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寧一席話, 勝讀十年書。


    寧寧的這段瞎扯淡,幾乎囊括了絕大多數虐戀情深的套路,所有古早男女主, 都能從中隱約見到自己的影子。


    更何況她講得這樣詳細流暢, 脫口而出的時候沒經過絲毫猶豫和遲疑, 除了這些事情當真在她身上發生過, 謝逾找不出第二種解釋。


    謝逾義憤填膺:“深情之人總是被傷得最深, 真霄枉為名門正派!”


    說這番話時, 他頗有些嘲諷地垂了眼睫,覷向坐席右側的方向。


    除開參與試煉的幾人與魔君謝逾, 席間還端坐著兩個女人。


    正是選妃時寧寧見到的那兩位。


    據謝逾介紹,左側那位穿著金絲月華裙的名為顧昭昭,原是周家侍女, 在他貧苦之時不離不棄、生死相依,二人伉儷情深, 此生必不負她。


    寧寧一邊聽一邊心頭咯噔咯噔跳, 在聽見“伉儷情深”時, 念及今日佳麗如雲的選妃現場,差點當場笑出聲。


    至於右側的白衣女子, 便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謝逾顯而易見地不願搭理她,卻也顯而易見地想要折辱她,麵帶不屑介紹了名姓後, 薄唇冷冷一挑:“曾經多麽高不可攀的周家小姐,如今也不過是我的禁.臠。”


    禁.臠這個詞太複古, 一般人真的承受不來。


    難以想象會有人麵不改色說出這樣的台詞,寧寧尷尬到用腳趾猛抓鞋底,差點當場給這小肚雞腸的垃圾男人來一套軍體拳, 讓虐身虐心強製愛好好感受來自社會主義的無上關懷。


    而此時此刻,談及“深情之人被傷得最深”,謝逾之所以會睨向周倚眉,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他出身低微,被當作周家毫無人權的奴隸養大,唯一心心念念喜歡著的,隻有這位遙遠如天上月的大小姐。


    可惜郎有情妾無意,周倚眉不但對他興致寥寥,還在他提出私奔之後將謝逾出賣——


    想到這裏,寧寧又不懂了。


    就算謝逾付出十倍百倍的真心,就算周倚眉心冷如鐵,從未被他打動,可無論怎麽想,她似乎都沒有太大過錯。


    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付出不一定會有回報,謝逾對周倚眉情深切切,難道她就非要因此而動心麽?


    除了“一往而深”,還有個句子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鵝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能強迫她與盜版青蛙王子在一起不成。


    至於謝逾這種,說白了就是自私。真以為自個兒是全世界中心,掏心掏肺窮追猛打就一定有成效,其實做的那些事隻感動過自己。


    周倚眉聞言麵色一白,低垂著頭沒出聲。


    從宴席開始到現在,她一口飯都沒咽下。


    “這位姑娘是此緣由,那——”


    戀愛腦高度中毒的謝逾對寧寧信以為真,劍眉一挑,視線落在一旁的白曄身上:“這位小道長,不知又是為何?”


    白曄正在猛扒飯,聞聲猛地一愣,抬頭時滿嘴的白。


    “我……”


    白曄緩緩吞下嘴裏的白米飯,微仰了頭望向天空。


    有寧寧的身先士卒,他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


    “那個女人,名叫何小晨。”


    鏡外的長老們同時發出一聲頗為嫌棄的“噫”。


    莫名躺槍的何效臣:???


    “從小到大,我卑微地愛她十二年,卻為了給她心愛的男人頂罪,被親手丟進監獄、取走腎髒。”


    白曄攥緊拳頭,用力往桌上一錘:“她說出獄之後就嫁給我,結果那隻是一場謊言!我一顆赤誠的真心終究被她毀了,毀得鮮血淋漓……所以我逃了,在臨走之前用僅存的最後一點尊嚴告訴她:何小晨,這次是我先不愛你了。”


    怎麽又是個取腎的。


    謝逾望向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複雜,本想安慰一兩句,竟聽見砰然一聲拍桌響。


    “可是她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白曄咬牙切齒,眼眶裏染了淺淺的紅:“其實與她在兒時私定終身的是我、在山洞裏照顧她三天三夜的也是我——不是我那雙胞胎哥哥!她一直都認錯了!”


    這是個高手啊!


    猝不及防聽見這個轉折,寧寧在心裏直呼內行。


    白曄隻用短短兩段話,就無比精辟地容納了監獄梗、摘腎梗、背叛梗、白月光梗和最為經典的認錯梗,堪稱集狗血之大成,叫人不得不連聲歎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昭昭在聽完這番話後尷尬一哂,眼底的笑意悄然止住。


    “世上竟有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謝逾是個容易受傷的男人,被故事裏的恩怨糾葛虐到麵色發白:“愛真的沒用,多愛都沒用,感情最怕她逢場作戲,而我們依然死心塌地,無論如何,不愛就是不愛了。”


    白曄不停點頭,實則心裏盡是茫然:


    這人在說什麽愛來愛去的豬話?現實世界真有人能講出如此尷尬的台詞嗎?或者說,其實他在像永歸小和尚那樣表演順口溜?


    這處浮屠境以虐戀情深為主打,估計從沒遇見過比它更能灑狗血的人,一時間承受太多無法消化的信息量,怔怔卡了頓。


    在片刻停滯後,謝逾選擇放棄這群亂舞的妖魔鬼怪,往越來越扭曲的主線上狂奔。


    “各位都是為情所傷,今日來了崇嶺,不如借酒消愁。”


    謝逾抿唇笑笑,繼而斜斜靠在椅背,語氣輕佻:“周小姐,為道長們斟酒罷。”


    周倚眉眸光微沉。


    倒酒向來是侍女丫鬟做的事兒,他此番一席話,無疑是當著所有人的麵告訴她,當年高不可及的周家大小姐已再無權勢,任他擺布。


    還真是小肚雞腸啊。


    若是在平日裏,寧寧早就拔了劍上前,但如今礙於浮屠境限製,不得不候在一旁等待劇情發展。


    她本是懨懨拿手撐著腮幫子,一言不發盯著周倚眉瞧,等後者拿起酒壺,突然飛快眨了眨眼。


    白裙女子纖細窈窕,因病弱無力,起身前行時身形微晃,輕輕咳了聲。


    她竟是以左手拿著酒壺,右手雖然也覆在瓷器之上,五指卻綿軟得像是毫無力氣,僅僅能做出一個“拿”的姿勢而已。


    周倚眉的右手出了問題,很可能無法再用。


    這樣一來,謝逾讓她斟酒的用意,就要更為險惡幾分。


    她被折磨得渾身乏力,隻能憑借一隻左手支撐整個沉甸甸的酒壺,於是毫不意外地,在給謝逾倒酒時手臂輕顫,將酒水灑落些許。


    這也正是謝逾的目的。


    “怎麽,莫非周小姐已經連斟酒都——”


    眉目間盡是陰鷙的青年冷聲一笑,白玉般的麵龐浮上淡淡薄霜,正要開口羞辱,卻聽見不遠處另一道清脆的女聲。


    “時隔多日再想起真霄,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便是那天在望月山上。”


    寧寧很是感慨,難以自拔地陷入回憶:“他剜了我的心頭血,救下白月光後打算禦劍離開。可我靈力盡散,根本無法駕馭星痕劍,那狗男人冷笑著看著我,竟然說——”


    “怎麽,莫非你身為劍修,已經連禦劍飛行都做不了?”


    謝逾噎了一下。


    這好像是他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去他的禦劍飛行!他難道還不知道,我剜去心頭血後會是何等虛弱?既然那麽愛飛,幹脆就斬斷那廝雙手雙腳,剔他靈髓毀他血脈,把他綁在劍上放風箏好了!腦袋可以當球踢的狗男人!”


    寧寧氣呼呼地說完,末了抬起眼睫,朝謝逾輕輕一勾唇:“魔君大人,你說是吧?”


    謝逾:……


    謝逾:“好、好像,是的吧。”


    雖然這樣說,但為什麽會莫名有種我罵我自己的錯覺呢。


    被寧寧這樣一折騰,謝逾把之前準備好的台詞忘了個遍,周倚眉朝她投去感激的視線,身形稍稍一側,來到顧昭昭麵前。


    她們倆曾經一個小姐一個侍女,如今彼此間的身份卻是天差地別。


    顧昭昭見到她,唇角溫和無害的笑意更甚:“多謝小姐。”


    周倚眉斟酒時背對著謝逾,形成一片封閉的視覺死角,因此他很難看見兩個女人間的具體動作。


    可寧寧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周倚眉把酒壺往下斜傾的瞬間,顧昭昭手臂一晃,正好擊在她受傷的右手上。


    隨即便是右臂猛顫、酒壺落地,瓷器碎裂的脆響猝不及防響起,還伴隨著顧昭昭一聲倉促的驚呼。


    哇哦。


    寧寧在心裏為她鼓掌,這惡毒女配的味道真是有夠正宗。


    “怎麽回事?”


    謝逾如同遭遇降智光環,本就岌岌可危的智商不斷—1——1—1,惡龍咆哮:“昭昭!你有沒有受傷!還有你!周倚眉!你這女人究竟想玩什麽花樣!”


    希望此人葬禮上的鑼鼓聲能比這個好聽。


    寧寧默默捂住耳朵。


    “我沒事,你不要怪小姐,都是我——”


    “真霄那都不算什麽,最令我恨入骨髓的,是我那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哥哥。”


    白曄冷聲嗬嗬,毫不留情打斷顧昭昭的聲線:“那日大雪封城,他與我並肩行在長梯之上,忽然就自行滾了下去!等何小晨將他扶起,那混賬東西居然厚著臉皮說——”


    “我沒事,你別怪弟弟推我,都是我不好,要是再小心些,就不會從梯上落下來。”


    顧昭昭哽了一下。


    這好像是她剛剛打算說的台詞。


    “我隻想說滾啊!真那麽喜歡滾樓梯,給小爺去滾啊!我要真想害你,難道還會用如此白癡的方法?你弱智也就算了,能不能別把我也拉下水!害你?你也配?真會給自己加戲!”


    顧昭昭麵如死灰,顫抖著低頭扒飯。


    “還有何小晨!那樣拙劣的手段她居然也信?如此腦子,慘烈得像一樁冤案!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她,我呸!自作多情的傻子玩意兒!”


    白曄出生於書香世家,好不容易在十方法會一展口才,沒想到竟是罵人。


    他講得氣喘籲籲,一口氣自始至終沒停下,說罷猛地往嘴裏灌了口水,啞聲道:“謝魔君、顧小姐,你們覺得,我說得對嗎?”


    謝逾和顧昭昭皆是嘴角一抽。


    匪夷所思,簡直匪夷所思。


    他們兩人如同被這群修士吃掉了腦子,所有想法與言語無所遁形,被搶白得一句話都接不上來。


    謝逾罕見地感到了少許懷疑。


    他對周倚眉的所作所為是否的確太過分了些?難道真是顧昭昭做了手腳,酒水才會灑出來?可是——


    不,這一切都隻是巧合而已。


    他年少的喜愛被周倚眉踩在腳底,明明約定好了要一起離開,卻隻等來拿著棍棒、要將他置於死地的家丁。


    隻有昭昭,在饑寒交迫時帶來衣物與糕點的昭昭、於生死邊緣為他送來傷藥的昭昭,才是他謝逾心底的最後一寸淨土。


    至於這群修士,他們已經不算是正常的人了。


    在這裏坐著的,隻有幾具看似正常,實則被掏空腎髒的人幹,他毋須與之多言。


    “盒盒,那群蠢人最可笑的地方,在於蠢而不自知,就算察覺不對勁,也總要給自己找這樣那樣的理由。”


    寧寧扭頭對白曄道:“不自知的東西,真是照了鏡子也沒用。”


    白曄深以為然:“往好處想,他們爹娘鐵定很幽默,否則怎麽生了個笑話出來?”


    謝逾:……


    謝逾覺得,這兩人在一唱一和地指桑罵槐。


    可他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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