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吵得好不熱鬧。


    王之安看著他們沒討論幾句民生,隻忙著彼此攻擊,不由得心生歎息。


    “民生係天下之本,民擁而國安,民散而國敗。此心向背,齊天同道。”


    雲昭清冷的聲音穿透聒噪的空氣,所有人都靜下來看向她。


    五皇子不屑地冷嗤:“迂腐。”


    雲昭挑眉,淩厲的目光幾乎將他刺穿:“五皇子不迂腐,苛索民財,橫行無道,實乃天下通透人也。”


    七皇子噗嗤一笑,五皇子臉漲得像豬肝一樣,他憤怒地站起來指著雲昭:“汙蔑、栽贓,我要治你的罪!來人!”


    雲昭仍盤腿坐著,手裏捋著毛筆的毛,漫不經心地說:“弱者賴其權。五皇子如此威風,脫了這身袍子還剩什麽?同民何異?”


    眾人詫異,季醒言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頗有幾分興趣。


    五皇子被她刺得惱羞成怒,不等他發作,雲昭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說:“還是有異的。民賴其力,耕田、犁地、紡織、營商,上無作於天地,下無愧於父母。”


    太傅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堂弟。


    “我等受其奉養,自該利國利民,定邊疆、守百姓,圖國家之興利,譽百姓之功德。何以在此,沽名釣譽,妄議民生,不知所謂。”


    她冷漠的掃了一眼,站起身朝太傅拱手:“雲昭無禮,請太傅見諒。”


    王之安看著她淡笑,擺了擺手。


    見自己兄弟吃了癟,三皇子淡淡開口:“郡主如此見識,到叫我們都相形見絀。”


    諸位皇子臉色都很難看。雲昭皺眉,本是課堂議論,三皇子一句話卻說她僭越。


    “三哥,太傅說暢所欲言,你怎好扯什麽上下尊卑?”


    “老八,她將你都罵進去了,你還貼笑臉呢。”七皇子諷刺地說。


    雲昭瞥了他一眼,冷笑:“君當不拒逆耳之言,省而知忠賢奸惡。臣當不以自身利弊辨國之利弊,稟純誠,諫忠言,臣之本分矣。我不過是盡為臣之本,七皇子何故拉扯私情?”


    她這樣明擺著說七皇子無君主之賢能,拉幫結派,在座的人都聽得明白,七皇子再傻也知道她的諷刺,惱羞成怒,撲上來就要打她。


    雲昭反手製住他,將他推回去,嫌棄地撣撣手說:“七皇子這樣體弱,還是多多練習,再與臣切磋吧。”


    “你!”七皇子還不肯作罷,橫眉怒目。


    “好了。”太傅說,“本是議民生,何故爭吵?今日皆罰抄書五十遍。”


    出了朝夕閣,雲昭直奔校武場,季醒言隨她一路。


    “阿昭,你這樣鋒芒畢露,會吃虧的。”


    雲昭瞥了他一眼:“所以我要虛與委蛇?”


    季醒言嘿嘿一笑:“不用,你就這樣挺好的,我肯定不會讓你吃虧。”


    對於他的話,雲昭並不放在心上。宮城之內波雲詭譎。她之所以敢在學堂內鋒芒畢露,不過是不將這幾個人放在眼裏。


    將來的天子,也絕不會是這群草包。


    雲昭微笑:“我信你。”


    隔日一早,八皇子的馬車早早等在榮萊侯府門口,深秋的天氣霜寒露重,他站在馬車前,等著那個穿小襖的姑娘走出來。


    雲昭穿了一身素裙,裹著青色披風。


    “你怎麽來的這樣早。”她張了個哈欠,仍有些困倦。


    “晚點就趕不上南街鋪子的菜餅了。”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包菜餅,一打開便湧出熱氣,混夾著菜餅的香氣,勾得雲昭的饞蟲都爬出來了。


    她歡喜極了,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伸手接過菜餅。坐上馬車她便大快朵頤起來,季醒言看著她淡笑。


    “你不吃?”她把剩下的一個菜餅往前舉了舉,眼裏卻還有些意猶未盡。季醒言笑:“我不吃,都是給你買的。”


    如此,一個菜餅又下了肚。


    每年中秋的早晨到祝國寺上香,是雲昭數年來從未擱置的事。已故榮萊侯的牌位供奉在祝國寺奉先堂。


    奉先堂內長明燈不歇,楚國建國以來的忠臣良將位列其上。森然的大殿內,雲昭恍然生出一股恐懼。她看著父親的牌位,跪下來,磕頭。


    “父親,女兒如今這個樣子,你可滿意?”她小聲問,“若你知我如今這樣,還會舍下我嗎?”


    回應她的隻有空寂。


    “父親,我真的不明白。母親對你那麽重要嗎?作為她的孩子,為什麽我就可以這麽輕易被舍棄。”雲昭黯然神傷,“若非阿翁眷顧,若非先生不辭辛勞,我要怎麽活下去?”


    她看著台上長明燈,輕歎一聲:“也罷,我年年叩拜,謝你一點血脈之情。父親,女兒拜別。”


    她又叩首,起身離開。


    從奉先堂出來,一路沿著山路台階走到前殿,才見著陸陸續續來的香客穿梭於庭院中。季醒言就等在殿前。


    他們路過大殿,卻都沒有進去上香的意思。季醒言和雲昭彼此都清楚,他們不信神佛,如此相似。


    雲昭今日卻難得有興趣,在萬佛殿門口算了一卦。不等聽大師解卦,老五來找她,雲昭躲到一邊去嘀嘀咕咕的。


    季醒言朝大師問:“卦象如何?”


    大師惜字如金,隻說了八個字:“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他麵上頷首微笑。心中暗罵:你個老禿驢,我的阿昭要快快樂樂活個九十九。什麽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都是誑語。


    正是雲昭反身回來,探頭要問卦,季醒言拉著她便走。


    “哎,你別拉我呀,我還沒聽解卦呢。”


    “大師說了,你臉大皮厚,能活個九十九。”


    如是,季醒言被她打了一頓。


    這一卦成了過眼雲煙。季醒言並不將此讖言放在心上,他信天命由己。


    雲昭在太傅座下受教半年多,儼然成為太傅最喜愛的弟子,也因此,十四歲的少女在太傅家中,認識了諸多朝臣。


    承平二十四年,南方澇災嚴重。四皇子被委任前往南境賑災。


    青山綠水,山間雅亭一座。亭子裏兩個人,桌上一套茶具,旁邊小爐煮著水。坐著的男子動作行雲流水,氤氳茶香從他指下傳出來。


    季醒言捏著杯子抿了一口茶湯,眯起眼睛享受。


    “四哥走了?”


    “是,四殿下今晨離京的。”


    他挑眉淡笑。季醒言承襲了淑妃的好容貌,瓜子臉,丹鳳眼,飛眉如雲,麵頰削瘦,高鼻梁,薄嘴唇,氣質優雅。


    他的嘴角挑著一抹笑:“四哥這趟要是功德圓滿的回來,位子隻怕還要升一升。有人要著急了。”


    他眉目寡淡無情,七皇子卻沒這麽淡定了。


    季予錦摔碎了手裏的茶杯,瓷器四分五裂,嚇得陪侍的太監連忙跪下。


    “功德圓滿?”他英俊的眉眼變得扭曲,“我便叫他回不來!”


    澇災引起難民湧向邯鄲,邯鄲城紛紛傳言是大楚國運不濟,皇帝失德,上蒼施懲。皇帝開了國庫賑災,可還是有一波又一波的難民湧向京城。


    榮萊侯府在城外設了粥棚,搭建了好幾個難民營。


    雲昭頭一次見到如此景象,心中悵然久久未平息。


    那天邯鄲也下了雨,淅淅瀝瀝的。王硯書才從城外回來,衣衫盡濕。這些日子他為了難民的事忙忙碌碌,雲昭已經好幾日沒見著他的身影。


    “先生!”她就站在廊下,朝他揮揮手。


    他撣了撣身上的水,倉促地走過來。


    “今日未進宮?”


    “太傅被陛下叫去議事,我便先回來了。”她看著王硯書一身青衣被打染成深色,微微蹙眉,“先生快去換身衣服,小心生病。”


    王硯書看著她微微一笑說:“昭兒長大了。”


    莫名的她心跳快了幾下。


    他們坐在廊下,看著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在青翠的樹葉上,滑落到花瓣裏,最後壓不住枝頭落進泥土裏了無蹤跡。


    “先生,如今坊間皆傳言天降大災,是陛下失德,先生認否?”


    他站起身,負手而立。


    王硯書說:“天災,乃天所為,不可控也。皇上操德,未有損失。政清人和,上下通達。旱澇,乃天災,誹言,為人禍。內憂外患,終苦百姓罷了。”


    雲昭看著他的側臉,他清瘦堅毅的麵容令她動容。她雖未深涉朝局,但也明白,朝中臣子諸多,能及得上王硯書的才華與抱負的,寥寥無幾。


    “先生,你該做官。”她的心頭湧起一抹酸澀。


    王硯書回過頭來看她。少女的臉龐如芙蓉盛開一般嬌豔。


    “先生可後悔入侯府?”


    他搖搖頭,又露出往常雲淡風輕的笑容:“太師於我有恩……”


    “若沒有恩情呢?”雲昭站了起來。她忽然發現,她與先生,已不如從前那般需要抬頭仰視。先生仍舊是身姿挺拔,長身玉立,可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孩童。


    王硯書靜了很久。廊外雨打芭蕉,她受不住這份沉默,低頭咬唇,竟那樣不爭氣地想要流淚。


    她低聲有些嘲弄:“若沒有恩情,雲昭哪裏識得先生。”


    她這樣的語氣,讓王硯書覺得陌生。他心裏一瑟,想要反駁,卻被老五打斷。


    他冒雨而來,行色匆匆。“小主人,出事了。”


    雲昭回過頭去,蹙眉看著他。


    “四殿下失足落入閩江,死了。”


    “怎麽回事?”她急切地走過去,低聲問,“陛下知道了嗎?”


    “還沒有。”


    他們的背影走遠,王硯書還看著他們的方向。


    他知道雲昭有事情瞞著他。比如老五。她不說,他選擇不問。卻開始擔心她。


    她還是個孩子,卻要深陷漩渦,於心何忍。


    他想起方才雲昭的語氣,那麽失落,令人心酸。


    若沒有恩情,雲昭哪裏識得先生。


    若沒有恩情……王硯書看向雨幕,嘴唇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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