過了些天,芊兒能夠自己上馬了,霍興安便建議一起向東走。而這時,他們發現西邊有大批人馬正向東而來,芊兒覺得還是先去南邊躲一躲。


    於是,他們打馬向南走。翻過了幾座山丘,又渡過了一條河,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村莊落腳休息。村子隻有五六戶,霍興安跟一戶農家借宿了兩間屋子,他知道她肯定不願和他共處一室,雖然這些天他都在她的身邊。


    在村子裏,他們休息了數天。芊兒恢複的很快,她的腰傷本來是無影雙飛刃的擦傷,傷的不深,主要是勃術巴的那記太虛金剛杵擊中在腰傷的附近所致。她每天坐在房中運功調理內氣。霍興安不知她運的是什麽功,隻見她每次運功之後,臉色都紅潤起來。


    見她每日運功,霍興安也每日勤快的習練劍法。但他練劍的時候芊兒看都不看,似乎根本不屑一顧,不像悅兒那樣總是專注的看著他。


    一天晚上,霍興安睡不著,出了屋子,在月光下練了一套拳法和兩套劍法,又把星婆所教的穿心鬼手印練了幾遍。


    他練畢,正要回屋,看見芊兒推門走了出來。


    “姑娘還沒睡呢?”


    芊兒點頭,向外走去。


    他想問“姑娘要去哪裏”,但見她走的很慢,像是隨便走走,便收了舌,默默的跟在她身旁。芊兒雖然不頤指氣使,但自帶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她如果不說話,時間久了,霍興安會感覺不由的發冷,就好像在冰窖旁站久了一樣,全不似在悅兒身邊的那種安然溫暖的感覺。


    “姑娘,”霍興安指了一下前麵不遠處,“那有條小溪。”


    他們走到溪邊,芊兒有些出神的看著月光下的流水。


    半晌,芊兒忽然問霍興安:“你是不是要回那蒙古大營?”


    芊兒說的正是霍興安心裏早已決定了的,現在她一提,他立即點了點頭,同時一個火焰在心裏騰起來:“我要回去找勃術巴!我要問他!”他想去問勃術巴為什麽要殺自己,難道隻是因為自己不願投靠蒙古人?


    “再去問他?”


    “對!我娘一定是他害死的。”霍興安憤恨道。


    “還用再問?笨豬!”


    霍興安不管她揶揄自己,隻是握拳道:“確定是他害死了我娘,我就一定要殺了他!”


    “你不是他的對手。”


    “那我也要殺了他!”


    “你隻有去送死。”


    霍興安想起那晚那些高手的攻擊,默然不語。心想,總有機會的。他驀地想到一件事。“對了,姑娘,那天晚上,你怎麽也在蒙古的大營裏?”他覺得那晚芊兒應該不是為了救他才潛入大營的。


    “我那天去探營,是為了找馭空子。”


    “馭空子是?”


    “洪道門的掌門。”芊兒道,“他銷聲匿跡已久,江湖傳言他已死,但我查到他就在勃術巴的手中。隻是不知勃術巴將他藏在了哪裏。”


    霍興安想到在撫州時聽到的蘇大哥與芊兒的對話,想那馭空子一定是和芊兒母親的死有關。


    “他為什麽要藏起馭空子?”


    “他可能在逼問什麽東西,一直沒有得到,才抓了這麽久。”


    霍興安想到那張你爭我奪的牛皮地圖,不知是不是和那有關。“那你,和我一起回去找勃術巴嗎?”他問芊兒。


    芊兒道:“這次被發現,勃術巴一定有了防備。”


    “也許,他以為我們不敢再回去了。”霍興安道。


    “勃術巴老奸巨猾,行事很謹慎。”


    “那……”


    “等等再說。”


    芊兒在一個大石上坐下來,波光粼動的流水映亮著她俏美的臉龐。


    “姑娘,”霍興安道,“有一件事……”他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應該把蘇大哥戰死的事告訴她。


    他長長歎了口氣:“我一直想告訴你的,隻是……怕你難過。”又心想,也許她不會難過,隻會覺得解恨呢。


    “他死了?”芊兒顯然預感到了,但仍然有些震驚。


    “你聽說了撫州兵敗的事?”霍興安道,“我和蘇大哥一起突圍出去,不過他中了箭……”


    芊兒轉過頭去。


    霍興安看見她微微垂下頭。他不知道她此刻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道該不該勸慰她。他想起蘇槐庭的遺言,心想該不該告訴她呢?他猶豫不決的想著,心裏對自己說,如果不告訴她,蘇大哥的在天之靈會怪我嗎?如果告訴她,她會更恨蘇大哥怎麽辦?他猶豫來猶豫去,最後決定還是不告訴她的好。蘇大哥已經不在了,芊兒本來就對他耿耿於懷,憤憤難平,何必要再讓她恨上加恨呢?他在心裏對天說,蘇大哥,你也希望芊兒不再怨恨你吧?我當然也希望她不再怨恨你……那麽,你說的話,我還是不要告訴她了罷,要是你換作了我,我想你肯定也會這麽做的。


    霍興安對芊兒道:“蘇大哥臨死前,讓我轉告你,他說,希望你不要再恨他……”他望著芊兒,心道,我這樣做,是為你好。


    芊兒垂著頭,久久不語。


    漫漫長夜過去,晨光透進破舊的窗戶,村裏的雞爭著打起鳴來。


    霍興安起來的很晚,他看了看天光大亮的窗外,他想,這一夜芊兒一定很難過。


    他穿好衣服,揉著眼睛走出屋子,發現院子裏的馬少了一匹。


    他急忙去芊兒的屋子,但屋裏沒有芊兒。他找到農戶來問,才知芊兒一早就上馬走了。


    霍興安怔怔的看著遠處,心想他是不辭而別了呢,還是不久便會回來?


    和她朝夕相處這麽多日子,忽然不見了她,反而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落。


    他在草垛旁坐下,覺得身外的一切變得空空蕩蕩。心想,悅兒也是這樣,悄悄的離開了,芊兒也這樣悄悄的離開,都好像生怕我挽留一樣。


    芊兒的離去,倒不似悅兒的離去那般傷心,畢竟,霍興安覺得芊兒並不似悅兒那樣喜歡自己,但這一時,他卻又覺得真的失去了什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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