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花了大概半個小時,終於讓這幾個嚴重缺乏宗教學知識的家夥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首先要聲明,我下麵要說的東西並不一定完全是事實,”梅菲斯說,“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猜測,並無證據。”


    “沒事,你猜的肯定都對,”凜說,她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盤點心,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嚐,“快說吧,我都已經等不及了。”


    “我的意思是說,選擇凜的有可能是五色龍後提亞瑪特,這的確不像是一個邪神的風格,她的目的暫時未知;但更有可能就是‘察斯薩’——不是作為龍神的察斯薩,更不是作為五色龍後的一個化身的察斯薩,而是作為徹森塔守護神的察斯薩——龍神的神格分裂了。”


    神格也會分裂嗎?


    當然會,梅菲斯說。


    神是半人格半規則,半理念半信仰的存在,所謂“神格”,可以理解為神所代表的規則、理念的集合。舉例來說,“光明燦爛”是晨曦之神蘭森德爾的神格,“消滅亡靈”也是蘭森德爾的神格,而“恪守律法”就不是,那是提爾的神格。每一位神祗都有一些相應的神格,每位神祗所擁有的神格也可能不止一個,但必然是相近的、相類似的,有共通之處的,絕無可能是相反的。仍然以蘭森德爾為例,他代表著凡人對太陽的崇拜,對光明的向往,也代表著凡人對生命的熱愛,對亡靈的憎惡,他代表著青春、活力、希望和憧憬,這些神格都是相近、相融的。他不可能同時又代表邪惡、黑暗、亡靈、腐敗、衰朽,這與他之前的神格完全相反,絕對衝突,格格不入。


    就像一個人,可能既是一個善良的人,又是一個守法的人,既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也是一個勤奮工作的人,這些都不衝突,甚至有相通、相融之處,可以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但他不會既是聖人,又是惡徒,既是法官,又是強盜——出現這種情形,那就是人格分裂,軀體雖然是一個人,但實際上已經是不同的兩個人了。


    神格分裂的含義與之類似。


    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神祗會出現不同神格之間分歧越來越大,甚至互相衝突的情形,其結果隻有一種,就是這位神祗會“分裂”,會變成不同的神。據梅菲斯的猜測,五色龍神提亞馬特身上,正是出現了這種神格分裂。


    “提亞馬特是龍神,又是標準的邪神,但她卻借助察斯薩,又擁有了‘徹森塔的守護神’這個神格,而後者顯然是人類神,是善神,”梅菲斯說,“如此一來,她的神格就發生了分裂。”


    準確地說,提亞瑪特以察斯薩名義獲得徹森塔人的信仰,雖然收益巨大,卻也埋下了神格分裂的種子。神格分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沒有外力幹涉,或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最終完成,但現在情況不一樣,她隕落了。死亡不僅僅讓神位空懸,同時也加速了神格的分裂,讓原本已經巨大的裂隙迅速擴張成了深深的鴻溝。


    “可是,”凜舉手提問,“這個道理龍後也不可能不懂吧,她為什麽要坐視神格分裂呢?她需要徹森塔人的信仰,但未必一定要做守護神啊,做邪神也可以吧。”


    “龍後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她無能為力,”梅菲斯解釋說,“因為神祗實際上是由凡人來塑造的。”


    神祗由凡人塑造,這句話聽起來頗為不敬,但對於很多教會的高層而言,這不過是一句客觀的事實陳述罷了。神祗的力量源自凡人的信仰,同樣的,神祗也受到凡人的製約,這是一種對等關係。大到神格,小到形象,實際上神祗與凡人的聯係無處不在,無數凡人虔誠地崇拜蘭森德爾,相信他是光輝之神,善良之神,希望之神,那麽蘭森德爾就必須是光輝之神,善良之神,希望之神,無數凡人認為莎爾是一位女神,那麽莎爾就必須是女性。同樣的道理,徹森塔的凡人崇拜察斯薩,並非因為他力量強大,更不知道他其實是龍神的一個化身,而是因為他是曾經為此地帶來統一與和平的大英雄,這種崇拜和信仰之中,寄托了凡人對和平的向往,對戰亂的厭惡,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光明未來的憧憬。這種強烈的信仰,塑造成了“徹森塔人的守護神”的神格,而這與提亞馬特原本的“邪龍”神格是存在明顯衝突的。


    這種矛盾無法化解,衝突無法消除,唯一而且必然的結果,就是神格分裂,分裂成兩個神,一個是作為龍神、邪神的察斯薩,或者說提亞馬特;另一個則是作為徹森塔人守護神的察斯薩。死亡終結了這個現狀,死亡也加速了這個過程。“徹森塔守護神”隕落了,但他也同時真正分離出來,徹森塔人數百年的崇拜與呼喚,讓他必須履行自己的最後職責,要為這個地區帶來統一與和平。


    至少是帶來希望。


    “於是他選擇了凜?”瓊恩問,“為什麽呢?”


    “這個很好理解吧,”梅菲斯說,“因為凜最適合啊。”


    凜的確非常合適。察斯薩是以紅龍之身成為人類神祗,而凜是半紅龍半人類,也的確繼承了他的一些血脈和力量,相似程度非常高;而且凜是徹森塔人,這裏就是她的家鄉,也符合“守護者”的身份。最湊巧的是,恰恰就在這時候,她來到了徹森塔,簡直就像是主動送上門一般。


    “也就是說,提亞瑪特隕落,讓徹森塔守護神分離獨立出來,在最後時刻,他向信徒發出神諭,宣布會有一位紅龍聖女來到這裏,完成他未竟的事業?”瓊恩總結。


    “基本就是如此,”梅菲斯說,“但要說明:這些是我的理解。事實上,察斯薩教會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們並不認為紅龍王已經隕落,恰恰相反,他們認為預言已經開始實現了,神像集體崩潰,這正意味著紅龍王終於自沉睡中蘇醒,再次回到凡間。既然真神已經降臨,所以偶像再無用處。”


    “......還可以這樣解釋?”


    瓊恩仔細想了想,發現還真說得通。因為察斯薩教會之所以現在會承認“聖女”,是因為神諭,並不是半年前冒出來的那個新版本預言,而神諭的內容又非常簡單,隻說聖女將至,其他一概未提,這就給人留下了充足的發揮餘地。


    “伊巴雷姆邀請凜明天上午去神殿,屆時他會召集所有信徒,公開宣布聖女降臨的消息。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你們怎麽看?”


    “我覺得,”凜第一個發言,“紅龍聖女這個頭銜挺好聽的。”


    “......”


    所有人都自動忽略了她的意見。


    “關鍵在於,‘聖女’能做什麽?”珊嘉說,“是真的有領導教會的權力,還是徒有名義,並無實權。”


    梅菲斯看了珊嘉一眼:“我猜測是後者。”


    “這樣啊,”凜頓時大失所望,“真沒意思,我才不去呢。”


    “那麽如果凜不去做他們的紅龍聖女,會有什麽後果?”


    “如果不能合作,伊巴雷姆希望我們能夠盡快離開徹森塔。他們會另外找到一位紅龍聖女——我覺得他們其實已經有人選了。”


    瓊恩沉吟了一會,“信息不足,存在風險,我覺得沒必要卷進去。”


    “我倒認為可以考慮,”莎珞克說,“一切事情,無非是利害計算,輕重權衡而已。這件事情,風險或許是有,但回報也很高啊,既然對方主動上門相邀,我們又何必拒絕。據我所知,察斯薩教會在徹森塔地區的影響不小,主人不是之前說想要建立一點個人勢力嗎,如果能夠借助凜收服察斯薩教會,必然是一大幫助。”


    瓊恩猶豫了一會,還是搖搖頭。


    人的秉性各不相同,有些人激進,偏好冒險,認為機會稍縱即逝,略作猶豫便會錯過;有些人保守,追求穩妥,習慣謀定而後動,準備工作不做足就不肯出門。莎珞克顯然屬於前者,至於瓊恩,其實兩者都不算,他單純就是怕麻煩而已。


    “我們來東域又不是旅遊,自己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沒必要節外生枝,”他說,“當然了,這隻是我的個人看法。畢竟這是凜的事情,還是要她本人來做決定才對。”


    凜歎了口氣,“算啦,”她說,“聖女什麽的是挺好聽,但我剛剛想起來,艾彌薇你不能參與這種事對吧。”


    梅菲斯點點頭。


    “你不能參與,那我一個人去玩有什麽意思,”凜意興索然地擺擺手,“算了吧。”


    於是事情就這麽決定了。


    梅菲斯寫了封信,婉拒了邀請,讓旅店的一位侍者送去紅龍神殿。既然不合作,為了避嫌,也就不方便在此地久留,大家商議了一下,決定下午就啟程,動身離開辛巴城。


    察斯薩教會的反應非常迅速,在中午時分,瓊恩便聽到了“紅龍聖女降臨辛巴城”的消息,這也驗證了梅菲斯之前的判斷。凜雖然已經決定回避,但她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硬拉著瓊恩去了一趟神殿,隱身在人群中遠遠觀看。察斯薩教會明顯是早有準備,在凜拒絕合作之後立刻啟用了候選方案,他們推出的這位“紅龍聖女”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一頭黑色的長發,說不上很漂亮,但身高腿長,穿著華麗的祭司袍,手持權杖,頗具威嚴,的確有幾分聖女的派頭。凜卻不屑地扁了扁嘴,“一個凡人,”她說,“半點紅龍血統都沒有,也敢自稱什麽紅龍聖女,真是可笑。”


    “紅龍聖女是頭銜,又不是非要有紅龍血統,”瓊恩說,“科米爾的紫龍騎士,也沒說有紫龍血統啊。”


    “喂,瓊恩,你到底站在哪邊,”凜說,“我知道你一向重色輕友,但也不能這麽喜新厭舊吧。”


    “......你能不能別亂用形容詞,”瓊恩扶著額頭,“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你比她漂亮多了,我重色輕友什麽?”


    “誰知道呢,男人都是貪得無厭,漂亮的喜歡,不漂亮的也喜歡,統統都要收進後宮才滿足。”


    “誰說的!”瓊恩立刻抗議,“我可是很有原則的男人,隻收漂亮的,不漂亮的堅決不要——等下,我們為什麽要討論這個?跑題了吧。”


    “因為你偏袒她。”


    “沒有吧,我隻是就事論事,客觀公正地評論而已。”


    “我是你女友,她是個陌生人,你居然不幫我,那就等於是偏袒她啊。”


    “我錯了。”瓊恩趕快承認。


    “知錯就好,”凜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馬上要走了,還是去向喀流奶奶道個別吧。”


    瓊恩沒有異議,事實上,即便凜不說,他也要主動提議走這一趟。


    龍宮被燒了,喀流奶奶當然是回到家中養傷,好在瓊恩昨日用女祭司魔像為她治療過,恢複狀況良好,隻是暫時還行動不便,需要臥床休息幾天。凜向她道別,說是臨時有事,今天就要動身離城,等回來再看望她。


    閑聊幾句,瓊恩找了個機會,問喀流奶奶最近是不是做過什麽有關“紅龍聖女”的夢。


    “你怎麽知道?”老婦人嚇了一跳。


    瓊恩便承認是昨晚和凜來看她的時候,在門外聽到了幾句,心中好奇,所以想問問。喀流奶奶看了看她,示意凜將門關上,然後點點頭:“是做了個奇怪的夢,”她說,“而且不止我一個人,很多人都夢見了。”


    瓊恩正要繼續問夢的內容,突然被門外傳來的一陣喧鬧打斷了。他皺著眉,從窗戶往外看去,發現一個青年人——就是昨晚曾經見過的那位“小穆法”——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高聲說話,用的是恩瑟語而非通用語。在他周圍已經聚集了七八個人,都是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從遠處跑來。


    “他在說什麽?”瓊恩問,他的恩瑟語很差,對方說話語速又頗快,半點都沒聽懂。


    凜一邊聽,一邊將關鍵的內容簡要翻譯給瓊恩,相對不重要的就略過了:“諸位,我們都做了同一個夢,我們都聽見了神的聲音。有人說它是虛假的幻象,是邪魔的引誘。但現在,真相無法被掩蓋,它已經展現在我們麵前了。”


    “大難將至,毀滅世界的烈火已經在地底熊熊燃燒,我們無路可逃。”


    “凡人的墮落與背叛讓天神感到失望,神罰由此降下——但紅龍王是睿智而仁慈的,她看見凡間仍然有我們這些忠誠的信徒存在,因此給予我們最後的拯救。”


    “紅龍王已經向我們每個人做出清楚的諭示:繼承了她的力量與意誌的聖女將會降臨在這片土地上,帶領我們完成夢想。”


    “那些昏聵無能之輩,緊緊抱著權勢不肯撒手,對龍王的告誡充耳不聞,對龍王的諭示視而不見,他們已經背棄了理想,不配再自稱是紅龍王的追隨者。”


    “如今,他們又想要故技重施,用一個假的聖女來欺騙我們。我們不能上當,而是應當齊心協力,團結一致,找到真正的聖女。”


    “聖女將為我們帶來神的旨意,向我們展示神跡和未來的光明所在。我們將在聖女的率領之下,清除那些屍位素餐之輩,為我們的理想而前進。”


    倉促之間,凜的翻譯當然達不到“信達雅”兼備的程度,但意思還是清楚的,至少已經足以讓瓊恩明白他想幹什麽,歸納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


    造反。


    顯然得出同樣結論的不止瓊恩一個人,沒過多久,一個酒糟鼻子的中年人衝過來,將正在慷慨激昂發表演講的青年一把拎走,估計回家免不了一頓教訓。圍觀群眾紛紛作鳥獸散,各回各家。瓊恩轉過頭來,看著喀流奶奶,不需要老婦人說,他已經大概知道“夢”的內容是什麽了。


    “教會的祭司說你們的夢是假的?”


    老婦人點點頭,“說是邪魔的詭計,讓我們不要輕信,一切以神殿的官方通告為準。今天上午,有祭司過來,說是已經找到聖女。但小穆法他們都不肯相信,說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真的就在你麵前呢,不過瓊恩也無意說破。反正來意已經達到,他又陪老婦人說了一會話,便起身告辭。


    喀流奶奶突然叫住了他們。


    “小凜,有件事,我想問問,”老婦人猶猶豫豫地說,“昨天晚上,是你把我救出來的吧。我後來暈過去了,但還記得在暈倒之前,外麵突然起火,眼看就要燒到房間裏,這時候你了衝進來。”


    “嗯,是我。”


    “可是他們都跟我說,昨晚是紅龍王顯靈救了我。”


    “哦。”


    “小凜,你是不是......和聖女有什麽關係?”


    凜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不願意欺騙喀流奶奶,但也不方便承認。“總之我先走了,”她最後索性避而不答,“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老婦人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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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下午,瓊恩等人離開了辛巴城,踏上旅途。


    出城的時候發生了一點小插曲,從旅店通往城門的主幹道被衛兵突然封鎖了,導致他們不得不繞了個很大的彎。這讓凜很不開心,於是瓊恩找了個路人打聽,得知是前段時間,辛巴城城主向徹森塔其他五十多個城邦都發出了邀請函,宣布要召開“第一屆徹森塔高峰會議”,共同探討本地區的和平與發展問題。這一倡議得到了熱烈響應和廣泛認同,幾乎所有的城邦都派出了代表,其中有大約三分之一的城邦是由城主親自率隊前來。會議定於三日後開幕,今天是各地代表們抵達的第一天,為了保障安全,所以辛巴城的部分道路被臨時封閉了。


    “不可理喻,”凜評論,“他們開會就開會,幹嘛把路都封起來,不知道這樣會讓市民很不方便嗎?”


    “不這樣怎麽能顯示自己高人一等呢,”莎珞克說,“對於這些大人物來說,和平民百姓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經是很委屈了,如果出行都要混在一起,那豈不是顏麵掃地,尊嚴盡失嗎?


    “那他們的尊嚴還真是脆弱。”凜說。


    抱怨幾句,也就罷了。官僚大抵如此,從古到今概莫能外,不是哪一個人能夠改變的。瓊恩還有事在身,不想節外生枝,繞路出了城,一路往南進發。


    當天下午,他們抵達了魯斯奇。


    魯斯奇在徹森塔的曆史上曾經是和辛巴城並駕齊驅的名城,但近百年來已經徹底衰弱了,大約六十多年前,它被辛巴城征服,然後被徹底改造。魯斯奇的地理位置很險要,建在兩山之間,與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軍事要塞,牢牢替辛巴城扼守住南部。


    找了家旅店住下,瓊恩和梅菲斯出門去找人,其他人留守。


    “你確定這地址沒錯?”


    半個小時候,瓊恩和梅菲斯找到了地方,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巷子,陽光都不怎麽能透進來,青石板鋪的道路很狹窄,隻能容兩個人並肩行走。在巷子的最深處,有一家店鋪,掛出來的招牌都已經被煙熏黑了,看不清字樣,裏麵也沒半點動靜,隻有幾柄胡亂堆在門邊的刀劍武器,向客人提示它是一家武器店。


    徹森塔缺乏一個統一穩定的政權,戰亂頻繁,治安很差,尋常百姓家都自備刀劍護身,武器店是很常見的。這家看起來也沒什麽不尋常,隻是生意著實冷清了點,半個客人都沒有,一位胡須花白的老人坐在櫃台後,頭像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的,正在打瞌睡。


    梅菲斯左右看了看,又仰頭望了望招牌,“地方肯定沒錯。”


    她走到櫃台前,咳嗽了一聲,老人抬起頭來,迷迷蒙蒙的雙眼打量了一會梅菲斯,又看了看她身後的瓊恩。“客人需要什麽?”他慢吞吞地開口問,“本店物美價廉,應有盡有,本小利薄,概不賒欠。”


    梅菲斯將右手放在櫃台上,“我需要一柄在黑暗中才能看見的劍。”


    老人低頭看著她的手,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請進,”他咳嗽了一聲,說,“這位是?”


    “他是我先生。”


    老人不再說話,低下頭繼續打盹,梅菲斯和瓊恩從他身邊經過,走進這家武器店的門。


    此時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鍾,天色還不算太晚,然而店裏明顯日照不足,黑沉沉的,地麵上堆滿了各種半成品和待修理的武器,勉強空出一條道。梅菲斯走到一麵牆壁前,尋找了片刻,最後發現一個凸起的地方,按了下去。隻聽得紮紮紮地響,地麵移開,露出一條通往下方的石階。


    “你掩護我。”梅菲斯輕聲說。


    瓊恩將手藏在袖中,一直扣著法術,然而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們沿著台階走了大約三四分鍾,看見了一間地下室,四周的牆壁上有燈光。在地下室的中央,有一張圓形的桌子,周圍擺放著六張椅子。桌椅都是用煙灰色的木頭製成,看起來已經頗有些年頭了。


    梅菲斯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示意瓊恩站在她身後。


    一陣風拂過,另外五張椅子上同時出現了人形虛影,但看不清楚,隻能依稀辨出輪廓。梅菲斯的到來似乎讓他們頗為驚訝,瓊恩聽見有人低低地“咦”了一聲,緊接著,其中四個虛影又消失了,隻剩下最後一人,他從虛影漸漸變成實體,是一位非常瘦的中年男子,內穿皮甲,外罩灰袍,正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梅菲斯,然後看著她的右手。


    “你一定是梅菲斯小姐。”最後,他終於開口,說的是通用語。


    “是的。”


    “我記得你,九年前,你曾經跟隨你母親來過,”中年男子說,“很久不見,夫人近況如何?”


    “承蒙掛念,她已經去世了。”


    “什麽?”


    中年男子霍然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緩緩坐下,“抱歉,我還以為她是返回了中土......你這次來有什麽事嗎?”


    “我想打聽一個人,”梅菲斯說,“她叫翡翠女巫,應該在徹森塔,或者恩瑟。”


    “請稍等。”


    中年男子微微欠身示意,然後他的身體變得虛化,很快消失了。梅菲斯和瓊恩靜靜地等待著,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男子重新出現在椅中,“我們沒有任何關於‘翡翠女巫’的記錄。”


    “沒有嗎?”


    “沒有,”男子說,“不過有一個線索,或許對你有用。去年四月的最後一天,有個樵夫說自己在灰熊山裏被野獸追趕,從懸崖上掉下,迷失了方向,這時候他看見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仙女從湖中走出來,為他指路,然後又消失了。”


    “灰熊山?”梅菲斯想了一會,“那裏有湖嗎?”


    “沒有,但他不像是在撒謊,這就是奇怪的地方。”


    “我知道了,”梅菲斯站起身,微微躬身表示感謝,“再見。”


    “再見,”男子說,他的身影又一次變得虛化,“最後提醒一句,梅菲斯小姐,你或許有所誤解,那枚戒指不是信物。我們認的是人,不是戒指。”


    梅菲斯再次躬身:“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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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武器店,瓊恩回頭看了一眼,櫃台後的那位老人已經趴著睡著了,均勻地打著呼嚕。“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他問。


    “流亡者。”少女回答。


    “嗯?”


    “徹森塔是個適合避難的地方,”少女解釋,“總會有那麽一些人,他們由於種種原因,比如說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做了驚天動地的壞事被整個大陸通緝,等等,無法在中土大陸待下去,隻能跑到這裏來——就像你一樣,這就是流亡者。”


    兩百多年前,一些流亡者組建了這個地下組織,傳承至今。其實嚴格來說,這都不能叫做一個組織,因為它既沒有一個統一明確的綱領,也缺乏健全的組織架構,更談不上什麽遠大目標和共同宗旨。它更像是一個互助平台,成員之間都是很鬆散的聯係,主事者是六名被推選出來的資深流亡者,總部位於魯斯奇。


    “伯母也是其中成員?”


    “她沒有加入,隻是彼此有合作,”梅菲斯說,“互相交換一些情報,信息共享什麽的。”


    瓊恩牽起她的右手,“信物是什麽?這枚戒指?”


    梅菲斯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瓊恩和她剛相識的時候就見過,隻是沒有太在意。這枚戒指輕薄小巧,而且與少女的膚色近似,戴在手上很難被察覺,但它並不是什麽魔法物品,沒有蘊含任何力量,隻是比較精致罷了。


    梅菲斯褪下戒指,遞給瓊恩看,“母親留給我的,”她解釋了一句,“其實我也不清楚具體用途。我隻是看到她展示戒指,對方就放行,以為這是信物。”


    很顯然,與“流亡者”有合作的是梅菲斯的母親,戒指隻是讓門衛辨認她身份的標記,並非任何人拿著這枚戒指來,流亡者都會認可。就算通過了門衛,一旦被發現不是本人,流亡者也仍然是不會給予合作的——原則上是如此,這次顯然算是破例了。


    “幸好你和伯母長得像,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你們是母女。”


    “你如果見過我母親就不會這麽說,”少女說,“她可比我漂亮多了。”


    “怎麽可能,世上哪裏還有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真的,她當年的追求者可以組建一支軍隊,能夠踏平深水城的那種。我是很漂亮啊,我又不會妄自菲薄,但的確比不上她——不信你去問問大主教。”


    “他的意見不能作為參考,”瓊恩說,“我還不如問凜去,反正她是見過伯母的。”


    “問我什麽啊?”凜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瓊恩嚇了一跳,“你怎麽跑來了?”


    “你們半天不回來,我很擔心啊,就出來找找,”凜眨著大眼睛,“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哦,我是想問你,艾彌薇和她母親,你覺得哪個更漂亮?”


    凜往後跳了一步,一臉警惕地盯著瓊恩,“你想幹嘛?”


    “......我隻是好奇問問而已。”瓊恩無奈,你這表情是怎麽回事啊,不要搞得好像我圖謀不軌似的,梅菲斯的母親明明都已經去世多年了好吧。


    “我想想啊,”凜背著雙手,一邊往前走一邊沉思,“我當然是比較喜歡艾彌薇啦,阿姨有點凶,還經常嚇唬我,不過要說漂亮也是真漂亮,嗯,可能也就比我媽媽差一點點。”


    “......算了。”


    瓊恩拿著戒指,感覺它像是全無半點分量,也不知道是用什麽材質製成的,比秘銀都要輕。他隨意轉動著戒指,忽然發現在內圈似乎刻著一行字,便隨口讀了出來,那顯然是一個人名:“諾娃-梅菲斯。”


    “這是伯母的名字?”


    少女劈手把戒指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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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一行人繼續出發,目標是迷失森林。


    徹森塔與恩瑟的邊境,大致上是以蜿蜒河為界,河西是徹森塔,河東是恩瑟,迷失森林就在蜿蜒河東。那是一片麵積非常大的遠古森林,據說裏麵有很多怪獸出沒,還住著一條龍。按照薩馬斯特留給瓊恩的地圖,那座耐瑟浮空城就在迷失司森林的南部,也不知道幾百年過去了,有沒有被人捷足先登。


    在辛巴城的時候,梅菲斯已經做好了一份行程規劃,大致上是離開魯斯奇之後,接下來是到索納瑞城,再乘船橫穿一個內海海峽,抵達對麵的摩達肯城,然後就進入禦宇山脈了。禦宇山脈是梅菲斯和凜的童年住處,兩位少女在那裏相識,比鄰而居,共同生活了大概七八年時間,可以算是她們的故鄉了。如今難得有機會回徹森塔,當然要去看看。


    這是原定的路線,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凜不知基於何種原因,一定要瓊恩修改行程,避開禦宇山脈,而且還不能對梅菲斯明說。瓊恩正不知道如何開口,幸好車到山前必有路。魯斯奇的“流亡者”說了一個地方,灰熊山,說是有人曾經在那裏看到過什麽湖中仙女,可惜他運氣不好,既沒有得到什麽王者聖劍,也沒有得到金斧頭和銀斧頭。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條線索,可以碰碰運氣。


    “灰熊山靠近南部,如果要經過那裏,就不方便再去禦宇山了,”梅菲斯看著地圖說,“繞得實在太遠。”


    “那要麽......就算了?”瓊恩小心翼翼地說,“湖中仙女什麽的,一聽就不靠譜。”


    梅菲斯搖搖頭,“解除詛咒比較重要,既然有線索,還是去看看為好。禦宇山下次有時間再去吧。”


    於是她重新修改路線,做出一個新的行程安排。在少女的指引下,一行人出了魯斯奇之後沒多久,就轉入山區,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根本沒辦法走馬車,所有人隻好步行。


    太陽很烈,照得人頭昏眼花,心浮氣躁。徹森塔的地形,多山,多丘陵,多沼澤,就是少平原;野外基本上沒有人類活動,全是各種野獸、怪物的天下。瓊恩等人走了一天,已經遭遇了六七撥攔路打劫,雖然沒有造成什麽威脅,但還是讓人不勝其擾。就連晚上宿營都被狼群圍攻,幸好奧沃的青銅城堡還算強力,將這些野獸全都阻攔在外,但聽了一夜的狼嚎,第二天早上凜出門時,就頂著一對大大的黑眼圈,精神明顯有些萎靡。“艾彌薇,我們幹嘛不走大路呢?”她終於忍不住,開始抱怨,“走紅龍大道,可以直通到風棘城,再去恩瑟就方便多了嘛。”


    “風棘城太危險了。”瓊恩替梅菲斯回答。


    風棘城是徹森塔的第二大海港,第四大城市,也有接近七萬的常住居民,它以排斥奧術聞名遐邇,號稱是“最不歡迎巫師的城市”,連瓊恩在中土時都有所耳聞。他以前去過安姆的首都阿斯卡特拉,那也是一個對巫師不太友好的地方,但相比起風棘城,阿斯卡特拉簡直可以算是巫師的天堂了。在阿斯卡特拉,至少還是允許巫師施法的,隻要花錢買到“施法許可證”就行;就算無照施法,也不過是被罰款,最多監禁;但在風棘城,使用奧術屬於重罪,壓根沒有什麽許可不許可的說法,一經發現立刻處死——不僅僅如此,隻要被發現(或者被認為)是巫師,或者是“與巫師有關的生物”,也會被立刻送上火刑架。所謂“與巫師有關的生物”,定義模糊,範圍廣泛,像精靈、矮人、邪魔之類都在其列,瓊恩這一行人中,有四個巫師,一個魅魔,都屬於打擊對象,隻有梅菲斯一人例外,去那裏的確很危險。


    徹森塔原屬於恩瑟,恩瑟是神王統治的********國家,神王在世稱神,高高在上,祭司執掌大權,巫師則是標準的反派角色,其力量被認為來自於冥界的邪魔,屬於嚴厲打擊的對象。在早期的法律中,一個恩瑟人如果被指認為“巫師”,那就是最嚴重的罪名,會被綁起來丟進河裏接受審判,如果沉下去,說明其罪有應得;如果浮起來,證明其使用了邪術,應該撈起來燒死。這點從文字上也可以得到證明,梅菲斯之前就說過,在古恩瑟語中,“巫師”和“邪魔”就是同一個詞。


    後來隨著時代演變,尤其是徹森塔脫離恩瑟之後,神王沒有了,祭司階層完全崩潰,巫師沒有了壓在頭上的巨石,狀況有所改觀,至少不會隨便被丟到河裏去了。時至今日,巫師在徹森塔地區,名聲肯定依然是不好,走在路上或許會被雞蛋和白菜砸,但至少不會被警察抓起來。像風棘城這樣公開的、赤裸裸的宣布要與巫師勢不兩立,以剿殺巫師為本職的,還是唯一一個,絕無僅有。


    為什麽這座城市對巫師和奧術如此敵視,沒人能說得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並非什麽曆史傳統,因為大約三百多年前,風棘城不但不敵視巫師,反而是整個徹森塔所有城邦中對巫師最友好的地方。當時城中甚至還有一座魔法學院,雖然規模小了點,人數少了點,水平低了點,但畢竟是公開認可了巫師的合法身份。直到有一天,城主卡拉諾克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然宣布關閉魔法學院,並且逮捕了所有教授和學生(總數大約有接近二十名),將他們都燒死了,緊接著又頒發一道禁令,宣稱奧術是萬惡之源,巫師是世界之敵,應該統統用火焰加以“淨化”。有傳言說是因為城主受到了一位巫師的戲弄,所以大發雷霆;也有傳言說是因為城主信奉了某位厭惡奧術的神祗,這樣做是為了表示忠誠;還有其他各種版本的說法,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沒一個聽起來靠譜。


    “關於這個問題,我倒可以解釋。”維若拉突然說。


    嗯?


    一路上,維若拉基本都處於深居簡出的狀態,從早到晚都把自


    己關在房間裏,存在感超級低,也不怎麽和其他人接觸,保持著淡淡的疏離。而且在整個隊伍裏,維若拉的位置也比較尷尬,其他人都是瓊恩的女友,身份類似,之前也都有過交往,比較熟悉,相處起來比較輕鬆,維若拉的身份卻不好定位,而她給瓊恩下詛咒的做法,同時觸犯了其他所有人的利益,難免被隱隱地排斥。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盡量低調,很少說話。


    “什麽原因?”凜趕忙問。她心思比較單純,對維若拉這個師姐倒沒什麽意見,或者說,她反正有梅菲斯,瓊恩暫時不舉,對她的影響也不是特別大......


    “馬倫,本教曆史上的一位先輩傳道巫師,”維若拉說,“他曾經在風棘城的魔法學院擔任過一段時間的教授,後來勾引了城主夫人,與之私通,被發現了。馬拉帶著城主夫人私奔到恩瑟,城主無法追捕,大怒之下,從此敵視一切巫師。”


    原來是這家夥幹的好事。


    馬倫就是那位被情人下了專情詛咒,無法破解,最後自殺的傳道巫師,瓊恩原本對他還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情,如今隻覺得這家夥死有餘辜。若不是他胡亂下手,勾引了城主夫人,風棘城就不會這樣敵視巫師,瓊恩等人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馬車裏,沿著大路奔馳,哪裏需要像這樣勞累辛苦。這家夥隻顧自己爽,完全不管這種行為會給同行帶來什麽後果,實屬巫師中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


    “你不也一樣,”梅菲斯說,“到處勾搭女孩子。”


    “怎麽可能一樣,”瓊恩理直氣壯,“我從來不勾搭有夫之婦。”


    “這倒也是。”


    瓊恩是不夠用情專一,經常到處勾搭,但他還是有些基本原則的,比方說有夫之婦就不在其狩獵範圍之內,主要是因為這樣太麻煩,容易被人追殺,馬倫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麵教材。他自己倒沒事,卻連累得魔法學院的師生們全被送上了火刑架。


    “別信他,艾彌薇,”珊嘉說,“他隻是沒碰到中意的罷了,真要是遇到看得上的,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怎麽可能,我這麽有原則的人......你們笑什麽?我真的是很有原則的。”


    “知道知道,你一向都很有原則——你的原則就是看見美女就絕不放過,對吧。”


    “熟歸熟,你亂說話我一樣告你誹謗啊。”


    一路說笑,旅途總算不是那麽難熬。其實梅菲斯之所以堅持要走這種鄉間道路,除了避開麻煩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鍛煉”。


    從葉弘出發開始,一直到登陸辛巴城之前,這段時間梅菲斯都在很認真地監督瓊恩努力鍛煉,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每天的劍術對戰。最開始的時候瓊恩百般不願,堅決抵抗,就差沒有趴在地上耍賴了,因為梅菲斯已經說得很清楚,他在這方麵的資質也就那麽高,怎麽練都不可能有所成就。既然如此,何必白白挨打,他又沒有受虐傾向。雖說讓梅菲斯揍一頓出出氣,有利於家庭團結,但天天被扁就不好了,男人也是要麵子的。


    不過梅菲斯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表示既然單純的劍術練習你不喜歡,那麽就放開限製,自由格鬥。瓊恩可以使用魔法,當然她也可以動用聖力,大家公平較量。


    瓊恩還是有些猶豫,雖然沒打過,但他自己清楚,真要公平對決的話,估計也不是梅菲斯的對手。不過少女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說服了他。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接受你有別的女人嗎,”梅菲斯說,“你若能打贏我,我就接受。你每贏一次,我就多接受一個。”


    “真的?”


    “當然,”少女的嘴角上翹,“我說話向來算數,和某個缺乏信譽的家夥可不一樣。”


    瓊恩的積極性立刻高漲到頂點,興衝衝地就開始決鬥,在他想來,這個賭約完全有利無害,打輸了反正也沒什麽懲罰,僥幸打贏一次就可以多一個後宮名額,實在是再好不過。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在海上的時候,他接連挑戰了三十九次,幾乎每次都輸得毫無懸念,偶爾有幾次,明明眼看已經占了上風,結果陷入敗勢的梅菲斯突然一個絕地反擊,然後瓊恩就又被打倒了。


    “這不行,你耍賴,”瓊恩抱怨,“你有冥步在手,我根本不可能贏。”


    巫師最怕被武者近身,偏偏梅菲斯的“冥步”就是一種瞬間移動到目標身後背刺的能力,而且瞬移時無聲無息,毫無征兆,連薩瑪斯特這種大巫師都著了道,瓊恩更加沒法抵擋,即便是提前做準備也沒用。梅菲斯一劍砍來,什麽防禦魔法都頂不住。


    “本來就是各盡所能,公平對決,什麽叫耍賴,”少女笑吟吟地提著劍,“輸不起就別玩了?”


    “誰輸不起了,”瓊恩爬起來,“再來!”


    然後他又被打倒了。


    開始的時候隻是兩個人較量,後來珊嘉有時候過來旁觀,再後來凜、莎珞克也跑來參觀,最後連維若拉都過來了。於是船上的水手經常看到如下場景:一個黑發的少年屢敗屢戰,鍥而不舍地向另一位金發少女挑戰,然後每次都被打趴下,而在他們周圍,一群漂亮女孩子打著遮陽傘,分享著冰激淩和零食,品頭論足,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場麵十分之和諧。


    “做男人真不容易啊。”一名水手由衷地感歎。


    這種場景每天都發生,一直持續到登陸辛巴城才暫時停止。畢竟住在城中旅店裏,不好大張旗鼓地決鬥,瓊恩的“巫師”身份也不方便顯露,免得惹來麻煩。現在離開了城市,每天住在荒郊野外,停播了幾天的節目又可以繼續上演了。


    “瓊恩,今天一定要加油哦,”凜舉著小拳頭給他助威,“至少要堅持三分鍾才能倒下。”


    “......謝謝支持,我會努力的。”


    “我可是和塔姐姐打了賭,她賭你堅持不到三分鍾,我把所有的零食都壓上去了,你要是害我輸了,就要陪我雙份。”


    “......你就等著瞧吧,”瓊恩說,“今天就是我反敗為勝的.asxs.。”


    “小弟你這麽有信心?”珊嘉笑著走過來,“莫非新學了什麽厲害的法術。”


    “姐姐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瓊恩信心滿滿地上場,然後不到兩分鍾,他就被梅菲斯一劍摧破所有魔法護盾,打出了場外。


    “艾彌薇你作弊!”瓊恩氣急敗壞。


    “我怎麽作弊了?”


    “你之前明明說過,你不能在東域使用任何神術和神賜力量。”


    “是啊。”


    “那你剛才的破邪斬是怎麽回事?”


    “因為這裏並不算是諸神協議中所說的‘東域’啊。”


    “......”


    根據中土諸神與東域神王的古老協議,梅菲斯被禁止在東域使用任何神術或者神賜力量,瓊恩原本以為如此一來,他就有了翻身的機會。誰知道原來協議中所定義的東域,指的是“神王統治的區域”,而徹森塔早就沒有神王了。


    “除非現在有一位神王突然降臨徹森塔,否則我就不受協議的限製,”梅菲斯笑得很開心,“誰讓你不問清楚協議的內容。”


    “文字遊戲真是害死人啊。”


    “這不是挺好嗎,”珊嘉說,“也就是說,隻要我們還沒進入恩瑟,艾彌薇的力量就不會受到限製。”


    “其實就算在恩瑟也沒事,”梅菲斯笑著說,“恩瑟最後一位神王吉勒今,也已經在十六年前隕落了。”


    “不是說他還有一位王後,代為執掌王權嗎?”


    “諸神協議中的約定很清楚,必須是神王本人,王後什麽的都是不作數的,”梅菲斯說,“而且這十幾年來,也有幾位中土的牧師進入過恩瑟,他們都確認,限製已經被解除了。”


    “在葉弘的時候,你還說你一旦進入東域就會力量大減,所以要我鍛煉劍術,”瓊恩泱泱地說,“搞了半天,原來隻是找個借口揍我。”


    “我才不是找借口——我要揍你還需要找借口嗎?”梅菲斯瞪了他一眼,“徹森塔和恩瑟是沒關係,但穆罕呢?”


    曆經千年興衰,穆罕帝國目前仍然有五大神王在位,而瓊恩此行一個重要目的地:紫宸沙漠,就是隸屬於穆罕境內。


    於是“鍛煉”繼續。


    就這樣走了三天,第四天的下午,瓊恩正和凜鬥嘴,走在最前麵的莎珞克傳回訊息,說是前方看見一座小城。梅菲斯拿出地圖看了看,“碎波城,”她說,“走吧,今晚就在碎波城休息好了。凜,那裏也算你家呢。”


    “才不是,”凜哼了一聲,“我家在阿奎那峰,或者禦宇山,碎波城是什麽鬼地方。”


    梅菲斯笑了笑,沒有說話。


    凜的母親是徹森塔一個小城的公主,這個“小城”就是碎波城,說是“城”,其實就是一個小鎮,依河而建,曆史倒頗為悠久,統轄著周圍的十幾個村莊,在徹森塔也可以算是一個小城邦了。就事論事,凜母親這個“公主”的稱呼水分很大,整個徹森塔大概有四五十個城邦,每個城主的女兒、姐妹都可以稱公主,所以整個徹森塔大概有幾百個公主,含金量一點都不高,如果是辛巴城、索納瑞城、魯斯奇誇城這種大城城主的女兒,稱一聲公主還算夠格,碎波城在整個徹森塔的城邦中都屬於最小的那一類,城主之女也稱為“公主”,簡直有僭越之嫌。但整個徹森塔的風氣就是如此,也沒什麽好說的。


    不過根據梅菲斯整理的資料,如今的碎波城城主,已經不是凜的母係家族了。徹森塔是個戰亂不息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城主的名單就會消失一些舊名字,換上一些新名字,變化得非常快。大約在五年前,碎波城被附近的另一座城市“卡茲克城”攻陷,城主寶座自然換了新人。至於原城主家族,按照徹森塔的慣例,應該是都死光了。


    凜也知道這件事,但她顯然完全不在意,絲毫沒有說要去報仇的意思。瓊恩不好多問凜的家事,隻聽梅菲斯隱約提過,凜的母親是被同族作為“祭品”獻給紅龍的,若非碰到的這隻紅龍(也就是凜的父親)比較奇葩,早就變成龍的點心了。因此緣故,凜的母親對其家人難免有所怨恨,與紅龍婚後一直隱居在龍窟之中,從沒回過娘家。以至於凜的外祖父等人一直都以為女兒已死,所以後來才會委托聖武士去斬殺惡龍,為女兒報仇。凜受母親影響,自然對外祖父等人也談不上什麽感情,甚至嚴格來說,就是外祖父委托人來殺了她的父親,雙方還是仇人。所以碎波城如何,對於凜而言,的確沒什麽所謂,完全置身事外。


    “過了碎波城,再走兩天,就進入恩瑟了。”


    這總算是個好消息,讓凜稍微開心了一點。


    一行人進了碎波城,準備找了個旅店住下。這裏是徹森塔的內陸,與辛巴城這種大海港截然不同,居民不會說中土通用語,隻會說恩瑟語,都穿著非常傳統的徹森塔服飾,顯得瓊恩等人格外顯眼。一路行來,發現城鎮雖小,人口倒不少,街道上人來人往,說不上多麽繁華,但也算有活力,和想象中那種偏僻小城的感覺不一樣。由於不處於交通要道,也不是什麽風景名勝,碎波城很少有外來遊客,整個城中隻有一間旅店,找了半天才找到,地方很偏,不過還算整潔,老板是個女人,單身寡居,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身材矮胖,腰身圓滾,令人懷疑其有矮人血統,很熱情,頗為健談,而且會說中土通用語,一番忙碌將所有人安頓好,便和瓊恩閑聊起來。


    “你們都是傭兵吧,”她說,“打算去恩瑟參軍?那可得快一點了,聽說神姬殿下和那些穆罕人已經在劍河對峙了很久,說不定現在已經開始決戰了。”


    “神姬?”瓊恩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嗯?你不是去投效神姬殿下的嗎?”老板似乎有些詫異,“今年已經有十幾撥傭兵從我這裏經過,去恩瑟參軍,我還以為你們也是呢。”


    “我們隻是打算去恩瑟旅遊,看看風土人情,”瓊恩說,“打仗什麽的,還是盡量遠遠避開為好。您剛才提到‘神姬’,那是誰啊?”


    “就是恩瑟的王後殿下嘛,”老板說,“她是神王陛下的妻子,你們外鄉人習慣叫王後,其實這是不對的;凡人國王的妻子是王後,神王陛下的妻子就是神姬了。”


    “哦,”瓊恩恍然大悟,“原來是她。”


    他在路上已經惡補過資料,知道恩瑟如今沒有神王在位,那位“神姬”就是實際上的君主,這十幾年來一直致力於團結整合國內勢力,對抗穆罕瑞德人的侵略野心,不過資料裏倒是沒提到有“外鄉人”跑去恩瑟投奔其麾下。有關這位神姬殿下的傳聞很多,比如說她美麗絕倫,任何男人一見都會為其魅力所俘獲,成為忠實的裙下之臣;比如說她十六歲時便豔名遠播,神王吉勒今要娶她為妻,她卻提出“要為她建造一座空中的花園居住”,她方肯出嫁,最後吉勒今施展神力,當真建起一座空中花園,方才成功迎娶美人;比如說她多才多藝,雖為女子之身,卻通軍事,擅發明,能夠戎裝上陣,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還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據說這位神姬精通易容之術,能把人類化妝成一隻地精,堪稱神乎其技。傳聞如此誇張,不免讓瓊恩好奇,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倒是很想見識見識這位絕世美人。不過若要他跑去參軍,那就敬謝不敏了。


    老板很健談,或許是很少見到外鄉人的緣故,拉著瓊恩滔滔不絕說了半天,到了晚飯時間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瓊恩鬆了口氣,趕快跑回自己房間,在走廊上遇到了莎珞克。


    “主人真厲害,”魅魔露出誇張的崇拜神情,“魅力所及,無遠弗屆,連中年婦女都抵擋不住。”


    “閉嘴!”


    莎珞克乖乖閉嘴,然後開始打手勢,瓊恩完全看不懂,隻好說:“有什麽事趕快說。”


    “那隻龍,冰虹,它有句話讓我轉告你,”莎珞克說,“它說它想起來,那個埃卜拉身上的味道,像是前些天才剛剛聞到過,但具體想不起來了。”


    前些天才剛剛聞到過?前些天我們一直都在海上漂著好不好,你聞到的是海水的鹹腥味吧。辛巴城是個大海港,居民身上帶點海腥味很正常,這也值得拿出來說麽,這龍真是養著一點用都沒有。


    好吧,好像它也不需要人養。


    晚飯之後,凜表示要去外麵溜達溜達,透透氣,拉著梅菲斯出門去了。瓊恩懶得動彈,原本打算回房間休息,但轉念想了一想,“姐姐,”他對珊嘉說,“我們也出去走走吧。”


    “嗯,好啊。”


    出門的時候,恰好又撞上老板,“這麽晚了,你們還要出去?”她問。


    “是啊,隨便逛逛。”


    “這裏也沒什麽好逛的,”老板說,“不要太晚,記得十點鍾之前一定要回來。”


    瓊恩有些奇怪,“為什麽?十點鍾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嗎?”


    “今天是冥神日啊,你們不知道?”老板反問。


    冥神日是什麽東西?


    “在東域,每過七年,會有一年格外特殊,被稱為星年,這一年中有七天,冥神會來凡間巡遊,夜間行人如果撞上了,魂魄就會被帶走,”珊嘉說,“這被稱為冥神日,對吧。”


    “對對,今天是第一天,”老板說,“這七天裏可不要隨便亂走,白天也就罷了,太陽落山以後就盡量別出門;就算要晚上出門,十點鍾之前一定要回來,否則很容易撞上冥神的。”


    “......明白了,多謝。”


    和老板告別,瓊恩看著珊嘉,掩不住驚訝,“姐姐你怎麽知道的?”


    “艾彌薇不是找了很多東域的資料嗎,她一個人看不過來,你又沒空,我就幫她看了一些,裏麵恰好有提到冥神日的,隻是沒有具體說是哪七天,所以我不知道今天就是。”


    “我記得艾彌薇好像說過,冥神並非神王,更近似於中土的神,執掌冥界,卻並不能來到凡間吧。”


    “那就不清楚了。”


    冥神什麽的,瓊恩也不是很在意,不過穩妥起見,他還是打算十點鍾之前就趕回來。就當入鄉隨俗好了,免得節外生枝,萬一惹出什麽麻煩,反為不美。


    兩人出了旅店,也沒什麽明確目標,隻是信步閑遊,隨口聊天,看看月光下的小城夜景。與辛巴城不同,碎波城的夜晚安寧靜謐,路上行人寥寥,除了一兩家雜貨店之外,也沒有哪座房子還開著門,所有人都待在自己家中。瓊恩和珊嘉牽著手,沿著街道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不知不覺到了城牆邊,牆外就是碎波河,流水聲隨著夜風吹來,有一種格外的韻律感。


    “我們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單獨出來走走了。”珊嘉說。


    “嗯,”瓊恩說,“以後我會盡量多陪姐姐的。”


    “你才沒空呢,”珊嘉笑著說,“你現在要陪的人就已經很多了,以後應該還會更多。到時候說不定家裏有上百個女孩子,一天一個,也得小半年才能輪到一次,哪裏還有時間來陪我。”


    “怎麽可能會有上百個,姐姐你也太誇張了。”


    “沒有誇張啊,我弟弟很帥嘛,哪個女孩子不喜歡呢,”珊嘉說,“上百個而已,又不算很多。你看你這才兩三年,就已經勾搭了差不多十個吧。按照這個速度,再過二十年就到一百個了,絲毫沒有難度。”


    “......聽起來確實不難,”瓊恩說,“有姐姐的鼓勵,我一定會努力的。那麽就把目標訂為:四十歲之前,後宮收集一百人——姐姐覺得如何?”


    “加油吧,”珊嘉笑吟吟地說,“我是不介意啦,但要是艾彌薇知道了你這個遠大理想,會不會氣得一劍把你砍成兩段呢。”


    “不會,”瓊恩說,“她會把我砍成十段。”


    姐弟倆一起笑了起來。


    “好吧,瓊恩,”珊嘉收斂笑容,“說真的,你到底怎麽想,總不能一直這樣,見一個愛一個,身邊的女孩子越來越多,到最後肯定會出問題。”


    當然會出問題,無非是問題輕重而已,運氣好的話,或許隻是後宮鬥爭,倘若運氣不好,各種動漫中喜聞樂見的黑化結局指日可待。瓊恩對此也不是沒有自覺,事實上,他的心態也在悄悄發生變化,倒退兩三年前,他的想法是“隻要是漂亮妹子一定要收入後宮”,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這個野望了。女人多了也麻煩,要讓現有的這些和諧相處,已經夠讓他頭疼。所以他現在已經是盡量克製了——至少瓊恩自己是這麽覺得,無奈世事無常,有時候你不主動勾搭妹子,妹子卻會主動貼過來,而且還自稱是你前世情人什麽的,推都推不掉。


    人生真是很多煩惱啊。


    “煩惱你個鬼,”珊嘉說,“明明就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


    “不是這樣的,”瓊恩分辨,“我真的已經很注意很小心了。現在走在路上遇到陌生女人,我看都不敢看,生怕引起誤會。”


    珊嘉笑起來,“好啦好啦,知道你已經很小心了,”她想了想,“總之呢,這件事情你還是多想想,別弄到最後不可收拾。”


    “我知道,”瓊恩歎了口氣,“我會認真對待的。”


    說是這麽說,但到底要怎麽辦,瓊恩還是沒有頭緒。別的且不談,這次來東域,其中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去紫宸沙漠找凱瑟琳,根據目前的資料來看,自己和凱瑟琳關係匪淺,淵源極深——那麽問題來了,找到凱瑟琳,然後要如何安排?這件事單純想一想都讓人頭疼,更別說真的去麵對了。而且說不定還不僅僅是凱瑟琳一個人,按照紮瑞爾的說法,瓊恩前世風流好色,欠下感情債無數,雖說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但誰知道會不會還有舊情人活著呢,人類當然不可能活這麽久,但對於邪魔什麽的而言,也就不算什麽了。想到這裏,瓊恩就不由得暗自慶幸,幸好紮瑞爾回地獄了,否則的話,局麵真是不敢想象。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事到臨頭再說吧。


    瓊恩果斷選擇逃避,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看看時間不早,也該回去了,兩人原路返回,剛走到一半,忽然手上的戒指一陣輕微顫動,梅菲斯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你在旅店嗎?”


    “嗯?”瓊恩一怔,“不在,我和姐姐在外麵逛街。”


    下一瞬間,身旁的空氣劇烈波動,梅菲斯和凜直接傳送了過來。“你能聯係莎珞克嗎?”梅菲斯問瓊恩。


    “可以。”


    “讓她和維若拉趕快離開旅店,”梅菲斯說,“和我們匯合。”


    瓊恩釋放了一個傳訊術,“怎麽了?”他問,“發生什麽事?”


    “衛兵在追捕我們。”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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