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墜入紫薇境時, 寧寧曾做過一個夢。


    夢裏一片空白,隻出現了極其模糊的少年影子,她看不清那人麵孔, 隻記得若隱若現的身形輪廓。


    而當魔修們自幽深裂穀中一步步向她走來, 站在最前方的那個人, 竟與夢中所見漸漸重合。


    寧寧不記得自己曾見過他, 但可以確定的是, 這個人一定在她潛意識中留下過難以磨滅的印象。


    ——因為現在, 她又夢見了他。


    放眼望去是黃沙滾滾的大漠,魔氣勾連著嫋嫋白煙, 她與那人並肩坐在沙丘上,仰頭望去,能見到天邊一輪幽遠的孤月。


    一縷風匆匆襲來, 那人側過頭來看她,麵孔仍是模糊不清。


    寧寧聽見他說:“你看, 這是……的月亮, 每每見到它, 我都會想……”


    風聲和無數雜音充斥耳畔,將他所說的話盡數遮蓋, 寧寧聽得雲裏霧裏,隻想很破壞氣氛地大喊一句:“風太大,沒聽清, 你在說什麽?”


    然而話還沒出口,就驚覺渾身一涼, 猛然睜開眼睛。


    她之前在裂穀中遭遇魔修,這會兒應該被帶進了他們的老巢。


    寧寧嚐試著動彈身體,卻發覺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綁住, 看材質應該是大名鼎鼎的縛仙繩,讓她用不出分毫靈力。


    這夥人煞費苦心地抓她幹嘛?


    想不通。


    作為一個打小生活在古裝劇滋養下的社會主義新青年,寧寧雖然不會以一首《水調歌頭》引得各大青年才俊紛紛傾倒,也稱不上什麽宮鬥十級玩家,但總歸還是學到了一個十分淺顯實用的經驗——


    在袖子裏藏上一把小刀,以備不時之需。


    比如現在,那把金屬違禁製品就成了她心中的神。


    寧寧從地上歪歪扭扭地坐起來,擺了個老僧入定狀,張望四周景象。


    她似乎應該收回之前那句關於“魔族老巢”的話。


    因為這地方,實在是太太太寒酸了。


    這裏甚至稱不上“房屋”,不過是一座由沙礫建成的洞穴,內裏七零八落擺放著床鋪與其它各種家具,看上去質地不錯,卻也難掩此地的寒窯本質。


    ……她想象中布靈布靈金光閃閃的大宮殿呢?這裏怎麽跟八十年代鄉土劇片場似的?


    寧寧有點腦袋發懵,連拿刀割繩子的動作都下意識一緩,一片寂靜裏,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幾聲腳步。


    那群魔修應該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收斂了動作抬眸望去,首先見到一張白淨麵龐。


    走在最前麵的,仍然是那個與她夢中身影一模一樣的少年。這回洞穴裏點了燈,透過搖曳不定的昏黃光線,寧寧終於看清他的模樣。


    與想象中或張狂或冷若冰霜的邪道修士截然不同,這人居然長了張十分乖巧的娃娃臉,烏黑圓潤的眼瞳裏柔和得像水一樣,瞧不出絲毫攻擊性。


    寧寧:……


    也許,大概,可能,這是朵白切黑的黑蓮花,看似人畜無害,實則心狠手辣?


    那少年察覺她直白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


    繼而居然紅了臉,匆忙眨眨眼睛,帶了六分慌亂三分做賊心虛一份羞澀地出聲:“你、你醒了?”


    寧寧:……


    眼前這位小哥應該的確是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說好的狂傲冷漠輕蔑不屑呢?同樣是做扇形統計圖,你怎麽就跟別的反派相差這麽多?


    “主君。”


    他身側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沉聲開口:“對待敵手,不應當使用此等態度。”


    主君。


    寧寧腦袋裏轟地炸了一下。


    不會吧,這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害羞小男生,居然是魔域新任的君主?


    她的確聽聞過魔族人才凋敝,魔君與魔尊均在大戰中落敗,但這這這、這也太“人才凋敝”了一點吧?


    她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麽自己見不到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大宮殿了。


    “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那少年溫聲帶了笑,扭頭望向她時,還是有些愧疚般的不好意思:“寧寧姑娘,我名為霍嶠。”


    這劇情走向,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或者說,很不一樣。


    寧寧點頭“唔”了聲,嚐試與他進行正常交流:“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們把我帶到這兒來,是想做什麽?”


    霍嶠垂眸看她,聞言默了半晌,仍是溫聲道:“是為殺你。”


    好,很好,麵不改色地講出這四個字,終於有了點魔族的派頭。


    他頓了頓,似是在斟酌言語,遲疑補充:“你大可以恨我們,我們也絕不會放你離開——若是有求饒的話,不必多費口舌。”


    這人好奇怪。


    說他心狠手辣吧,這人看上去卻又溫溫柔柔,她看過那麽多小說電視劇,沒見過這樣好說話的魔族君主。


    可說他心慈手軟吧,方才的一番話又完全不留後路,擺明要置她於死地。


    他仿佛隻是站在與她彼此對立、卻又彼此平等的位置,既給了她足夠的尊重,又毫不拖泥帶水地告訴她:“我會殺你。”


    這位年輕的魔族君主態度如此,寧寧心裏的緊張感便也無端消退許多,聞言往牆邊靠了靠,好奇道:“你們為何特意想除掉我?”


    她算是聰明,隱約能猜出點貓膩,用了探究的語氣:“因為裴寂?”


    霍嶠答非所問,不置可否:“我們不會特意折磨,姑娘不必害怕。”


    “主君何必同她說這麽多廢話?”


    有人不屑道:“就憑她身上被下的那道惡咒,本就活不了多久,我們若能給她個痛快,也算行善積德。”


    “等等等等。”


    寧寧聽不太懂:“惡咒?什麽惡咒?”


    “咒術種類繁多,我們隻能察覺些許氣息,並不知曉具體——”


    霍嶠本欲解釋,說話時卻有人從門外進來,湊到前者身旁耳語一番。


    寧寧聽不清內容,隻知少年聽罷抿唇一笑,末了低頭瞧她一眼:“我該走了。青衡,你留在此地看守吧。”


    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安靜點頭。


    “我我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寧寧見他轉身,迅速抬高音量:“我們兩個,以前見過麵嗎?”


    霍嶠扭頭,一雙狗狗眼被燭光映得盈盈發亮,像湖漾開的水波。


    “就是,”她總覺得這句話像在刻意搭訕,聲音小了許多,“說起‘今晚的月亮’……什麽的。”


    霍嶠靜靜看著她,忽然揚唇笑了笑。


    “我們未曾見過麵。”


    少年聲線清澈,笑意在燈光裏緩緩溢開:“不過今夜恰是十四,姑娘待會兒可仰頭看看天上……十四的月亮,很美。”


    霍嶠走得匆忙,隻留下寧寧與名為“青衡”的壯年男子麵麵相覷。


    她對魔族陣營的實力尚不明晰,萬事皆以小心為上。


    雙手上的繩索被逐漸切斷,寧寧本想以神識試探一番青衡修為,腦海裏卻嗡地一響。


    竟然是係統的聲音。


    [此人修為元嬰三重,擅使長刀,弱點在下腹,不擅快攻。]


    這聲音來得毫無征兆,對於寧寧來說,無異於親眼見到一具死人突然詐屍,還手舞足蹈來了段全國第三套廣播體操。


    沒等她有所反應,便又聽見它的嗓音:[趁他鬆懈,即刻以金蛇劍法突襲,不要猶豫。]


    這是它頭一回突然出聲。


    寧寧凝神屏息,收斂神識。


    魔族巢穴殺機四伏,係統不想讓她葬身此地。


    可是……它為何會對這個魔修如此了解?


    由於縛仙繩的存在,青衡對她並未存有太多防心。寧寧聽循係統指示,在須臾之間拔劍而起。


    她速度極快,男人還沒來得及拔出長刀,便被道道劍氣震得失去意識。


    在下一瞬間,腦海裏再度現出係統的聲音:[出門前行,第一個轉角右拐。]


    它似乎很急,近乎於用了催促的語氣。


    沙穴之中道路錯綜複雜,寧寧來不及細想太多,按照接連不斷響起的聲音迅速疾行。


    [右拐,出現敵襲。]


    [樂修,擅琴,攻其右手。]


    [凝神斂息,自左側沙陣進入密道,此地守有元嬰高手,切記隱匿行跡。]


    “你怎麽對這兒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地凶機陣陣,不但候在各地的魔修實力不凡,條條岔路更是晃得人眼花,倘若僅憑她一人,定然連一半的路程都逃不到。


    然而係統對沙穴中的魔修與地形如數家珍,堪稱史上最強金手指。


    寧寧一麵狂奔,一麵在心底開玩笑似的問它:“你到底是所謂的天道化身,還是曾經生活在這兒的魔?”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或是說,得到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前方劍修,弱點在後背,使用太一劍訣對付他。]


    係統所說的“密道”就在不遠處,旁側守著個抱著劍的魔修。


    寧寧仍是用了出其不意的快攻,那人反應極快,抬手試圖反擊,被擊得節節敗退。


    星痕劍很快直指命門,寧寧卻並未發力。


    她形貌有些狼狽,漆黑瞳孔中晦暗不明,壓□□內外溢的劍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靜。”


    寧寧道:“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係統的指令仍在繼續。


    它從未一次性講過這麽多話,加之火急火燎,刺耳的機械音惹得寧寧大腦發懵。


    她通過密道逃出錯綜複雜的地下沙穴,本以為提示音即將消散,卻在入夜後狂嘯的風聲裏,陡然聽見無比熟悉的叮咚響聲。


    這是係統發出任務時的響聲。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不對吧,按照原著裏的劇情,她有在這裏作過妖嗎?


    答案定然是“沒有”。


    在那本由係統給出的小說裏,這群魔修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他們一行人之所以前往大漠,是為了曆練除妖。


    而“寧寧”出場的鏡頭少得可憐,全篇幾乎隻出現在幾句話裏頭,因為——


    [沙魅群起而攻之,一時間遮天蔽日、陰風怒號。


    眾人皆是竭力相抗,寧寧驚懼非常,駭然奔逃,不成想被妖氣一卷,徑直落入身側深不見底的穀縫!]


    [叮咚!]


    [你知道怎麽做。]


    “你是不是越來越放飛自我了?”


    寧寧因最後那六個字嗤地笑出來,抬眼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地麵見到一條幽邃長痕。


    想來係統之所以那樣急切地幫她,不但是為了指示逃離沙穴的路徑,也是在將她特意引來此地。


    墜下穀縫這件事兒,實在與惡毒女配的作妖行為毫不相幹,然而它卻顯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說明此事的意義非比尋常。


    腦海裏交纏的思緒徐徐一轉。


    寧寧已經明白了,在穀縫之下藏著什麽東西。


    [立即前往穀縫底端。]


    大腦裏傳來逐漸加深的陣痛,係統語氣極冷:[馬上。]


    “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對不對?”


    寧寧一邊往前走,一邊噙了笑地開口:“你別急,我自然會照做。”


    回應她的,隻有一片沉默。


    寧寧倒也並不在意,行至穀縫旁拔劍出鞘,在邁下右腳的瞬間,以劍氣馭動陣陣疾風。


    劍氣橫生,極大程度緩衝了下落速度,白光映亮少女蒼白的麵頰,她下意識握緊長劍。


    距離穀底,已經越來越近。


    寧寧深深吸了口氣。


    她原本的猜測很簡單,也很直白。


    沒有所謂的“穿越”,她就是這個世界裏的“寧寧”本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中一遍遍重生,妄圖改變必死的結局。


    她問那名魔修的第一個問題,是殺她與裴寂有何聯係。


    那人發著抖告訴寧寧,魔族欲要引他入魔,她的死亡是最好的引子。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可以理解為,係統或許正如白霧所說的那樣,是她為避免死局,在自己腦袋裏特意設下的指引。


    隻要一直作妖作死,不讓裴寂對她產生任何感情,就能杜絕這場驚變。


    但這個邏輯說不通。


    其一,倘若她當真輪回多次,每次都擁有記憶,怎麽會唯獨在這一輪丟掉所有對於過往的印象,什麽都記不得。


    記憶越多,經驗越多,生還的幾率也就越大。像她如今這樣稀裏糊塗地亂闖,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自己送進鬼門關。


    更何況之前發生了那麽多九死一生的危機,它都未曾做過提醒,反而含糊其辭,掩蓋所有與魔修相關的信息。


    其二,若要阻止這場陰謀,可以利用的方法其實再簡單不過——


    隻要提前告知長老們魔界異變,並將裴寂安置於玄虛劍派,以那群魔族的實力,絕不可能掀起任何風浪。


    其三,當初在煉妖塔秘境裏,她舍棄裴寂奔向靈樞仙草的時候,無比清晰聽見了係統發出的一聲冷笑。


    那笑聲裏顯而易見地帶了不屑與輕蔑,倘若係統當真是她自己的意識,絕不會做出那樣的反應。


    其四,最為重要的一點。


    她身為穿越者的身份,絕不可能有假。


    賀知洲也來自二十一世紀,如果她一直在修真界土生土長,怎麽可能編造出與他所在的一模一樣的世界。


    電腦電視冰箱空調,擺明了絕非古人能想象出來的物件。


    這樣想來,摒棄掉這條思路,可行的解釋便隻剩下唯一一個。


    她與之前那個輪回無數次的“寧寧”,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穀縫幽深,白光如火星四處迸射,寧寧收斂了劍氣,足尖落地。


    她聞見濃鬱的灰塵味道,在劍光下緩緩前行。


    當時在紫薇境裏,化作白霧的劍靈告訴她,她身體裏突然多出了某個東西,或許可以助她渡過死劫。


    寧寧當時理所當然地以為,對方是在指她腦海裏的係統。


    可她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劍靈自然無法感應到所謂“係統”,她能察覺到的,唯有每個人的神識。


    在她的身體裏,藏有兩個人的神識。


    寧寧揚起星痕劍,在沉沉暗色裏,見到一具四散的骨架。


    “突然在她身體裏多出的東西”,哪裏是說係統。


    分明是……她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魂魄。


    寧寧想起詢問魔修的第二個問題。


    關於她身上的惡咒。


    那人對此了解不多,支支吾吾告訴她,這種惡咒失傳多年,隻知道是種竊命的法術。


    她不知為何承擔了難以想象的死氣與因果報應,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不久於人世。


    因果報應。


    當初在鸞城的那家邪術小店裏,店主曾無意間透露,魔族有種替命的法術。


    寧寧當時並未深究,如今想來,無非是轉接因果,以命換命。


    為什麽係統從來都隻讓她犯下惡事,卻不在乎後果。


    因為隻要心存害人的念頭,並做出相應行徑,她就自然承擔了那一份因果。


    為什麽她腦海裏的“原著”劇情殘缺不全,時常與事實有如出入。


    因為那個人輪回數次,對於最初一世的記憶已經無比模糊。而要想利用替命之術,恐怕必須以最初的因果作為基礎。


    輪回數次的是那個人。


    與白霧一遍遍交談的是那個人。


    這場局最終想要救下的……也是那個人。


    至於她,不過是讓那個人活下來的一塊擋箭牌。


    什麽“假死脫身”全是謊話,一旦承受了必死的命運,她就必然不可能活下來。


    寧寧繼續往前,在骨架身側,見到一本泛黃的舊書。


    封頁上沒有字跡,她卻明白那是什麽。


    如今她已經找到回溯之法,因果循環迎來閉合之處,至此終結。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你輪回了多少遍?一定很辛苦吧。”


    寧寧俯身將它拾起,垂下眼睫:“你曾經在輪回裏入了魔,所以才那樣熟悉魔域地形,對不對?”


    一陣風橫穿而過,如同淒厲鬼哭。


    “我該叫你什麽?係統嗎?”


    她本想低低笑一聲,卻沒了發出聲音的力氣,隻能在心裏繼續道:“還是說……‘寧寧’?”


    沒有回音。


    寧寧並不在意,輕輕扯了嘴角。


    或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當終於知曉全部真相的時候,她並沒有預料之中的難過與絕望,停頓了好一會兒,再度用極輕極淡的語氣問:“繼承你的命數之後,我一定會死掉,對不對?”


    回應她的,依舊是悠久寂靜的沉默。


    忽然心口有什麽東西微微一動。


    這裏明明是密閉的洞穴,卻有一陣風掠過她耳畔,吹得耳垂發癢。


    寧寧聽見一道聲音。


    不再是幹癟冷漠的機械音,而是同她一樣,柔和的少女聲線。


    “……對。”


    心裏有什麽東西恍然落地,寧寧沒有哭泣或惱怒,而是沉默片刻,鬆了口氣:“那些夢呢?關於霍嶠……你喜歡他?”


    那聲音答非所問,應得遲緩:“我以為你猜出一切,不會來這裏。”


    “那樣的話,我不是會被你當場處死嗎?你以為我會和你同歸於盡?”


    寧寧的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


    她靜了好一會兒,抬手抹去眼角湧出的水滴。


    “還有裴寂呢。”


    她握緊手裏的劍,終於輕輕笑了一聲:“就算我活不了……總得讓他好好活下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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