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老將軍到京忙了好幾日,這才有空去了一趟榮萊侯府。


    他的轎子在門前落定,王硯書正送人出來,見老將軍從轎子裏出來,連忙跑上前去迎接,朝他深拜:“老將軍。”


    甘老將軍在他麵前站定,同他深拜:“硯書先生。”


    “將軍裏麵請。”


    落座奉茶,甘老將軍微微一笑說:“侯府處處得當,瞧來這些年你是費了不少心思。”


    “這是臨風該做的。”


    “多年未見,你仍如初識一般,絲毫未改。”甘老將軍說,“雲昭,你將她教得很好。”


    王硯書有些自豪,卻仍稟謙遜:“姑娘是聰慧又勤奮的孩子,身邊有趙如風將軍和王太傅教導,我不過是盡綿薄之力。”


    看著他溫潤平和的臉,甘老將軍淡笑:“不過雲昭的性子卻不像你。”


    王硯書莞爾,他不希望雲昭像他,他是稟君子之道,內斂謙遜。他希望雲昭永遠可以是隨心所欲的太陽,明豔不知凡俗。


    “姑娘一切可好?”


    “她都好。”


    如此,他便放心了。盡管雲昭寫了幾封家書回來,可寥寥數語又怎麽能令他了卻牽掛。


    甘老將軍對他說:“蔡丘一役,老夫與雲昭說了。”


    王硯書微愣,雲昭在家書中竟從未提起。


    送走甘老將軍,王硯書在院中踱步,歎罷一聲,找來老五。


    “我去一趟玉陽,府裏的事暫交給你打理。賬簿我都已經查過了,隻是還剩城郊的兩個莊子沒有去巡視,你去一趟吧。”


    老五應下,王硯書留下小支幫忙。第二日一早他自己從南城門出發了。邯鄲到玉陽,千裏之路跋山涉水,於先生這樣的書生來說,可謂艱難險阻。可他並不覺得苦,反而越往南,越生出一種奇怪的力量,牽引著他的心,展露蓬勃生機。


    在那日知道蔡丘的過往,雲昭的心,直到見到先生,才真的定下來。


    她暫住在州丞的一處別院,前麵的小廝來報說一位京城來的人,叫王硯書。


    彼時她正在料理軍務,聞言立刻撂下筆,匆匆跑了出去。


    王硯書就站在庭院中,一身青衣布衫,背著一個小包袱。他瞧見雲昭,微微笑起來,如三月暖陽一般驅散了她心裏的陰霾。


    “關門!”


    雲昭朝他跑過去,朗聲呼喝,院門被關上,安靜的院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撲進他懷裏,如同小時候一樣撒嬌:“先生,我好想你。”


    日日夜夜,琢磨思念。


    “昭兒瘦了。”


    他平平淡淡的一聲,卻招來雲昭的眼淚。她所有的苦難委屈,都在這一刻找到了避風港。


    雲昭帶他到前廳休息,喝了兩盞茶。王硯書瞧著她一笑:“有什麽話,昭兒直說吧。”


    雲昭愣了一下,他愈發笑得溫柔:“你從不愛飲茶,今日卻飲水如牛。到底是想堵上什麽話?”


    果然,這個天下沒有比先生更了解雲昭的人。她這半年來反複琢磨的事,不敢在家書中提及,等有朝一日回京想親自問問他。


    可她還沒回去,他來了。


    “先生當年來侯府並非受周太師之托是不是?”


    他斂下笑容,並沒有著急答她。


    “蔡丘一戰,父親慘死。臨終前將我托付給你,是不是?”


    “是。”他的語氣甚為平淡,看過來的目光卻是溫柔的。


    王硯書仔細地看著她說:“當年甘將軍上門,帶著你父親一封書信,我才知道蔡丘一戰原來如此慘烈。你父親慘死,軍中傷亡慘重。班師回朝的軍隊竟也是從別的地方調去的。那時候大楚太需要這樣一個勝利,你父親毫不猶豫的做了。”


    “他在信中告訴我實情,心中隻仍放心不下你。他說若我願意,可入府照顧你,希望見你安好。若我不願,隻求每年上京述職,替他探望你。”


    他娓娓道來的事實,令雲昭戰栗,紅了眼眶。


    王硯書說:“榮萊侯於我有救命之恩,又有提攜之情。就算什麽都沒有,憑他的為人與這份忠義,我也願意受他所托。”


    “為什麽這麽多年,你從來不肯告訴我?”


    王硯書起身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仰望著她,抬手擦去她的眼淚。


    “別哭了。”他歎息一聲,“那時你年紀太小,我怕你守不住這個秘密。本想等你過了及笄禮,我就告訴你實情。沒想到會有這番遭遇。”


    “我誤會了他很多年。”雲昭遏製不住顫抖和哭泣,她一抽一抽地聳著肩膀。王硯書站起來,憐惜地將她抱入懷裏,輕輕撫摸她的頭。


    “他不會怪你。你父親一直很愛你。你的母親也一樣。你的名字,便是你母親取的。願你如陽光般明亮。隻可惜,他們能陪你的時間太短。”


    雲昭在他懷裏大哭。


    她曾憎恨、怨懟,父母生下她,卻不愛她,也沒有養育過她。她受盡了誹言冷語,默默將自己包裹起來,不敢一日鬆懈。


    心中一點癡嗔念頭,不過是隨生命而逝,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不寄希望於任何人,亦不曾對誰打開心門。


    原來她真的那麽在意父親的愛,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良久,她才平複下來,仍環抱著他的腰,悶聲問:“先生也會離我而去嗎?”


    “不會。“他堅定而溫柔的答複,撫平了她的不甘與膽怯。


    因為先生的到來,玉陽的天都變得令人愉悅。皓月珠華,天空翻起舒卷層雲,青山遠黛隻有朦朧的影子,連著天際都是一派沉沉的墨藍色。


    雲昭翻上房頂,仰看月光。自從離開京城,發生了很多事。關於戰場、關於家國、關於父親。


    初到玉陽關的那些日子,她常做噩夢,夢裏是鮮血淋漓的屍體,熊熊燃燒的火,還有相攜的一對璧人,他們看上去濃情蜜意,隻是轉過來看她時的目光那麽冷。


    “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死。”那個夫人對她說。


    而他的夫君隻是冷冷瞥過來一眼,轉而和他的夫人漸漸走遠。


    這是雲昭從小常做的夢,可到了玉陽關,這夢更可怕了,沾染了戰場的呼號和鮮血。


    雲昭總是從夢中驚醒,然後一夜無眠。


    “想什麽呢?”少年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甘青翻上房頂,坐到她身邊。


    雲昭瞧他一眼,他手裏拎了兩壺酒,笑得很明朗。


    “月色當空,喝點酒多愜意!”


    說著他把一壇子酒懟進她懷裏,自顧自地打開另一壇喝了一口。


    “你上來做什麽?”雲昭捧著酒壇子有點手足無措。


    他瞧了一眼,不答反問:“那你上來做什麽?”


    雲昭懶得搭理他,翻了個白眼,順手把那一壇子酒扔還給他。


    甘青小心翼翼的接住,抱在懷裏:“唉?你不喝我喝,可別碎了我的好酒。”


    “無聊!”


    甘青嗤了一聲:“你整日跟個老道人似的,還說我無趣?”


    雲昭瞪他一眼,他卻毫不在意的笑笑:“瞧你,分明個是嬌俏的姑娘,幹什麽非要這樣教條死板。”


    雲昭嘴角一抽,他倒是歪理一大堆。


    他大約看出來雲昭想動手抽他,挪著屁股離她遠了一點,仍是欠揍地說:“你當侯爵的日子有的是呢,這兒又不是京城,何必現在就給框束起來?”


    雲昭有一瞬失神。


    甘青灌了口酒,擦擦嘴說:“都是京城詩酒風流,才子佳人,船歌畫舫,怎麽你獨一份這麽無趣?”


    雲昭白了他一眼:“登徒浪子。”她起身便要走,甘青卻拉住她的衣角,腳下一個趔趄雲昭朝下摔去。


    甘青從屋頂竄起,將她攬入懷裏。


    雲昭才堪堪穩住身子,就聽下麵一聲怒喝:“你們在幹什麽?”


    扭頭見王硯書站在庭院,往日平靜的臉此刻鐵青,橫眉怒目。雲昭急忙推開甘青,下了屋頂。


    她飛快地跑到他麵前,低著頭解釋:“先生,我隻是想…看看月亮。”


    王硯書沒有揭穿她蹩腳的謊言,深呼了兩口氣問:“他是誰?”


    她回頭看了一眼,甘青站在屋頂,大剌剌的笑,像月光一樣刺眼。


    “他是甘將軍的子侄,我們隻是恰巧…找了同一個屋頂看月亮…我剛才是沒站穩他才…”


    “雲昭,你是女孩子,要注意名聲。”他頭一次這樣疾言厲色。雲昭低著頭有點委屈,卻不敢反駁:“雲昭知道了。”


    王硯書深吸了兩口氣,平複方才的怒氣,溫聲說:“夜深了,回去歇著吧。”


    “我先送先生回去。”


    到房門口,王硯書隻說“早點休息”便要進門,雲昭抬手捏住他的袖子,仍是低著頭不敢看他,嚅囁:“先生別生氣。”


    他反身摸摸她的頭,歎了口氣:“我沒有生氣。隻是你已經長大了,就算扮作男裝,也要記得分寸,與外男保持距離。”


    “那先生呢?”雲昭抬頭,脫口而出,王硯書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愣住了。


    雲昭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她在說什麽……?


    “雲昭知道了,先生早點休息。”


    她趕忙認下,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雲昭心如擂鼓,麵頰發熱,多一刻也在先生麵前待不得。她發足狂奔回房間,又是一夜未眠。


    自第二天早上起,雲昭便離甘青遠遠的。


    甘青是瞧出來她避他如鼠避貓,不解其意,倒也消停了好些日子。


    王硯書隻住了十日便要回京。


    雲昭舍不得:“先生,不多留幾日嗎?”


    王硯書歎息一聲,也不舍與她分別:“府裏尚有很多事要打理,老五可不擅長與人打交道。”


    雲昭點頭,又抱了抱他。侯府這些年與人往來,年節分禮,還有雲氏的產業,都是先生打理,他很辛苦,雲昭知道。


    自那日送別先生,雲昭的日子又恢複平靜。唯有一處,躁動不安,她的心。


    每每夜深人靜,她心中的思念便如夏日滔滔江水,自高山而下,奔湧而來,將她全部的思想都奪去,隻剩下讓人臉紅心跳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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