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季醒言照舊到祝國寺去。從前他陪雲昭來都是等在前殿,讓她獨自進奉先堂,留一些時間與她的父親獨處。


    燈火通明的殿裏縈繞著檀香的氣息。他走進來,好似被賦予一種特權。屬於雲昭。


    胡三海焦躁地等在門口。他主子進去了很長時間,奉先堂大門緊閉,他不敢敲門打擾。他從小陪著主子長大,他的主子不信神佛,卻在這裏擁有了虔誠。


    季醒言開門出來,白色的衣角翻出門框。胡三海立刻迎上來。


    “主子,淮安王請您過府一敘。”


    雲昭離開的這一年多,皇子們紛紛出宮立府,有了爵位。季醒言不是最小的皇子,卻隻落個不鹹不淡的惠郡王。


    淮安王府氣派得好像是把宮殿搬了出來。大門寬而高大,門上的匾額上的大字是陛下禦筆親題,昭示著他的器重與偏愛。


    馬車緩緩停在王府門口,季醒言病怏怏地走下來。


    他穿著一身素白的袍子,柔軟的綢緞掛在他的身上,顯得瘦弱又疲乏。


    季醒言被引進門,淮安王正在院子裏耍劍。他穿著深褐色的束袖長衣,眉眼淩厲得如同他手裏的劍鋒。


    “三哥。”他站在不遠處,拱手一禮。


    淮安王似乎沒聽到,仍繼續自己的動作,行雲流水。季醒言也不著急,雙手搭在身前,吊兒郎當地斜著身子等。


    劍一出一收,向後挽一個劍花。季予熙收了劍,將它丟給身邊的侍衛,接過帕子擦擦額頭的汗,朝季醒言走過來。


    他笑起來,爽朗和陰鷙一同堆在他的臉上,顯得那麽協調,好似他這個人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季醒言歪頭想了想,也不全是。應該是七哥被處死、貴妃幽禁後,他才終於肯脫掉偽善的外衣,露出本來麵目。


    “八弟。”他走過來,“父皇免了今日中秋宴,我想著與你許久未聚,叫你來吃頓飯。”


    他這借口老套又蒼白。季醒言樂意做個恭謹的弟弟,咧嘴一笑:“三哥請我吃飯,這是小弟的榮幸。”


    淮安王哈哈一笑,拍拍季醒言的肩膀:“容本王更衣,來人啊帶郡王去後花園看看。”


    季醒言拱手,低下頭。


    “我這園子裏的桂花可不比京郊的桂林差,八弟去瞧瞧,本王更衣便來。”


    “是。”


    淮安王府的園子很大。西邊桂樹成林,金黃色的桂花將圓蓬蓬的樹冠點綴得燦燦可愛。


    季醒言駐足片刻,身後腳步聲傳來。王府的婢女手腳麻利的在一旁的亭子裏布下午膳。


    他在喘息的空隙想起雲昭。不知道她的朔州怎麽樣了。戰事已了,她什麽時候能回來呢?若非京城脫不開身,他真想立刻去南境,去看看他的阿昭。


    “八弟久等了。”


    淮安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桂花的香氣馥鬱,但這不是他與阿昭相攜走過的京郊桂林。


    他轉過身來,看見淮安王穿得貴氣逼人。不由得微笑:“三哥這身新袍與三哥真是相配。”


    “還是八弟會說話。”淮安王笑了一聲,率先走向亭子,“來,八弟過來坐。”


    他們坐下來,婢女斟上酒。季醒言很懷疑他會這樣一杯酒直接毒死他。


    喝了兩杯酒,桌上的菜還沒有動過。淮安王舉起第三杯,季醒言作勢撫額:“三哥啊,我不行了。”


    淮安王嗤笑:“此時此刻,就你我兄弟二人,八弟就不用和為兄裝了吧。”


    他揮揮手散去侍從,胡三海也站遠了些,亭裏附近隻剩下他們兩人。


    桂花香氣濃鬱,飄散在清冷的空氣裏,柔和秋的孤冷。


    季醒言手撐著額頭,緩緩抬起頭來,清亮的眸子中沒有半分醉意。


    淮安王又舉起杯,他們對飲而盡。


    “老七的事,是你在背後操控的,是不是?”


    他挑眉一笑,露出譏誚的神色。這張熟悉的臉在季予熙眼中變得陌生起來。


    “三哥可別冤枉我。七哥的事牽扯到三哥、四哥和皇後,與我何幹呢?”


    季予熙壓下眉頭,死死盯著他的笑臉:“除夕宴前,有人在我書房裏放了一封信,信上說老七身上帶著我的罪狀,要在宴後呈給父皇,所以我才故意弄濕他的衣服,想要拿回來。可我派去的人什麽也沒搜到,第二日老七卻因為被搜出一封信而下了獄。“


    季醒言捏著杯子,神色淡淡:”三哥說了這麽多,又與我何幹?“


    ”隻有你。“他鷹隼一般的眼睛死盯著坐在對麵的人,”老七被下獄後,父皇是有意再調查的,可卻有人能幫老七越獄,鼓動他謀反。老五老六我都盯得緊,隻有你,我忽略了你。”


    季醒言隻是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老七謀反,帶兵擒拿他的人偏偏是皇後的兄長。你養在她膝下,如何能脫的了幹係?”


    季醒言微笑,將杯子放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三哥想了九個月,才剛想明白嗎?”


    淮安王瞳孔一縮。饒是他心裏已經有了這樣的斷定,但聽他親口承認,仍然渾身刺寒。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老八,什麽時候羽翼豐滿能伸手朝堂了?


    季醒言起身要走,淮安王站起來叫住他:“你站住。”


    “怎麽?三哥還要在這裏將我滅口不成。”


    他倒不是沒這麽想過。


    季醒言輕笑:“三哥我勸你省省吧。貴妃娘娘圈禁冷宮那一刻起,你就與那個位置無緣了。”


    “淑妃已經死了。”淮安王脫口而出。


    季醒言的目光有一瞬變得很冷,轉眼又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從未依靠母妃走這條路。”


    但是貴妃一日不出冷宮,淮安王所擁有的所有尊榮,都不過是皇帝平衡朝局的施舍而已。


    至於貴妃,皇後痛失愛子,怎麽會輕易繞過仇人。她能在冷宮熬過多少時日,尚不可知。


    “即便如此,父皇也不會讓你登上皇位。”


    對於他的瘋狂,季醒言保持緘默。


    淮安王陰森森地看著他:“還有榮萊侯府那個丫頭。”


    終於,他抓到了這個弟弟的軟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緊張並沒有瞞過淮安王。


    “那丫頭現在領兵在外,風光得很。可你要是做太子,她就是東宮近臣,父皇會奪了她的兵權,貶她的官職,甚至殺了她。”


    季醒言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他很想一拳頭砸在他的臉上。


    “一個在軍中有如此威望的人,誰會放心讓她做東宮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不擔心她篡位還擔心她謀權呢。淮安王嗤笑他的癡情。一個女人而已。


    “八弟隻要肯幫我,我定保她富貴。”


    季醒言瞥他一眼,冷笑:“癡人說夢!”


    承平二十六年春,申帝冊立八子季醒言為太子,昭告天下。


    雲昭在朔州已經待了一年多,曆經春複冬夏,終於看到這片土地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十三傳來消息時,雲昭正在地裏幫著老鄉刨土。十三沿著田壟跑過來:“侯爺!太子!”


    她抬起頭,擦了擦汗:“太子?”


    十三在她麵前站住:“八殿下被封太子,入主東宮了。”


    雲昭挑眉,放下鋤頭撣撣手,朝他說:“你把地刨了,我回去寫賀表。”


    按禮製,冊封太子,各地主官將領都應該寫賀表,雲昭也不例外。隻是當她的賀表送入東宮時,太子已經前往東境穎州。


    春光明媚的鄉間小路上,幾十人騎馬慢悠悠地晃蕩著往前走。行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冊封的太子殿下。


    緊跟在他身後的兩個人,右側是胡三海,左側是詹侯幼子東宮廷尉郎方景良。他原在禁軍中任職,才被調入東宮。


    “殿下。”方景良說,“再往前三十裏有一個小鎮,咱們今夜可以住在那裏。”


    太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衡之,很久沒有賽馬了。不如今日賽一場?”


    “好啊。”方景良爽朗一笑。太子率先策馬而出,兩匹奔騰駿馬飛馳而去。


    胡三海看著他們的背影,無奈的搖搖頭,揮揮手率部跟上。


    在小客棧住下,方景良拎著兩包點心進來放在桌子上,他笑著說:“輸給公子的。”


    太子淡笑:“你和雲昭一個樣。”


    他坐下來說:“我來禁軍來得晚,未得榮幸與小侯爺相識,真是遺憾。”


    太子抿了口茶,問胡三海:“阿昭走多久了?”


    “公子,小侯爺去朔州一年多了。”


    他喃喃:“快回來了。”他的語氣裏帶著篤定,方景良默不作聲。


    太子看向他:“等她回來,我設宴引你們相識。”


    方景良一拱手:“多謝公子。”


    入夜,太子靠在窗邊,望著外麵幽漆的夜。今夜星光羞澀,隻有一輪彎月朦朦朧朧的發著柔和的光。


    黑夜中黑色的影子湧動在客棧周圍。


    太子起身準備關上窗子。窗扇即將合閉,一道寒光徑直刺破殘留的縫隙,直逼太子麵門。


    他鬆開手,連退數步。劍挑破窗欞,黑衣刺客翻入房間。同時房門被破,湧進來數名黑衣人。他們將太子包圍在逼仄的房間裏。


    太子隻著中衣,披著外袍。全身上下沒有可以抵擋的東西,他的手臂被劃了一劍,裂開瘮人的傷口。他連退到床邊,抄起床上的枕頭。長劍刺破枕頭,太子手腕一轉,兜著劍旋了一圈。


    此刻隻覺得手腕酥麻,轉瞬手裏的劍被帶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幾轉。太子將枕頭扔向右邊砸在另一個衝上來的刺客的臉上,跳起來攥住劍柄。


    劍在他的手中仿若有神力。隻見寒光幾閃,數名刺客便如無骨一般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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