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溺死的消息傳來時季醒言正在書房裏練字。身後是層層疊疊的大書架,上麵各色書籍擺的井然有序。


    他麵前的長桌上鋪著雪白的宣紙,紙上落著一個個濃墨大字:忍。


    一個“忍”字他練了千千萬萬遍,楷書行書草書寫了一打又一打的紙。


    胡三海匆匆走進來稟報:“主子,四殿下沒了。”


    “信呢?”季醒言頭也沒抬,手拿著毛筆,手腕往回一收,最後一筆落成。


    胡三海咧嘴,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到桌子上:“七殿下與南邊人聯係的書信都在這裏了。”


    季醒言隻看了一眼,又重新沾墨起筆。


    “嗯,收起來吧。他此時正得意,讓他再高興一陣。”


    胡三海將信收進書架後麵的暗格。他猶豫了一下回過身來說:“主子,郡主好像已經知道了,她進宮了。”


    季醒言的筆頓了一下,一大片墨漬瞬間雲染了寫好的字。他放下筆,抬起頭:“咱們收的是南境密信,八百裏加急的奏報還未入京,她怎麽知道?”


    胡三海搖搖頭:“這奴才不知道。官驛的急報才過涿州。”


    季醒言手指搓著衣袖,笑了一下:“看來阿昭有事瞞著我。”


    胡三海心底升起一抹寒意。


    “去查查,阿昭身邊除了那個先生,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人。”


    “奴才遵命。”


    雲昭從上書房出來,心情沉重。她看到威嚴的帝王也隻是個因喪子之痛而悲傷的老人。這種感覺壓得她心裏喘不過氣。她這一生所得親情鮮少,若是同理而言,她失去先生,那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思及此,又想到方才與先生齟齬,心下更是煩躁,連外麵的雨也顯得更令人煩心。


    季醒言撐著傘,遠遠看著她低著頭走過來,他沒做聲,一直到雲昭徑直撞進他的懷裏,傘上的雨水有些灑到他的臉上。


    雲昭嚇得傘掉在了地上。


    季醒言卻很開心。


    “想什麽呢?走路都不看路。”


    雲昭慌張地後退兩步,見著是他鬆了口氣。


    季醒言上前替她擋住雨。


    “你怎麽在這兒?”


    “聽說你進宮了,來看看。”季醒言聳聳肩,“你不想見到我?”


    雲昭笑:“沒有。”


    “走吧,去我宮裏坐坐。”他過來要牽她的手,被雲昭不留痕跡地躲過去。


    “我府裏還有事,先回去了,下次我再進宮找你喝茶。”她跑走,連傘都沒來得及撿。


    雨幕朦朧,她跑走的背影也漸漸模糊。季醒言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方才想拉她的手攥成了拳。


    “三海,派人盯著侯府。”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雲昭回府雨已經停了,她身上淋的雨還有些潮濕。一進門就看到先生,是她始料未及的,甚至沒來得及遮掩她的錯愕。


    王硯書蹙眉:“怎麽淋這麽濕。”


    她低著頭盯著腳尖:“方才出宮跑來著,就淋了一點。”


    “回去換身幹淨的衣服,我去廚房給你煮薑湯。”


    “哦。”


    王硯書端著薑湯敲門,雲昭匆忙將衣服穿好,跑過來開門。


    “先生。”


    他走進來,把薑湯放在桌子上:“把薑湯喝了,可別著涼。”


    “先生,這些小事,讓婢子們做就行了。”


    王硯書蹙眉:“嗯。”


    她乖巧地把薑湯喝盡,一股暖流沁潤肺腑。


    王硯書看了看她,見她低著頭,便站了起來:“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的袖子被捉住,雲昭站在他身後:“先生,下午的事……”


    他回身拍拍她的頭,語氣溫柔的安撫她:“別多想,好好休息。”


    “哦。”


    雲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隻要一想到先生在府裏這近十年的時間隻是為了報恩,這十年毀了他一生,她便想哭,胸口堵得難受。


    那些往日的痕跡在她心中織了一張網,緊緊的纏住包裹她的全部。


    她不知道這種心疼又不安的情緒從何而起,卻深深紮入她的心底,再無處可逃。


    第二日一大早,她本想著為昨日的荒唐道歉,可到王硯書的院子,隻有他的書童小支在打掃被雨打落的花瓣。


    “先生呢?”


    小支放下掃把朝她行禮:“郡主,先生一早出城去粥棚了。”


    雲昭心中牽掛的情緒陡然變得空落落的。原來她輾轉深思的情緒,他並未放在心上。


    也是,他又怎麽會和一個小孩子計較。


    她如此安慰自己,卻怎麽也撫不平心裏的難過。就像密密麻麻的雨,甩不掉,擦不幹。


    雲昭出了門,奔著城外粥棚去。卻在打馬出城的時候遇見了前線的信使,他身後背著的紅卷軸,是八百裏加急的急件。


    雲昭勒住馬,掉轉馬頭往皇宮去。


    趙如風一回禁軍府見著雲昭有幾分驚訝:“丫頭,你怎麽這會兒來了?”


    雲昭站起來草草行了禮,著急地上前問:“師父,可是前線出了什麽事?”


    他皺著眉頭,聲音低沉:“西秦興兵,已經直逼玉陽關。”


    “玉陽關?那可是南邊最後一道防線了。”雲昭覺得不可置信,“玉陽關南,還有朔州五城,怎麽會如此快就逼近玉陽關?”


    趙如風歎了一口氣,他領雲昭走到地圖前,紙上南境千裏沃土:“出玉陽關,朔州南部並無關隘,且水患才剛剛平息,正是頹弱之時,人心惶惶,軍民渙散,僅僅半月,西秦的大軍已直逼玉陽關。”


    雲昭深攏眉頭。“若再攻破玉陽關,南境再無可守之要塞,西秦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抵京城。”


    她抬起頭,一臉嚴肅地問:“皇上可說了派誰去支援玉陽關?”


    “之前為了治災,也防止民亂,有一批軍隊就駐紮在賀州,可難的是統帥軍隊、重整旗鼓的將帥。這兩年朝中武將參差,安公國和王老將軍請辭回鄉,朝中大將都鎮守邊塞,不敢輕易調動。此戰成敗攸關,萬不敢賭十之萬一。”


    “師父是想請命出征?”雲昭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殺氣,想來從朝陽殿到禁軍府這幾步路,他已全然規劃好。


    “是。”趙如風說,“我雖有數年不上戰場,但曾經也是隨你爹征戰四方的。”


    “可師父想過沒,就算您親去前線,也未必敢保萬無一失,若玉陽關失守,京城無人鎮守,豈不是拱手將京城送給西秦。”雲昭的聲調拔高,尖細的女聲刺痛了他們兩個人的心。


    趙如風皺眉,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師父,我去吧。”雲昭說,“我去向皇上請旨,請甘老將軍做元帥,我為先鋒。”


    “雲昭,披甲上陣可不是兒戲。”


    “師父,我從拜您為師,就從未當做兒戲。”雲昭拜下,“師父,你相信我,隻要雲昭還活著,絕不讓一個西秦人跨過玉陽關。”


    趙如風將軍彎腰將她扶起來,憐愛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還小,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師父,我不小了。再過數月,我年滿十五,便該繼承榮萊侯的爵位。我想堂堂正正的受爵,雲家世代忠良熱血,我既姓雲,便不能讓雲家的門楣因我而蒙塵。”雲昭看見趙將軍眼裏自己的影子,執拗的樣子像極了母親紮記中父親的樣子。


    “你從小便受苦,若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向你父母交代。”


    雲昭想及城外的那些難民,尚不知南境是如何境地。她苦笑一聲:“你大約是不需要向他們交代的。我也從未受苦,比起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雲昭這些年的日子已經算是金尊玉貴了。”


    趙如風仍舊蹙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正想著怎麽說服她,雲昭便開口截了他的後路:“師父若不同意,我也是要向皇上請旨的。”


    趙將軍看著眼前執拗的姑娘,她的眉眼像她的父親,眼睛大大的,比起尋常女兒多了幾分堅毅。他頷首,雲昭鬆了口氣。師父疼她,她不想違背師父。


    最終皇帝應允了雲昭去前線。就形勢而言,甘老將軍做元帥,既有威望又有經驗,可他年邁,有雲昭為前鋒,再合適不過。


    聖旨當天下午便傳到了府裏,送走內官,王硯書白著臉叫雲昭去書房。


    雲昭少了在禁軍府的意氣,此時想起昨日與先生齟齬,愈發覺得無地自容。


    王硯書盯著她看,他眼前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亭亭玉立,再也不是幼時會在雷雨天躲在他懷裏的小孩子,她成了大姑娘,還即將上戰場。


    他清了清嗓子問她:“你真的要去玉陽關?”


    “皇上已經下了旨,非去不可了。”雲昭聳聳肩,不知道為什麽有種破罐破摔的感覺。


    王硯書抿唇。雲昭緩緩抬頭看他,愣住。蒼白著一張臉的先生,眼眶卻微微紅了,他的目光看過來,藏著深深的恐懼和擔憂。


    “先生?”


    他似才回過神來,輕輕搖搖頭坐下來。


    雲昭盯著他,見他垂頭不說話,蹙了蹙眉說:“先生,你來侯府隻是為報恩,如今雲昭已經長大了,且此去危機重重,尚不知歸期。先生自可離府,成家立業,謀個好前程。”


    雲昭想,若她此去南境不能平安歸來,榮萊侯府便如虛幻泡影。先生守在這裏也無用。先生照顧她多年,教她讀書,替她打理府中基業。雲昭是真心實意的祝他前程似錦。


    王硯書卻不這麽想。他猛地抬起頭,看她的目光又傷又痛:“雲昭要趕我走?”


    他一向叫她“昭兒”,如此正經一聲雲昭,讓她不安的動了動身子,腳下蹭了蹭。


    “並非趕走,我已成全了先生報恩的心思,如今你我兩清,自是先生想去哪就去哪。以先生的才華抱負當可謀高官厚祿,不必拘於我這小小的侯府。”


    她本是好意,偏偏昨日那股邪氣又湧上來,攪得她心裏不得安寧,出口的話也變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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