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鏡裏的永歸重重落地, 玄鏡外圍觀的長老們同時抖了三抖。


    煉妖塔裏的其他弟子都在生死邊緣反複橫跳,唯有他們幾個被卷入浮屠境,還來了場叫人大跌眼鏡的魔君選妃。


    就很做作不清純, 堪稱十方法會最不一樣的煙火, 一時間惹來眾多看熱鬧的視線, 乍一見到此番慘狀, 紛紛露出一言難盡的複雜神色。


    “啊這……”


    天羨子抓耳撓腮:“永歸小師傅的曲子, 還真是別具一格。”


    梵音寺的靈光長老淡笑一聲, 摸了把圓潤光潔的後腦勺:“正是。我們寺中倘有弟子無心修煉,便會尋了永歸在旁長歌相伴, 音律正濃之時兩目相望,霎時佛光陡現、心魔盡除。”


    也就是兩顆光頭懸在半空,含情脈脈兩相對視, 在極度詭異的歌聲裏,後腦勺哐哐哐地閃金光。


    其中一顆還一邊發亮, 一邊麵目猙獰地拿嘴噴火花。


    在場眾人皆是一默。


    這種事情他們並不想聽!


    “謝逾心性殘暴, 若是惹他不快, 定不會手下留情,也不知白曄會怎麽做。”


    林淺心有餘悸地盯著鏡子, 目光裏隱隱有幾分期待:“聽聞他行事向來嚴謹,更何況是流明山出類拔萃的優秀弟子……”


    自家小弟子得了表揚,何效臣憨笑道:“過獎過獎, 白曄性子隨我,應該不會讓人失望哈。”


    “不過話說回來, ”紀雲開用白白短短的手指撓撓腦袋,在一眾叔叔阿姨的包圍下探出頭,“孟訣好像不見了誒。”


    有人抽了口氣:“孟訣?莫非孟訣也要參加選妃?不會吧?”


    “孟訣?”


    隔壁霓光島的好幾位修士同時起身往這邊跑, 男男女女雜七雜八,頗為好奇地探頭探腦。


    孟訣身為天羨子首徒、玄虛劍派實力最強的元嬰弟子,不但麵容俊美,性格更是儒雅溫和,隻需輕輕一笑,就足以引得諸多女修心尖震蕩。


    更何況他是個劍修。


    劍修講究以劍破萬法,對戰之時最是淩厲果決,拿著劍的男人誰能不愛,孟訣也理所當然成為了修真界裏的萬人迷角色,粉絲連起來可繞玄虛派五圈。


    托他的福,玄虛劍派鏡前咕嚕嚕又聚了一群人。


    不知是誰叫了句:“白曄上場了!”


    與一心想要完成任務的永歸不同,白曄此人很有偶像包袱。


    雖然也想在後宮101中嶄露頭角,但他必然不可能像前者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上場上得極其矜持,走出了步步生蓮的架勢,任哪位古早男主見了都要讚歎一聲:嗬,好一隻磨人的小野貓。


    寧寧心裏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壓低聲音對身後的裴寂道:“你覺得他有幾成把握?”


    裴寂本就對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如今似是被他做作的姿態辣了眼睛,眸底透出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聞言沉聲回應:“零。”


    她頗以為然,點頭繼續往台上看。


    白曄生得玉樹臨風,往原地一站,毋須太多言語動作,便自有一番飄逸雋永的仙人之姿。


    不少圍觀的女子下意識發出驚歎,旋即爆發出洶湧如潮的哇聲一片。


    但見那年輕修士勾唇一笑,端的是眉飛入鬢、眸清似水,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騰空起身,長袖一舞,身後兀地出現一道粲然火光。


    崇嶺之內高山挺拔、道路閉塞,與外界聯係少之又少,鎮中百姓鮮有見到仙門修士的時候。


    火光突現的瞬間,不僅台下觀眾呼聲大漲,連台上坐著的魔君謝逾也是麵色一變。


    寧寧終於明白,她心裏那陣不太好的預感是怎麽回事了。


    他們位於浮屠境中,所見所聞皆是仙魔大戰時期的記憶,而在這個時間段,魔族與正道修士不共戴天。


    白曄若是跳跳舞背背詩,甚至來個胸口碎大石都不為過,但這會兒動用五行符術,無異於自爆身份、往謝逾的槍口上撞,簡直比美團還能送,談笑風生間把自己生生送沒。


    謝逾的臉色越來越差勁,白曄卻對此一無所知。


    麵如冠玉的青年左騰右挪,身側仿佛炸開一朵朵絢麗奪目的煙花,在眾人瞠目結舌之際,忽然眸光一動。


    人群裏發出小孩詫異的驚呼:“這、這是——!”


    火光迸射之餘,竟從煙火的間隙裏竄出幾縷瑩亮水色,好似蛟龍出洞,凝聚成片地穿梭於火海之間。


    恰值此時疾電大作、金光憧憧,電光凝聚成圓環之勢,照亮舞動著的雪白人影。


    玄鏡之外有長老驚歎道:“竟是水火雷三行並用,不愧是少年英才!何掌門育人有方啊!”


    “三法並施,難度極大。”


    曲妃卿頷首道:“若是在平常,由於修為不足,這些水電火光會很快消散。但白曄是個聰明人,將靈氣和雷電圍繞在自己身邊,如同一個密閉的繭,能有效減少術法流失。”


    何效臣滿麵春風地哈哈大笑:“過獎過獎!你們要是再誇,我該不好意思了。”


    曲妃卿所言不假,白曄以靈氣為結界,在身邊展開了類似於避水決的圓形陣法。


    靈氣與符法皆被束縛於陣法之中,由於無法往外界消逝,便也顯得格外濃鬱。火光洶洶、水色晶瑩,加之電光迅捷似遊龍,絢爛得有如夢幻。


    除了謝逾的臉色越來越黑之外,一切都好。


    台上舞動著的白曄如癡如醉、青絲墨染,有如鸞回鳳翥,一雙水光瀲灩的黑眸欲語還休,手裏拿著的劇本名為《貴妃醉酒》。


    席間端坐著的謝逾殺氣湧現,唯恐那仙門弟子暴起傷人,手中魔氣緩緩凝聚,隻等時機成熟搶占先機,腦袋裏上演的劇目叫做《荊軻刺秦》。


    唯有站在人群裏的寧寧一顆心提到了嗓子上,大感不妙。


    就物理學的角度而言,在密閉空間下,過熱的水大量蒸發會產生蒸汽,使空間內壓力不斷提高。而當壓力超過靈氣泡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時——


    “快停下!”


    寧寧心急如焚,利用傳音入密匆忙對白曄道:“把身邊的靈氣散開!”


    白曄不懂其間緣由,帶了些許困惑地扭頭望她。


    然後在下一瞬間,巨大的爆破音響徹四野。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快到所有人都隻瞥見吞天食地的亮光陡然爆開,一抹美麗的白色在巨大衝擊下彈飛而起,沿拋物線軌跡硬邦邦地往半空砸。


    然後吧唧一聲,如同被燒熟的死肉摔在地上,冒出縷縷白煙。


    擂台上下,傳來迷人的焦香。


    玄鏡之外再度陷入沉默。


    沉默,是十方法會永遠的康橋。


    何效臣剛喝下的茶水噗地噴出來,聲線顫抖:“白——曄——!”


    他們這邊亂作一團,席間謝逾的眼中也罕見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與困惑。


    他原以為那名仙門弟子會趁其不備發動奇襲,可為何竟當眾來了一場他炸他自己?這……這是正道的新型進攻方式嗎?


    好高級好恐怖,好不走尋常路,真真叫他完全看不通!


    看著那團直挺挺癱倒的死肉,這位多疑的魔君刹那間感到了難以名狀的恐懼。


    場麵慘不忍睹,寧寧咬著牙跑向白曄身邊,不敢看更不敢碰。


    身旁的裴寂同樣皺了眉:“我今夜在周家旁側的竹林練劍,你若是做噩夢睡不著,可以來找我。”


    承影冷哼:“你之前可沒說過要半夜練劍。”


    白曄身體抽搐一下,眼底有淚痕滑落。


    你這小子名不虛傳,還真不是人啊。


    寧寧看著他沒說話,滿目盡是複雜的神色。


    當壓力超過可以承受的極限強度,像高壓鍋意外爆炸那樣,靈氣泡也會砰地爆開,將泡泡裏所有東西轟然炸飛。


    誰管那麽多恩怨情仇仙魔糾葛,物理之下人人平等,這分明是根正苗紅的《走近科學》。道法千萬條,安全第一條,施法不規範,親人兩行淚。


    白曄像是被送去非洲煤窯打了八百年苦工,麵目全非到可以直接改名為“黑曄”的程度。盯著寧寧顫顫巍巍張開嘴時,吐出一口飄渺白煙。


    “接下來……”


    他說著抬起右手,像是要與永歸小師傅所做的那樣,同她擊一個掌:“就交給你們了。”


    寧寧看著他那隻焦黑如烤鴨爪的手。


    寧寧隻想拒絕。


    ——畢竟這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動作,而是妥妥的厄運傳遞,誰擊掌誰在空中玩七百二十度大轉體。


    她本想查探一番白曄傷勢,卻被裴寂中途攔下。抱著劍的黑衣少年與她方才的動作如出一轍,伸手俯身時低低出了聲:“我來。”


    寧寧隻得點頭,抬眸遙遙望向謝逾。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那人臉上竟然會出現類似於恐懼的神色,但意料之中的是,謝逾周身已有殺氣湧現。


    她以為接下來注定是場惡戰。


    然而萬萬沒想到,有名小廝模樣的男人匆匆上台,於謝逾身旁悄聲耳語幾句。後者由最初的暴怒漸漸軟化,顯出幾分驚詫與欣喜之色。


    謝逾頭也不回地下台了。


    片刻之後再回來,身邊跟了個身形頎長的白衣青年。


    “孟、孟訣?”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何效臣已經快要摸不清劇情走向:“他為何會與謝逾這般親近?”


    紀雲開往嘴裏狂塞甜點,似是心有所感,嗤地笑出了聲。


    “今日選妃暫且作罷。”


    與所有古早虐文男主一樣,謝逾生有一副優越的好皮相,勾唇輕笑時眼尾稍挑,顯出幾分懶散的桀驁:“我身旁這位乃玄虛劍派天羨長老,從今以後,便是崇嶺鎮的貴客。若有誰對長老不敬,殺無赦。”


    為什麽又又又是天羨長老!


    念及賀知洲在小重山裏的所作所為,天羨子緊隨何掌門腳步,嘴裏糕點噴了滿桌。


    玩歸玩鬧歸鬧,大家總愛拿天羨長老開玩笑。


    梵音寺、流明山與玄虛劍派的大宗風範一個接一個倒,三派長老清一色麵無表情,隻希望這場為他們而開的法事盡快過去。


    事故現場,寧寧同樣是滿臉的懵。


    孟訣在選妃開始的時候,曾道他會有事離開片刻。


    她還以為這位高嶺之花般的師兄會放下偶像包袱,與那兩人一起參加選妃101,沒想到他非但光速搞定魔君,還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是玄虛劍派長老——


    謝逾為何還不殺他?


    “孟、孟道友?”


    白曄滿目的不敢置信,勉強動用體內殘存的最後一點靈力,傳音入密:“這是怎麽一回事?”


    “哦。”


    孟訣笑意不改,頗為愜意地垂眸向台下打量,沒往他們這邊望上一眼:“我借用師尊名義叛出師門,把未來各大門派的計劃和進攻路線全告訴他了。”


    永歸:……?


    白曄:……?


    “此地說到底不過是場已逝的幻境,他無論知曉何事,都不會對未來造成任何影響。”


    孟訣道:“而我們恰好能以此為契機,讓謝逾對我們的叛逃深信不疑——這豈不比入宮為妃靠譜許多?”


    兩抹清淚,終於從兩張灰頭土臉的麵龐上悄然滑落。


    白曄的心好痛。


    既然早就定了計策,孟訣那廝為何不透露一點風聲?他們的翩翩起舞與放聲高歌又算是什麽?這群劍修能做個人嗎?


    玄鏡之外的長老們無法聽見傳音,正當麵麵相覷之時,忽然見到鏡子裏的謝逾哈哈大笑,帶了幾分揶揄地拍一拍孟訣肩頭。


    然後洪亮的嗓音透過玄鏡,傳入在場每個人耳朵裏:


    “天羨長老叛出玄虛入我魔門,實乃可喜可賀的大好事!原以為天羨子乃正道之光,不料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哈哈!”


    無論哪方都看不起臨陣脫逃的懦夫,魔族也不例外。


    孟訣裝傻充愣:“多謝魔君,魔君謬讚。”


    天羨子本人:……


    在身旁諸多同情的視線裏,天羨子麵無表情地端水,喝茶,指尖微微顫抖。


    境內鏡外,撕心裂肺的吼聲在三個人心底同時響起。


    孟訣,你這個叛徒!!!


    雖然孟訣被人在心裏罵了個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托他的福,一行人終於有了合理的理由在周府待下。


    ——以“叛逃長老和他狐朋狗友”的身份。


    孟訣透露的情報句句屬實,把各大門派日後的進攻路線一字不漏地說了個底朝天。


    謝逾聽得目瞪口呆,與他閉門詳談多時,再現身出來,整個人都透著股神清氣爽的勁兒,仿佛明天就能把修真界踏平。


    為感謝“天羨長老”帶來的信息,受魔君指示,周府特意設了宴席。


    “原來兩位長老的表演,隻是為了助興。”


    謝逾坐在主人位上笑得陰鷙,頗有虐文男主六親不認的氣質:“不過在下有個疑問:仙門大宗對弟子們理應不薄,各位為何要選擇叛出師門?”


    一陣短暫的沉默。


    寧寧從儲物袋拿出一條手帕,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這一切,全是拜真霄劍尊所賜——你們能明白,被師尊當作白月光替身的感受嗎?”


    玄鏡外的視線聚焦體由天羨子瞬間變成他的親親師兄。


    真霄眼底劍氣湧動,真霄不想知道。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愛上了他。師尊待我不薄,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親近於我,隻是因為我與他逝去的女人長相有七分相似。”


    寧寧越說越入戲,以狗血對付狗血,把在座真正的古早男主說得目瞪口呆、深信不疑。


    “他視我為替身,為救那女人,挖了我的心頭血、割了我的肝脾腎髒、剜了我的靈髓,麻藥打進我的身體,我慢慢閉上眼睛。在他眼裏,我就是這樣不值一提。如果人有下輩子,我發誓,絕對不要愛上他。”


    白曄聽得瞳孔地震,努力埋頭吃菜,把心口的震驚往下壓。


    玄虛劍派的劍修果然恐怖。


    修真界裏的別人都在拚了命地變強,而他們,卻在用生命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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