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奴見了,準備將剛剛熬好的粟米送去一鍋給他們,卻被子虎攔住:“莘姬給得出去著一鍋,能給的出去十鍋百鍋嗎?一會若是引了大批的饑民過來,隻怕要引出什麽亂子。”


    莘奴抿了抿嘴,心知子虎之言有理。進入齊境一來,遇到的饑民無數,此時入夜,雖然是在城邑之中,可是一旦有匪人心懷不軌,難保不出現禍亂。當下便隻能頓住。


    可是那幾個少年裏有一個引起了莘奴的注意。那個少年胳膊細瘦,卻緊緊抱著一個同樣瘦弱的小女孩,可以看出那女孩似乎生病了,渾身瑟瑟發抖。


    子虎看那些個饑民圍攏得越來越靠近,嘡啷拔出了腰間的佩劍,伸手便劈斷了一旁碗口粗的小樹。


    這凜利的劍風嚇得那些個饑民一哄而散。


    可莘奴注意到那個懷抱小女孩的少年卻並沒有走,甚至眼中連半絲懼意都沒有,他看都沒有看那持劍的子虎一眼,徑自來到莘奴的麵前,噗通跪地道:“請君子賞賜一碗粟粥給我的妹妹,廉伊願賣身為奴,為君子誓死效力!”


    因為莘奴一直身著男裝,這少年才口稱君子,說完之後便長跪不起。


    莘奴心道:這孩子倒是個會看眼色的,他一定是見了自己與子虎的私語,心知她心軟才來跪她的。


    不過看他懷裏的那個孩子,再不吃東西,肯定是撐不住的樣子。於是轉身盛了一大碗稠稠的粟米遞給了少年。


    那少年盯著這碗粟粥咽了咽口水,卻沒有吃上一口,徑直把它送到小女孩的嘴邊,那女孩正在發燒昏昏沉沉,一時咽不下去,莘奴見了又盛了一碗稀薄的遞給少年,女孩喝了半碗米漿,漸有了力氣,又連喝了數口濃粥。


    莘奴見了,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阻攔道:“她許久未進食,不可再食,不然是要撐死的。”


    年幼時她曾經跟隨父親出穀,在路旁設粥賑濟災民,她看見父親命仆役熬煮的粥太稀薄,不解地問父親為何這般吝嗇?當時是父親笑著與她解釋了這番道理,免得撐壞了饑民的腸胃,反而不美。


    少年很聽她的話,連忙不再喂食,這才將剩餘的粥喝到了自己的肚子裏。這時莘奴拿來了新製的一包熱騰騰的鹽袋道:“用這個給她熱敷肚子,讓她多喝水,出出汗,注意夜裏別著涼了。”


    見廉伊還不走,似乎是真要留下來做奴的模樣,莘奴板著臉道:“你身為男兒,當知何為無價,這自由之身難道隻值一碗稀粥?看你這般瘦弱,不堪一用,還是帶著你生病的妹妹快些走吧!”


    這個叫廉伊的少年感激地看了莘奴一眼,抱著妹妹消失在夜色裏。


    莘奴忙完這一切後,才發現姬瑩早就開始食上了,平日裏高貴端雅的貴女風範盡沒了影子,兩手捏著一塊狗肉吃的滿嘴是油。


    不過王詡倒是還沒有動筷,隻是慢條斯理地喝著稀稀的米漿,卻沒動那地羊肉一下。


    莘奴慢慢走過去,突然想起王詡是從來不食狗肉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挑嘴,實在是因為一段往事。


    猶記得他初入穀內時,一個小小仆役卻是對誰都不大親近,唯有對他身邊的一隻老土狗和顏悅色的。


    那隻土狗一看便上了年歲,尾巴晃動無力,兩眼無神,是他從穀外帶來的。有時她偷偷跑到他幹活的院子望過去時,會看見他用一把桃木自製的長梳溫柔地梳理著那老狗稀疏的長毛。


    而那老狗則半敞著肚皮,吃力而歡喜地坐著撒嬌的模樣,一下下地回舔著他的手背。


    後來,穀內另外兩個仆役因為嘴饞,竟然私下裏用繩子勒死了那老狗熬煮了一鍋香肉。


    當時身材尚且單薄的少年一語不發,竟然下了死手一般去與那兩個身材高壯,酒足飯飽的仆役搏鬥,就算被那兩個仆役打得嘴角流血,麵色青紫也沒有退縮半步,那兩隻眼裏冒出的悲憤的光恍如小狼一般,那時她躲在奶娘的身後,竟是呆呆看著那瘋了一般的少年嚇得嗚嗚直哭。


    後來若不是宛媼的維護,隻怕是要被打得肋骨盡折。


    那天,她偷偷跟著遍體鱗傷的他去了後山,看見那少年用自己的手掌在地上一點點的挖出了深坑,將愛狗的殘骸掩埋入內,然後濃密無人的樹林深處,對著那光禿禿的小土包出聲痛哭,隻是一聲聲悲叫著那老狗的名字,那一聲聲的“阿育”刺得人的耳膜生疼,林中的飛鳥震蕩……


    那樣的悲切是那時還沒有嚐過人生百態的她不能理解,卻也久久難以忘記的,她生平第一次見過的生死離別之痛。


    當時父親得知三人打鬥的原因,大為讚賞王詡的忠義有情,進而將他調撥到了自己身旁,不再去做那些粗重的活計。


    不過從那以後,就算仆役們年節時每次改善解饞,也未見他再食用過一塊狗肉……


    盤膝坐在篝火旁的男子修目挺鼻,濃黑的長發在玄衣之上,除了被火光映得微閃的臉,盡是與夜色融為一體。


    現在的男人絕無可能再如少時那般,為了一條老狗而形象全無地與人地上廝滾纏鬥,能讓這冷硬操縱諸國王庭的男人動心動情的人事已經少之又少了。


    可是不知為何,見他看都不看那盆狗肉一眼的樣子,竟是讓莘奴難得升出幾許愧疚之心。雖然從來不曾想要取悅於他。可是這般在人心內隱痛的傷口上撒鹽之事,也不是她所擅長。


    白日裏選買的食物裏還有一把豆,一早便入鍋煮爛,準備第二日製漿。莘奴將它們倒入小鐵鍋裏搗碎入鹽,不時伸展著勞累了一天的酸痛腰肢,簡單地製了一簞鹹豆後,狀似不經意地擺在了王詡的腳旁。


    王詡低頭看了看那製作甚是粗鄙的鹹豆,倒也沒有說些什麽,隻是眸光微閃地看了看一旁拿著碗吃粟米的莘奴,便慢慢舉箸夾起一顆放入口裏慢慢咀嚼。


    那一鼎的香肉,莘奴也幾乎未動,大半是都被姬瑩與子虎和幾個侍衛分食了。


    不過她製的那一碗鹹豆真是難吃以極!齊地的海鹽粗糲,也未精細地淘洗加工,用這粗鹽製成的豆子透著鹹澀的味道。她隻吃了一顆,連喝兩碗米漿才衝淡了嘴裏的澀意。


    可是王詡竟將那一碗一粒不剩的全吃光了。引得姬瑩也覺得那碗豆應該是極好吃的,正要舉箸夾上一顆嚐嚐,卻被王詡掃過來的一眼冷得心都打顫。


    因為莘奴曾經的一番戲言,一向無禮的姬瑩謹記奪人美食乃是堪比殺父奪妻的大恨,恩師若要取人性命,大概不會用毒,捏一捏手指,還沒來得及咽下美食的喉嚨就碎了。


    當即乖乖收筷,一門心思啃著自己碗裏的那塊香肉。


    待得食飯完畢後,王詡拉著莘奴回到馬車上。


    姬瑩看著心內也是一陣腹誹。雖然恩師修仙一般的人物,不貪戀世俗婚配姻緣,可是這般明目張膽地拉著莘奴同宿,豈不是要壞了莘奴姐姐的名聲?以後這露水的緣分消散了,莘奴姐姐可是會覓得好姻緣?待得她有空,可是要好好跟莘奴姐姐陳曉一下其中的利害!既然是偷情,便要收斂避人些才好!


    城邑之中行經的客商若有車馬者,春夏兩季一般都不會投宿客棧,隻尋了空地便可簡單露營。是以在王詡馬車的四周不遠處,還有幾他客商的馬車。


    莘奴進了車時,便擔心這王詡百無禁忌,夜裏荒誕的聲音遠播四方。到了第二日,還要如何見人?


    不過王詡心情似乎極好,在連喝了五大碗的開水,似乎終於止了鹹豆之渴後,便揮手讓莘奴過來。


    莘奴的頭發極長,發質柔順,這幾日日夜兼程未及梳洗,雖然她不似其他女子那般長發愛出粘膩的頭油,卻也是柔發微微打結,有些梳理不暢。


    王詡解了衣服後,讓她仰麵半躺在馬車的車廂口處,將長發披散下去,然後再用裝著溫水的淨手壺順著長發慢慢地澆注,淅瀝的水聲順著垂落的長發澆落在地上,在月色下滑下一道閃動的微光。


    待得長發盡是濕透了,他才取了竹篦細細地梳攏手裏那一挽長發,這篦齒細密可以去發垢,但是倘是太過用力也會扯斷頭發,小時替莘奴梳頭的奶媽就是經常扯斷她的頭發,引得她痛呼大叫。


    可是身旁男子卻力道適中,細密的竹齒劃過頭皮時,簡直舒服得脊骨串起一陣戰栗,勞累了一天的疲憊這一刻舒緩極了。


    莘奴微微閉著上了,慢慢放鬆僵硬的身體,任憑他的長指與篦齒粗細軟硬輕柔地交替按摩著頭皮。


    可是當莘奴終於舒暢得忍不住輕輕喘得低吟出聲時,她心內突然猛地一驚,不知怎的,竟是突然覺得自己此刻的模樣,與多年前那條被少年梳理,舒服得掀翻了肚皮的狗兒是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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