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嬌兒記憶中的母親,父親與外祖母口中的唐瑛,每一個細節都那樣的清晰。


    她的母親確不是擅長交際的人,每天或者寫寫畫畫,或者抱著她寫寫畫畫,而且很愛說話,會指著她寫寫畫畫的東西,給她說那些奇思妙想。


    李嬌兒那時對母親說的東西,總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她總會被安置在榻上,母親就在旁邊的桌上,依舊寫寫畫畫。


    見她醒來,母親會慈和一笑,招呼人給她倒茶,給她好吃點心,但不許她多吃。


    母親的臉頰上也有酒窩,但沒有她那麽深。


    李嬌兒想著想著,眼睛又開始發熱了。


    她的娘親,怎麽會是壞人呢?


    她記得母親曾說過,火器一物,應有卻不該濫用,否則便是流毒如窮,貽害於民。


    既然不愛交際,那她怎麽會認識了陳國人?既然不喜濫用火器,又怎會為陳國,幹出那傷害了無數百姓的潑天大案?


    李嬌兒胡思亂想著,直到外祖母醒來時,她才掩下情緒,笑著和外祖母說話,又被勸著吃了半塊點心,寬老人家的心。


    至下午外祖母又要回機巧閣時,李嬌兒才別過長輩,與雲團一起回了安陽侯府。


    薛鎮仍不在家中,仆婦們知道昨日世子夫妻起了衝突,即便往日瞧李嬌兒不上,這等時候並不敢惹了她的眼,都避著她。


    在李嬌兒決定要和離之後,她也一直避著這群人,此刻更不理會他們,隻回春山居中,繼續抱著母親的手劄看。


    雲團在旁看著,想勸,但情知勸不動,隻好端了茶來放在李嬌兒麵前,自己則坐在一旁繡花。


    李嬌兒又看了大半個時辰,仍沒看出什麽東西,眼皮兒已經開始打架了。


    昨天到今天她都沒休息好,心裏藏了太多的事情,此刻終於撐不住了。


    但李嬌兒仍不肯睡,支著額,閉會兒眼,又睜開眼繼續看著。


    結果實在因為心力難支,再一閉眼的時候打了個瞌睡,手一滑,不小心竟然打翻了茶水。


    雲團嚇了一跳,慌忙放下針線過來,口中道:“小姐,小姐這是怎麽了?”


    李嬌兒見茶水潑在了手劄上,也唬得站起來,將手劄搶起。


    “真是的,”她急得要哭,自責道,“我太不小心了。”


    “小姐別急,奴讓人在院子裏點了火盆,好生烤烤就好了。”雲團安慰道。


    李嬌兒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翻著手劄,查看濕了多少、有沒有模糊了文字等,邊翻,還用手帕輕輕按壓著沾水。


    雲團已經吩咐丫頭們搬火盆來,轉身回來,也幫著李嬌兒一起拯救手劄。


    “小姐,損壞得厲害嗎?”她問。


    “還好,”李嬌兒歎息,“好在這幾年總看,我都背下來了,等烤幹後看壞了多少,我再補吧。”


    雲團聽她語氣越發低落,更加擔心了,正要安慰,忽就見李嬌兒神色突變。


    “小姐怎麽了?”她忙問。


    李嬌兒沒有說話,而是對著那手劄濕了的一頁上,漸漸浮出來的字跡發呆。


    雲團並沒看過唐瑛的手劄,因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見她仿佛受到打擊的表情,也知道事有蹊蹺。


    偏此時,翠柳和翠蔭兩個丫頭搬了火盆來擺在廊上,正要進來告訴,雲團忙對她們使眼色,示意她們別說話。


    二人明白,退在門外看著火盆。


    李嬌兒依舊看著手劄上浮現出來的文字。


    那是一封給母親的書信,以特殊墨寫成的蠅頭小楷,遇水則會浮現,而隨著紙張的風幹,其上的字跡又越來越淡。


    瑛瑛吾妹:


    見字如麵,兄在陳地,知你猶疑。但你我本非昭之舊民,若論忠,昭更乃吾等之世仇。那日所言之事,還望瑛妹三思。盼複。


    兄山野村人字。


    李嬌兒盯著那文字,看著它們慢慢變淡、消失,心越來越空,也越來越沉。


    怎麽會這樣?


    難道薛鎮所說,竟然都是真的?


    可什麽叫“昭更乃吾等之世仇”?所言之事又是什麽?是那場爆炸嗎?


    如山鐵證仿佛就在眼前,先是不信,再是恐慌,可當字消失的時候,李嬌兒混亂的心竟平靜了下來。


    *


    前朝末年,戰亂頻發,群雄割據,百姓流離失所,而大昭太祖彼時是個縣丞,縣令棄城而逃後,他領著百姓抵禦流寇、巨匪,庇護百姓,因此得了仁義之名。


    那之後,太祖手下人越聚越多,占的地方越來越大,終於在前朝哀帝身死後,天下分裂成無數勢力之時,成了不可忽略的一方霸主。


    可惜太祖雖然護得一方,卻天不假年,四十一歲便病亡,而之後又曆其二子,雖穩住了所占之地,但依舊年歲不永,在世時僅僅止於守成。


    直到第四代高祖時,大昭所轄之處已經是民豐富足,便打出了大義名號,厲兵秣馬,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最終打下了前朝舊都,正式稱帝,改國號為大昭,厘定秩序,布告安民,減稅免賦。


    一時間天下百姓、百工紛來,不但都城迅速恢複了繁榮,連大昭所轄之境也更繁榮,連年豐收,穀糧滿倉。


    而李嬌兒的外曾祖父跟著入都時,做了許多修繕宮殿、民居的活計,並在高祖的授意之下,以前朝舊園原址為底,領著一批投奔而來的工匠,修成禦仙園。


    經過四年,大昭國力更盛,在連續消滅了幾個小股勢力後,高祖再次集結大軍,要一鼓作氣,打下當時國力同樣不弱的陳、鄭二地,以期一統天下。


    豈料六個月後,高祖在戰場上突發疾病,駕崩了。


    大昭軍心動搖,不得已退兵回京,統一天下的大業戛然而止。


    自那之後,天下便成鼎立之勢,大昭雖然是國力最盛的,君主也不算糊塗,但至今仍沒能一統天下。


    唐家在大昭的都城定居,一直到了今天。


    李嬌兒呆坐想那些舊事。


    外祖家確非什麽公侯之後,在前朝時不過最最平常的工匠,而前朝末年君臣昏庸,民不聊生,外曾祖父家中更是在一場大水後,隻剩了他和一個小妹。


    可就這樣,那個妹妹仍被豪強擄走,外曾祖父想阻止,卻被人打得隻剩一口氣,扔在了野外等死。


    外曾祖父那時候都要沒了,好在一場及時雨救活了他。


    在野外好容易活下來後,外曾祖父又偷偷找到了那家豪強,才知道不過三天時間,妹妹就被那惡人折磨死了,扔在了亂葬崗裏。


    屍骨再沒找到。


    外曾祖父想要報仇,但憑他,怎麽複仇?不過是叫天天不靈罷了。


    那時天下亂起,憤怒的外曾祖父入了義軍,隻是在他隨著義軍回到家鄉的時候,那個豪強已在大亂中被上一股義軍打死,家財盡散。


    而沒過幾個月,外曾祖父所在的義軍也在戰亂中被人打敗,分崩離析。


    走投無路的外曾祖父不知該去往何處,那時天下雖然到處是義軍,可大部分不過烏合之眾,更有甚者連大義名號都不打,做的事情卻與那豪強無甚區別。


    直到他聽說昭縣有個縣丞,為人極仁義,願庇護流民,他便離了故土,千裏迢迢到了昭縣定居,最終一路跟著高祖入了都城,看著大昭立國。


    這些事情,都是外祖父、外祖母、母親同她反複說過的。


    因此於唐家而言,大昭分明是亂世中給予庇護恩人,怎會是仇敵?


    李嬌兒想不通。


    而那山野村人又是誰?看他稱呼母親的話,似乎很親近?


    但母親是獨女,她也沒聽說過外祖父和外祖母,有她不認識的在陳國的徒弟。


    李嬌兒瞧著母親在這頁紙上的寫畫,是一個新樣的農用大水車,完成圖、拆解圖,一旁的小字詳細地說明了何時、何地適宜這等水車,又該怎麽用。


    與其他每頁的內容,別無二致。


    一瞬靈光閃過,李嬌兒開始懷疑母親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這封信。


    這並非是荒唐的想法,畢竟母親記錄東西時,總是手邊有什麽,便拿過來用。


    李嬌兒又想了很久,才對雲團道:“雲團,去把手劄烤幹吧。”


    “是。”


    雲團一直緊張地看著她,此刻聽她說話了,終於安心了,忙拿了手劄到院子,開始仔細地烤著手劄。


    李嬌兒又在屋中沉思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門邊,也不開門,隻對四個翠丫鬟道:“去把我秋冬的衣裳打包了。”


    眾人一怔:“夫人,這是做什麽?”


    就算回娘家住,這日子口也不能穿秋冬的衣裳啊。


    “不光冬衣,還有釵環首飾,不需要太多,隻將我常用的打包了就好。再去機巧閣,把我的工具都帶過來,常用的備用的,都帶著,”李嬌兒吩咐,又對雲團道,“多帶些銀錢,連你們的東西也一起打包,一定要多帶些秋冬的衣服。”


    雲團終於聽明白,怪道:“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李嬌兒抬頭,看著春山居的大門,好半天才緩緩道:


    “和世子,到北疆去。”


    眾人不可思議地看著李嬌兒。


    前段日子還鬧著要回娘家,今兒怎麽就成了要和世子往邊疆去了?


    李嬌兒的目光,卻越發堅定了。


    到北疆去,到和陳國最近的地方,去查明白她想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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