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霍興安和壇翁道別。霍興安要去豁口村送別兀盞,壇翁則因為要遠行,想回去安排一下雜事,他們約好三天後在中都的彰義門外相見。


    霍興安回到豁口村後,發現兀盞的家中已經停靈待葬。


    兀盞的女兒見霍興安回來,將他迎進堂中,告訴他兀盞已經去世了。


    “公子厚恩,但我爹沒等到你來。”婦人向他深深拜謝。霍興安不禁憫然。她拿出了一張紙來,遞給霍興安。


    霍興安看那紙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四個字:令堂枉死。他疑惑的念了出來。


    “想必是公子的靈丹的作用,你走後我爹眼睛也亮了,嘴也能張開發聲了。”


    “他說什麽了?”霍興安急忙問道。


    婦人道:“我們誰也聽不清他說什麽,聲音太小太含混了,我們就喂了他水喝。我爹後來舉起了手指,有人反應過來,就立即拿了筆給他,他用最後的力氣在紙上劃了這幾個字,然後才閉眼走了。我想,這應該是留給公子的……”


    “兀老伯……”霍興安歎了一聲,又看了一遍這四個字,“你要告訴我什麽呢?你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娘是被人害死的?”他不禁一個寒戰。


    他看了看婦人,輕聲問她:“兀老伯在世的時候,可和你說過什麽關於我娘的事情嗎?”


    婦人道:“我爹在公子府上做事多年,一直受令堂關照,很是感激。我爹在世的時候,也總是說令堂是個對下人很好的夫人。至於我爹寫的這幾個字,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霍興安握著這四個字遺書,覺得其中必有原因。


    婦人忽然想起了什麽:“倒是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和令堂有關。”


    “大娘請說。”


    婦人回憶道:“我爹說過一件事,發生在令堂去世的那天。”


    “哦?”


    “那天下午,我爹在公子府裏,正送東西去廚房,看見丫環小翠神色慌張的跑來,沒等他問,便看見勃術巴從後麵追來,小翠對我爹說了聲‘夫人她……’,還沒說完,就聽勃術巴對那個丫環大喊道‘你個死丫頭跑什麽’。小翠不敢停留,往前跑到廂房裏,但那勃術巴追上去就是一掌。”


    “小翠被打死了?”


    “不知是不是打死了,接著勃術巴就把她抱走了。因為小翠是令堂的貼身丫環,我爹急忙去通知令堂,但是令堂屋子的門口有勃術巴的人把守著不讓進,說夫人現在正睡著。後來不久,小翠在水井裏被發現。家丁門都猜測勃術巴非禮了那個小丫環,小丫環才投了井。後來勃術巴也說她喜歡小翠,還給了小翠的家裏人不少銀子,將事情壓了下去。”


    “可惜了……那,當時為什麽勃術巴的人守著我娘的屋子呢,我記得院裏還有別的打雜的婆婆呀?”


    “我爹就是因為這個,才覺得小翠死的很蹊蹺。而且當天,直到小翠被發現死在井裏,令堂還沒有出來。後來勃術巴的人叫來我爹,讓我爹速去請王禦醫來,說令堂身體不舒服。我爹請來了王禦醫,但禦醫沒能救的了令堂,令堂當晚便走了……”


    霍興安垂淚道:“自從我爹死後,我娘一直很傷心,身體也一直不好,王禦醫經常來,還開了很多藥,我娘也不用,”他回憶道,“勃術巴和赤蚣他們都經常來看望我娘,勃術巴來的次數最多,他還將我送到學府裏去,和阿不罕的孩子一起讀書。”霍興安歎息道,“我記得那天回來後,勃術巴抱著我就哭起來,赤蚣他們也來了,都抱著我哭。”


    婦人跟著他歎息。


    霍興安看著那張紙:“但既然兀老伯留下這四個字,那我娘的死肯定有蹊蹺。”他想起那個含糊其辭的王禦醫,心想,他一定知道內情,我應該再回去好好問他,不過,他就算知道些什麽,也未必肯告訴我。他又想起婦人說的小翠的那半句話,心想那勃術巴當時是在場的,還派人守在屋前,我娘的死會不會和他有關呢?我這次來找兀老伯,實際上是想詢問我爹過世前的事,他卻留言告訴我關於我娘的事……


    “我爹留下了這四個字,一定是他知道些什麽。對了,我爹還說過一件事,”婦人道,“小翠投井後,那勃術巴找到我爹,凶巴巴的問他,小翠和他說了什麽,我爹不敢說,便搖頭說沒有,勃術巴半信半疑的對我爹道,你要是敢出去胡說八道,小心你的腦袋。”


    “那勃術巴真是蠻橫無禮。”


    “令堂的後事完畢後,公子府裏的家丁都散了,我爹想到勃術巴的話,心裏害怕,就回到了鄉裏來,不敢再去別人府裏做事。”


    “哎,難為兀老伯了……”


    霍興安想到兀盞多年來對父親鞍前馬後的服侍,見兀盞已入棺,又掏出些銀兩來給婦人,表達心意。


    謝過了婦人,又向去世的兀盞拜了棺之後,霍興安滿懷愁緒的向外走去。現在,他心裏又多了一個謎團。他感覺自己正站在茫茫的迷霧中,難辨過去,也難見將來。


    他心事重重的騎著馬,慢慢向中都而去。


    他來到中都的舊宅處。母親去世後,父親的一個外親曾在這裏照看府邸,那外親最近遠行,隻剩下落鎖的府門。霍興安騎馬圍著霍府繞了一圈,看著蔥蘢的庭樹,和戀宅的鳥雀,思緒萬千。他想進去摸一摸熟悉的石馬、石桌,熟悉的廊柱、闌幹,熟悉的一切……可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他的眼神從迷茫萎頓慢慢的變得篤定堅強起來,他對空寂的庭院和屋簷說,父親,母親,兒子一定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抓住害死你們的人,為你們報仇!


    他打馬向府外的大道馳去,像是要努力的擺脫心中的依依不舍,又像是要奮力的衝破眼前的重重迷障。


    三天後,霍興安來到彰義門和壇翁會合。


    壇翁這次帶了很多門人,浩浩蕩蕩的,像是舉家西遷一樣。他照例坐在搖搖晃晃的壇子裏,自得其樂的抽著煙鬥。他請霍興安也進到壇裏,霍興安想起那壇裏的腥臊味道,還是婉言謝拒了。


    壇翁想直接向西去,從西京地界過去,他問霍興安的路線,霍興安想去一趟撫州。壇翁覺得撫州離西京距離也不遠,便和霍興安同行,一起先往撫州去。


    霍興安去撫州是為了再問一下那個王禦醫,順便也想再見到蘇大哥。壇翁道:“聽說蒙古在攻打撫州。”


    “我離開撫州的時候蒙古剛退兵。”霍興安問壇翁會不會擔心蒙古再攻打撫州。壇翁大笑說:“霍賢弟都不怕,我怎麽會怕?如果真的遇上了蒙古韃子,那就多殺幾個蒙古人。”


    霍興安也會意的一笑。


    壇翁坐在眾人抬舉的壇子裏,一路走的很慢,還經常停下喝酒休息。壇翁很貪杯,簡直是無酒不度日。門下除了抬他的壇子,還抬著數罐好酒。壇翁感激霍興安的回天丹,一次喝的痛快之後,便將霍興安拉到一個樹林裏,要教他幾招沒見過的功夫。


    “霍賢弟,”壇翁道,“我壇翁的功夫,多是偏門邪門的多,本來想傳些給你,但見霍賢弟為人正派,還是不要學這些邪門功夫的好,免得像我落得這樣的下場。但我常年居於壇中,悟出了幾個招法,這幾個招法想來還有點用。”


    見霍興安很感興趣,壇翁便在林中演練起來。他運氣,小步轉圈,腰部以上旋動,胳膊與手作波浪狀穿梭起伏,似如舞姿般柔動,看上去沒什麽威力,但是地麵的落絮凋葉卻隨之旋騰而起,上方的樹葉也仿佛被吸入一個風渦之中,葉尖紛紛指向壇翁抖動不停。壇翁胳膊一振,騰起的亂絮向四麵激飛出去,樹枝也回彈到樹幹上,嘩啦啦作響。霍興安也感到臉上有風拂過。


    壇翁換了身法,忽然倒立起來,這次是手掌撐地轉圈,雙腿在上旋動,同樣的攪動起地上和枝上的樹葉來。之後又用手抱住腳在地上轉起來,霍興安見轉動中不斷有掌甩出,竟然有些眼花繚亂之感,和那巨壇在地上滾動倒是很像。壇翁轉了幾圈,一個空翻立定,身下已無半個落葉。


    見霍興安睜大了眼睛,壇翁笑道:“別看隻有三招,但是當很多人圍著你的時候,便會使得他們互相碰撞,不能自顧,他們的發力隻能作用到他們自己身上。這裏隻有樹葉,如果是人,那便會相互絆纏,躺倒一圈。”


    霍興安讚道:“壇翁這三招很妙,不知叫什麽名字?”


    “這三招是我在壇中思索出來的,至於叫什麽名字嘛,我覺得應該叫旋天轉地。”


    “旋天轉地,這真的恰如其狀,妙呀!”


    壇翁哈哈一笑。於是壇翁教霍興安如何施展這三招,霍興安很快學會了。但這旋天轉地的招法裏依然需要內力的自如運用,見霍興安內力不足,壇翁道:“霍賢弟即使不能將圍攻你的人都擊倒,也能使他們手忙腳亂難以近身。”霍興安點頭。


    壇翁道:“這三招在混戰中好用,但是遇到鷹王老賊突施冷箭的袖風刀,尤其是他多刀齊射的時候,就難以奏效了。靜不如動,慢不如快,跑不如飛,向來如此。鷹王老賊幾十年來,隻練快刀一項,已經達到‘不見其刀,隻聽其聲’的地步。”


    “我見你躲他的刀也很快。”


    壇翁道:“我是防著明處的他,而且還有壇子幫忙,他如果暗襲的話,我多半躲不過去。好在那老賊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有鷹叫提醒。”


    “怪不得叫遼東鷹王。”


    “那隻鷹是他養的,喂人肉長大的,看見人也不怕。”


    霍興安心想,喂人肉?那太過惡毒了!連養的鷹都如此,可見其人。


    教了霍興安旋天轉地招法,霍興安向他拜謝,要以師父相稱,壇翁擺手拒絕,說這三招也不是什麽名家大成,不足稱道,他又不是什麽江湖門派,權當感謝霍興安賜藥之恩了。


    歇歇走走,他們來到了撫州。


    撫州城裏的軍民正在築壘固牆,霍興安一問,原來蒙古大軍已到了城外。霍興安急忙去見蘇槐庭。


    蘇槐庭受了傷,左臂裹在布裏,正在床上休息。見霍興安來,他非常高興。霍興安問他:“蒙古人怎麽又回來了。”


    蘇槐庭說:“當時察合台部撤退,是假消息,我們兩路人馬追上去,想打他個措手不及,哪知那鐵木真的大軍早就趕來,布了埋伏,我們吃了虧,隻能逃回來。鐵木真非常狡猾。”


    霍興安擔心道:“蘇大哥覺得撫州會守的幾日?”


    “鐵木真這次看樣子誌在必得。撫州不是關隘,沒有天險可守,我們隻能高築城牆,守的一日是一日。鐵木真已經攻打了一回了,因為我們城防鞏固,沒有攻上來,這兩天我們正加緊壘牆,把城裏的百姓都用上了。不過蒙古方麵也沒有閑著,鐵木真也在壘土堆。”


    “哦?”


    “他們的土堆壘的很快,用不了幾天,恐怕會高過我們的城牆。”


    “那我們怎麽辦?”


    “慌也慌不得,隻能小心防守了。”


    蘇槐庭見霍興安情緒似乎有點低落,便問道:“興安弟這次回去見故人,可順利?”


    霍興安不想隱瞞,便把兀盞臨終所寫遺言的事情告訴了蘇槐庭,還將兀盞女兒所說的事說來給蘇槐庭聽。


    蘇槐庭沉思片刻,道:“令堂看來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真。那兀盞最後留言,不交代家事,卻告知你令堂枉死之事,可見這件事他放在心裏已久,不想帶到土裏去。所以令堂的冤死是無疑的了。”


    “哦。”霍興安暗暗點頭。


    “那勃術巴追小翠的事,顯然是想殺人滅口。”


    “殺人滅口?”


    “嗯。”蘇槐庭道,“令尊死後,勃術巴成為頭旗武士,以他的身份,又和令堂相熟已久,想納一個小丫環,完全沒必要用強,隻需和令堂討要便是,兩家又不傷和氣,何必為大不尊的去調戲人家小丫環,還追出那麽遠,豈不是個笑話?”


    蘇槐庭一點撥,霍興安恍然大悟。


    “而且,小翠對兀盞說的那半句話,也很可疑。如果是勃術巴要非禮她,她應該喊‘救命’才是,而不是提到令堂。”


    霍興安點頭:“蘇大哥分析的在理,我現在有點明白了。”


    “令堂看來不光是因為令尊的死悒鬱成疾,多半是因為別的原因才身體日見虛弱。”蘇槐庭頓了頓道,“我看當天,一定是小翠發現令堂被害,才嚇的跑出來。那勃術巴不是凶手,也是和令堂的死有關!”


    霍興安腦中透亮了許多。“但是後來那個王禦醫去了,診斷為我娘心力衰竭,血淤而停……”


    “那王善通肯定是受了威脅,才不敢說真話。”


    “如果是勃術巴威脅了他,”霍興安想到,“勃術巴已經叛國,我現在去問王善通,他還不敢說嗎?”


    “以勃術巴現在的勢力,要加害他的家人,派幾個人去就行了,他會不怕嗎?”蘇槐庭道,“不過,要確定令堂到底死於何故,還是得王善通親口說出來才知道。”


    “那勃術巴是不是這次也隨鐵木真來了。”


    “應該是。”


    “那王禦醫還在城裏吧?”


    “還在。”


    於是霍興安去找王善通,而王善通一直在守備完顏承裕的府裏,不見出來。他又去找壇翁,發現壇翁正在城中的酒館裏喝的歡暢。他將鐵木真圍城的事告訴了壇翁,壇翁說:“知道知道,滿城都在忙著運送滾石檑木嘛。”


    霍興安這時已改變了主意,便建議他:“要不壇翁先擇路向西去?否則一旦打起仗來怕不易離開的。我在這裏可能有些耽擱。”


    壇翁道:“聽說城裏城外有幾十萬金兵,後麵還有援軍來,蒙古人可不那麽容易進來。再說,我壇翁什麽時候怕過蒙古韃子?哈!”


    見壇翁毫不畏懼,霍興安不由地佩服。


    壇翁道:“如果蒙古人來攻城,說不定我也偷偷殺幾個韃子解解手癢,哈哈!”


    “如果金國盡是如壇翁般的人物,蒙古人哪敢進犯我們?”


    “霍賢弟可過譽了,我壇翁隻是一個江湖閑人,有幾手閑散功夫,有幾分護國之心罷了,要說抵禦韃子,還得那些上陣衝殺能征善戰的猛兵猛將不可。”


    “隻願這樣的猛兵猛將能護得撫州。”霍興安道。他幹脆也坐下和壇翁對飲起來。


    一個帶著紙卷的箭射上了城頭,城外,滿野的風帶著地動山搖的蹄聲向撫州刮來。


    次日黃昏,當蘇槐庭和霍興安正走上城樓的時候,一個兵士將一封剛射上來的勸降書呈給他看。蘇槐庭現在已複職為完顏承裕麾下的前鋒大將,負責鎮守北門。他看了勸降書後,搖搖頭,將紙撕碎揚去。


    天際,橫著暗血色邊緣的黑雲,蘇槐庭站在城牆上,看著城外四野雄渾的戰陣,不禁心下顫栗。蒙古人沒有在北門壘土堆,不過這次攻打北門的蒙軍調集了最多的衝車,足有幾十輛,正一點點向北門推來。


    蘇槐庭下令準備火箭。


    一隊隊蒙古兵扛著雲梯向城牆衝來。城牆上,仰起一排排弓箭。兵士們點著了火,將箭向衝車射去。


    蒙古的箭矢也漫天如蝗而至,一個個雲梯搭向城牆,蒙古兵嗷嗷大叫著,向上攀爬。蘇槐庭急忙指揮兵士將檑木推下,蒙古兵從梯子上紛紛掉落。一時間刀劍交鳴,或吼或嚎。


    霍興安看見遠處千軍萬馬的列陣之中,簇擁著一麵大旗,旗幟前一匹棗紅色的馬上一個人在冷靜的觀看著戰場。霍興安指著那個人問蘇槐庭:“那是鐵木真吧?”


    “應該是他。要是能殺了他,蒙古就不戰而敗了。”


    一輛輛著火的衝車仍然執著的撞向城牆,大鐵椎擊碎牆磚,撞入了牆裏。一支支箭射下去,推車的蒙古兵翻滾在車輪旁。


    攻擊了一輪,蒙古人沒有能衝上城頭,隻留下了滿地屍體和斷裂的雲梯。霍興安看見大旗下的那個人揮臂做了個手勢,旁邊的一個將領飛馬衝出,帶領又一批蒙古兵卷地而來。


    這次來的弓箭手比較多,馬背上的強弓勁努一起發射,城牆上的金兵紛紛中箭,步兵趁勢又搭上了雲梯。


    這一輪攻勢猛烈,金兵傷亡很大,蘇槐庭的頭盔也被流矢射中。城牆終於被撞開一個大洞,蒙古兵洪水一樣的湧進來。霍興安趕忙隨著蘇槐庭下了城樓,在破口處截住殺進的蒙古兵,一番廝殺後才將他們逼退。城裏早已準備好的兵士連忙用石木等填塞破口。


    攻勢連綿不斷,霍興安登上城樓,看著如潮湧來的悍勇異常的蒙古兵,聽著耳邊驚心動魄的殺聲,心想那鐵木真是不惜血本也要拿下撫州。忽然,一個熟悉的東西出現在前麵。一個大壇子不知從什麽地方滾了過來,滾到城牆下,將攻城的蒙古兵撞的四散開來,將一個雲梯也撞倒了,又向蒙古的陣列方向滾去。霍興安以為自己花了眼,但仔細一看,不是壇翁的大壇子又是誰的。他心想,這壇翁定是喝醉了,怎麽敢如此上陣,他為壇翁捏了把汗。


    壇子裏,壇翁一邊手拿葫蘆不時的往嘴裏灌幾口,一邊踩著壇子戲耍般的衝撞著蒙古兵,還不時的將壇子在原地轉幾圈。他常年以壇為玩物,操縱自如,換了常人,恐怕早就頭暈目眩,轉的七葷八素。


    而霍興安很為他擔心,在城牆上急的大叫:“壇翁,快回來!這不好玩!”


    震天的喊殺聲中,壇翁卻哪裏聽的到,他轉滾著壇子,趁隙出劍一捅或一劈,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很多蒙古兵。


    遠處的王旗下,神情嚴肅的鐵木真指著那個怪異的大壇子問一旁的人是何物,旁人都納罕不已。有人說,可能內藏機關,有人說,裏麵可能藏有弓箭手。國師勃術巴上前出了一個計策,說用衝車堵住它,鐵木真點頭,讓人傳令下去。


    壇翁玩累了,將壇子一扣,便坐著裏麵喝酒,十分得意。蒙古兵圍聚著用刀砍那壇子,砍的迸出火星也無可奈何。


    待壇翁歇了一會兒,再準備豎起壇子滾動的時候,聽見有東西撞在了壇子上,他抬了一下壇子,卻被卡住了。他使勁的將壇子舉起翻開,發現壇子被幾個大車圍在了中間。蒙古兵跳上大車上向他揮刀殺來,壇翁並不慌亂,左砍右劈,將撲來的蒙古兵都砍下車去。


    見壇翁不可近身,更多的騎兵向他衝來,頓時箭矢如雨。


    霍興安看的大驚,他知道壇翁聽不見他的喊聲,但仍然大喊“壇翁回來”。眼看著壇翁中了數箭,已經力不能支,霍興安想跳下城樓去救他。蘇槐庭見狀死死的抱住霍興安:“去不得呀,興安弟,那個人就是你至親也沒法救啊。”


    越來越多的蒙古兵包圍了壇翁,霍興安見幾個彎刀砍下去,不禁閉上了眼睛。“壇翁,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該帶你來撫州啊。”他喃喃道。


    蘇槐庭拉住城牆邊的霍興安,將他拉回城樓裏,躲著城頭的亂箭。


    霍興安睜開眼,剛才的一幕還在眼前,他不敢再上城頭去看,心想此時壇翁肯定被剁成了肉醬。


    天黑了下來,蒙古人最終沒能攻下西門,隻能退去。


    蘇槐庭道:“撫州的西門最弱,鐵木真可能以為最好攻,沒想到我們守住了。”他整頓了兵士,重新布置防備。


    霍興安很傷心,既敬佩壇翁的勇敢,又可惜他的魯莽。當夜,他溜下城牆,去找壇翁,但是壇子不見了,在壇翁被困處的屍堆裏也沒有找到他的屍身。霍興安心裏有了絲安慰:看來壇翁被抓走了,但願蒙古人沒有殺了他。他向天默禱。


    “蒙古人怎麽能留著他?”喝酒的時候,蘇槐庭對霍興安道:“你那朋友殺了那麽多蒙古兵,鐵木真早就恨死他了,抓回去也會是碎屍萬段。”


    霍興安不禁連連歎息,心想,這下壇翁連骨灰都留不下了,更加自責不已。


    歇息了一夜,次日醒來,霍興安首先想到了那個王善通。


    他想,這次去找那王禦醫,一定要問個清清楚楚。


    見霍興安要去找王善通,蘇槐庭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見到王善通時直截了當的問他。


    於是,當見了王善通,和他寒暄之後,按照蘇槐庭說的,霍興安忽然單刀直入的問他:“王禦醫,我有一件事弄不明白,我娘去世的那天,你來的時候我娘已經走了,為什麽你到晚上才宣布我娘病故?”他直盯著王善通的眼睛。


    王善通頓時一驚,有點結巴的說:“霍,霍公子,這本來……”


    霍興安心道,蘇大哥果然聰明,這王善通圓謊都來不及。“我隻問你,為什麽不當時宣布我娘病故?”


    “是……”


    “你不要怕,盡管說。”


    王善通仍然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


    霍興安“啪”的擰斷了椅子的扶手,將那扶手握住兩端,“啪”的掰斷成兩截,見王善通哆嗦了一下,霍興安又拿起半截,再掰斷成兩截。


    見如此粗的扶手被霍興安生生擰斷成數截,王善通眼現懼色,嘴唇顫了顫,輕聲說:“是勃術巴讓我說的……”


    “勃術巴!”霍興安緊盯著他的眼,“是勃術巴害死了我娘,對嗎?”


    “勃術巴說是皇上賜了毒羹給令堂。”


    “什麽?”


    “勃術巴說,皇上數次要將令堂納為妃子,令堂誓死不從,反而出言相譏,皇上惱怒之下,便賜死了令堂,為了怕人聲張出去,才以病故掩之。”


    “皇上?”霍興安腦中頓時一片恍惚茫然。“我娘怎麽會被皇上招妃?”


    “令堂的美貌誰人不知?皇上相中也在情理,不過令堂太過貞節,哎,霍公子……”


    霍興安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太過出乎意料,他見王善通慨歎不已,又不似誑語,心裏也沒了判斷。皇上?他心想,怎麽會對臣民如此惡毒,我應該去找他說理嗎?此時他的心頭又變成了一團亂麻。


    從王善通處回來,霍興安跟蘇槐庭講了王善通的話。


    蘇槐庭聽後皺起了眉頭。“令堂的美貌確實有所耳聞,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要是真的傳到了皇上的耳中,皇上也沒必要以死相逼呀。再說,皇上就算相中了令堂,隻要傳令堂入宮,直接收入後宮即可,何必讓勃術巴多次去說通?納個妃子哪有如此麻煩,這樣的話皇上還有何顏麵?”


    “蘇大哥說的是……”


    “這個王善通的話多半有謊,要不就是勃術巴沒有據實相告。”


    “那麽說,那勃術巴還是脫不了幹係?”


    蘇槐庭點頭道:“勃術巴一定隱瞞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許,是勃術巴相中了令堂,而不是皇上……”


    霍興安凝了眉:“要去和皇上對質,那是不可能的,我還是去找勃術巴,當麵問他。”


    “嗯,”蘇槐庭道,“興安弟如果有機會見到那勃術巴,還是用我的辦法,直接逼問他,看他承認不承認。”


    “蘇大哥高見,就按你說的辦!”


    正說著,突然有兵士來報,說西門吃緊,守備讓蘇將軍速分兵支援。


    蘇槐庭看了一眼霍興安:“看來完顏承裕頂不住了。”


    於是他們迅速披掛上馬,領一撥兵馬向西門趕去。


    西門此時鏖戰正酣。木華黎在城外築起了高大的土堆,午前已經築好,築的比城牆還高,蒙古兵從土堆上搭梯架橋,不到一個時辰,已經占領了西門城頭。蘇槐庭趕到的時候,金兵已開始潰退,蘇槐庭抵擋了一陣,見無法擋住,隻好和霍興安往城裏退去。一邊後退,蘇槐庭一邊詢問完顏承裕在哪裏,得知他已率部往東門外去,顯然是準備棄城,讓蘇槐庭來支援可能是讓他來斷後。蘇槐庭罵了一句,但也不得不指揮人馬拚命抵擋,阻住湧來的蒙古兵。


    當天蒙古其實並沒有全軍壓上,可憐幾十萬金兵,在主帥先逃之後,失去了鬥誌,竟然被木華黎的先鋒敢死隊的區區千人衝破了防守,潰不成軍。蘇槐庭獨木難支,看著隻顧敗逃的金兵隻罵懦夫,甚至砍死了幾個逃兵也無濟於事。他和霍興安退守巷中,手下都勸他快走。蘇槐庭說:我們再堅持一會兒,皇上的鑾駕正在回居庸關的途中,完顏承裕將軍帶著主力部隊先撤也好,可以安全護駕返回中都,我們先拖住鐵木真。他整理人馬,派人通知各門往東門匯合。


    整個撫州已經變成了屠宰場,蠻橫的蒙古兵衝進城裏,見人便殺,隻殺的血漫成河,鋪屍成路。


    霍興安和蘇槐庭退到東門時,身邊隻剩了幾百人的殘部,四散的金兵根本無法匯合。


    木華黎部已經向東門包抄過來,截住了去路,剩餘的幾萬人頓時成了籠中之魚。霍興安大聲道:“蘇大哥,我們突出去吧。”


    “好!”


    他們奮力向東門衝去。霍興安當先衝殺,辟出一條路來,蘇槐庭隨後緊跟,百來騎硬是突了出去,穿過了木華黎的口袋縫。四野的蒙古人緊追不放,他們打馬不停。蘇槐庭的左臂因為受傷不能用力,一直用右臂揮刀和勒韁,極為不便,衝出東門時,已經中了幾箭,他來不及拔,和霍興安一起奔了數裏,拐過一個山坡,木華黎追擊的蹄聲才漸漸小了。


    蘇槐庭伏在馬上喘息,霍興安環顧四周,跟來的兵士不到百騎。霍興安扶蘇槐庭下了馬,發現他臉色慘白,他想替蘇槐庭拔出箭,包紮傷口,蘇槐庭吃力的擺手。霍興安見有一支箭插在後背,似乎在要害部位。


    “蘇大哥,你怎麽樣?”


    蘇槐庭捂住血流不止的一處傷口道:“看樣子,我要死在這裏了。”


    “蘇大哥,怎麽會呢,你好好著呢。我送你回中都。”


    “興安弟,我們就在這裏別過吧。”


    “蘇大哥!”


    “有件事,我希望你轉告芊兒……”蘇槐庭喘著氣道。


    霍興安跪伏到他的身邊。


    蘇槐庭把著霍興安的手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問心有愧。我騙了芊兒,也和你說了假話……其實,當初是我貪圖錢財,得了洪道門和青城派的萬兩銀子,才帶馭空子和青城五老到芊兒的母親那裏去的,並不是他們逼我的。我以為,既然江湖上那麽多人將蓮芝手裏的那張圖當個寶貝,不如賣了它……哪知蓮芝將那東西當作命一樣來保護,哎……我沒想到,我一時的錯誤害死了蓮芝,”他懇切的望著霍興安,“你找到芊兒的話,就告訴她,我對不起她們娘倆,老天已經懲罰我了……”


    聽蘇槐庭說出真話,霍興安不由地歎息:“芊兒一定會原諒你的。”


    不遠處又響起了蹄聲,霍興安道:“蒙古人的馬力真是厲害。”


    蘇槐庭緊緊的抓住了霍興安的手:“興安弟,你我結拜一場,我很高興,來世咱們還做兄弟!”


    “蘇大哥,我背你上馬!”霍興安的淚水奪眶而出。


    “那樣你我誰也走不脫,都會死在這兒。”蘇槐庭搖搖頭。


    木華黎的追兵轉過了坡來,歇息的兵士們紛紛上馬,都看著蘇槐庭,等候他的發令。蘇槐庭指了指一旁和他一樣中箭的十來個兵士:“我們留在這兒,其餘的人殺出去吧。”


    飛箭嗖嗖的射來,兵士們流著淚向蘇槐庭抱拳。霍興安不走,在蘇槐庭身邊揮擋著來箭。


    “你不走,我隻能自刎了。”蘇槐庭道。


    霍興安隻好站起來。


    “替我照顧好芊兒!”


    霍興安含淚點了點頭,心想,四海茫茫,我卻到哪裏去找芊兒呢?


    “快走!”蘇槐庭持刀在胸。


    一匹馬衝到了眼前,一個蒙古兵凶狠的挺槍刺來。霍興安一刀削去他的槍杆,又將他連人帶馬砍倒。他回頭看蘇槐庭,蘇槐庭微笑的看著他。


    霍興安飛身上馬,向蘇槐庭舉了一下手中的刀,然後咬牙向前麵的亂騎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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