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是狼,林振海便是豺了。要打狼,必先鋤掉豺。縣委和縣大隊同時意識到了眼前的局麵。


    日本人已經有了許多次的圍剿行動,他們把縣委和縣大隊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這釘和刺一日不拔,就讓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更大的野心便無法實現。


    日本人在城裏建立據點是有一番野心的,他們要先城市、後鄉村地占領整個中國,確切地說,是征服中國。如此,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就和縣委和縣大隊的任務有了矛盾。


    縣委接到延安的指示,深入敵後,建立自己的根據地,同時擴大根據地,消耗敵人。隻有拖住城裏的鬼子,拔掉城裏的據點後,才能將根據地連成一片,最終向敵人發動真正的反擊。


    於是,你死我活的兩撥人馬,就在交手中鬥智鬥勇了。


    眼前的形勢是林振海這個豺在幫著日本人死咬縣大隊,一次掃蕩就讓縣大隊死傷近百人,這對於縣大隊來說,還從來沒有過如此慘重的損失。


    敵人收兵了,縣大隊拖著疲憊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從山裏走出來。此時的縣大隊和縣委懷著一腔無顏麵見江東父老的心情,仗打敗了,以前虎虎有生的一溜隊伍,一個月後就短了許多。再見鄉親們時,他們臉紅心慌。開進山前,鄉親們傾盡所有,拿出家裏僅有的嚼咕,塞到縣大隊戰士的手裏,千叮嚀、萬囑咐地說:拿上吧,孩子,吃了好多殺幾個鬼子。


    鄉親們有千萬條理由相信,縣大隊是不可戰勝的,小鬼子們表麵張狂,其實沒啥,他們是打不過縣大隊的。


    僅僅一個月,日本人和保安團班師回到城裏,縣大隊也灰溜溜地從山裏出來了。


    走在隊前的三中隊長李彪臉上火辣辣的。胡小月在他身旁一聳一聳地走著,他也像沒有看見一樣,臉上一會兒熱、一會兒涼的。


    馬上就要到白家莊了。


    白家莊是縣委和縣大隊的主要根據地,這裏的群眾工作開展得很好,各級組織建立得也最完善。這次反圍剿失利以後,縣委決定,把隊伍拉到群眾工作做得最好的白家莊進行休整。


    還沒有到村口,就看見婦救會主任白冬菊領著幾個婦女,抬著水桶,拿著碗,已經等在那裏多時了。


    三中隊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白冬菊一眼就看見了三中隊,確切地說,她是看見了隊伍中的李彪。


    李彪腰間的駁殼槍上的那塊紅綢子還是她給係上的,此時,那塊紅綢已經不如以往鮮亮了,蔫頭耷腦地在李彪的身旁垂落著。整個隊伍的情緒,也如同李彪腰間的紅綢,了無神氣和光采。


    白冬菊看著隊伍,心裏就“咯噔”一下。


    她端著一杯水,向前走了兩步,迎著走過來的隊伍,喊了聲:李彪。


    李彪看了他一眼,便悶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去。


    “咋了?連口水都不喝?”


    李彪停了下來,他想衝白冬菊和她身後的婦女笑一笑。不管怎麽說,白家莊是縣大隊最堅實的根據地,這裏的鄉親為縣大隊可以說做了能做的一切。可他真的笑不出來,仗打敗了,哪還有別的心思。


    他勉強地接過白冬菊遞過來的碗,沒滋沒味地喝了幾口,就把隊伍帶到了村頭的空場地上。他要等後麵的隊伍趕上來。


    白冬菊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她小聲地問:仗打敗了?


    李彪沒有說話,那些戰士也沒有說話,他們一律回避著白冬菊的問話。


    “當啷”一聲,白冬菊手裏的碗掉在了地上,眼裏一時間蓄滿了淚水。


    自從縣大隊出現,應該說是李彪走進了她的生活,她的心就被縣大隊牽走了。敵人掃蕩了,縣委和縣大隊被迫撤到山裏,去和日本人打遊擊,她的魂也被牽走了。每日裏她都要走到村口,眼巴巴地向山裏的方向張望。她明知道縣大隊正在山裏艱苦地和日本人兜著圈子,打遊擊,但她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向北方望去。過了一馬平川的平原,再往北,就是雁蕩山了。


    敵人掃蕩的時候,鬼子的隊伍也掃蕩了白家莊,他們挨家挨戶地搜,見什麽搶什麽。雖然在這之前,村裏已經堅壁清野了,但鬼子總能順手牽羊地翻出半袋糧食,牽走一頭生畜什麽的。日本人的政策是,不給縣大隊留下一點可用的東西,讓縣大隊無法生存下去。這是他們的政策和招數,群眾對鬼子的行徑已經見怪不驚了,在鬼子沒來之前,他們就把該藏的藏了,該躲的躲了,留給日本人的是一座空村子。氣得日本人匆匆忙忙地點了幾戶人家的草房。


    鬼子一走,人們又從地底下冒了出來。於是,就又有了日子,雞啼狗吠,又是一番人間景象了。


    鬼子來時,白冬菊心裏就空了。因為鬼子一來,縣大隊的人就要走了。後來,等來挨去的,日本人又走了,照例是一幅雞犬不寧的樣子,這時她的心裏就又滿了。鬼子結束了掃蕩,也就是縣大隊的人馬回來的日子。她盼著縣大隊,更盼著李彪。


    她連夜動員各家的婦女,燒水做飯,甚至號下了房子,騰出來給縣大隊的人馬暫住。一個月的反掃蕩,縣大隊在山裏過著野人似的生活,該讓他們歇歇腳了。


    白冬菊是村婦救會主任,這是她份內的工作,這樣的工作她做得理直氣壯,可一想起李彪,她就心虛氣短,整個身子都癱軟得很。


    眼前的情形卻讓她大失所望,她意識到縣大隊一定是打了敗仗。她的心便懸了起來,一蕩一悠的。


    隊伍在天擦黑之前,終於全部趕到了白家莊。


    白家莊的父老鄉親一起擁出來迎接縣大隊。有許多家裏的孩子在縣大隊當兵,他們要看看自己的孩子是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囫圇個兒地回來了。到處都是爹一聲、娘一聲地呼喚,有的娘親沒有找到自家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縣大隊是人民的子弟兵,即便在白家莊沒有自己的親人,但在這裏無數次地吃過住過,和這裏的鄉親們也早就熟得像一家人。鄉親們逐一地在隊伍裏尋找著自己熟悉的身影。


    反圍剿之前,近三百人的縣大隊,加上縣委機關的幾十號人,走在街麵上也是浩浩蕩蕩的一大截。此時的隊伍短了,人少了,昔日那些熟悉的麵孔不見了,不用問,他們也明白,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悲壯。


    天這時就暗了,鄉親們舉著火把,源源不斷地往村口聚來。當他們看到眼前疲憊不堪的縣大隊時,他們唏噓不已,熱淚長流,一聲又一聲呼喚著再也回不來的孩子們的名字。


    縣委書記兼縣大隊政委曹剛,麵對著鄉親,眼睛一直紅著。他看著眼前越聚越多的鄉親們,和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他不能不說點什麽了。


    他站在一塊石頭上,喊了一聲:鄉親們、同誌們。聲音就哽住了。


    停了停,他才說:這次反圍剿,縣大隊損失慘重,可以說是吃了敗仗。為啥吃敗仗,是城裏出了一個漢奸,叫林振海,他現在是保安團的團長,是他讓咱們吃了敗仗。為了以後咱們不再吃敗仗,當務之急就是要鋤奸,革了林振海的命。


    曹剛政委說完,還向下揮了一下手。停頓了片刻,人們明白過來,也一起揮著手說:革了他的命。他是漢奸,革了他的命。


    縣大隊在白家莊休整了兩天後,似乎從這次失利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士可鼓,不可泄,這一帶就這麽一支八路軍的隊伍,全縣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呢?他們泄氣了,鄉親們便看不到抗日的希望了。縣大隊是抗日的火種,一定要再一次熊熊地燃燒起來。


    經曆過血雨腥風、千百次礪煉的劉猛和曹剛,在白家莊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鋤奸。隨著形勢的變化,別的縣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而他們當前最大的敵人不僅是日本鬼子,還有漢奸。漢奸有時甚至比鬼子還可恨,他們仗著人熟地熟,幹起壞事來總是很徹底。於是,一批鋤奸隊和鋤奸隊員便應運而生。此時的縣大隊也要成立鋤奸隊了,漢奸不鋤,縣大隊以後還要吃大虧。


    聽說要成立鋤奸隊,縣大隊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人人都想參加鋤奸隊,親手要了漢奸的狗命。


    李彪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整個縣大隊裏,他是資格最老的一批遊擊隊員。縣大隊的前身是獨立遊擊隊,直接歸地下縣委領導。李彪十六歲就參加遊擊隊了,當是他還是交通員,負責把縣委的指示傳達給遊擊隊。他的直接組織就是曹剛,後來延安指示,開辟敵後根據地,延安又派來了一些幹部和隊伍,於是就有了縣大隊。


    在遊擊隊裏,李彪大小仗也打過無數次,城裏城外他都熟悉。成立鋤奸隊,就必須摸到城裏去,拔掉林振海這顆日本人的大門牙。林振海他是熟悉的,可以說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個人。


    李彪是孤兒,自小在林家莊長大,是林振海的爹娘收留了他。那會兒,他管林振海叫哥。從八歲到十六歲,他在林振海家生活了八年。直到林振海失手打死林大戶的少爺,跑到山裏當了土匪,他才離開林家。不久,他就當上了遊擊隊的交通員。


    就憑這些,李彪覺得自己當這個鋤奸隊長最合適不過了。剛開始,他有些同情林振海,林振海當土匪那也是被逼的,就是做了土匪後民憤也並不大,他不欺壓百姓,也不魚肉鄉裏,專找那些大戶人家的麻煩,在一段時間裏,有人甚至把林振海這股土匪稱作是義匪。


    在他參加遊擊隊的時候,縣委書記曹剛曾有過收編林振海的打算。他就跑到山裏,去做林振海的工作。


    兄弟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一個是聲名遠揚的土匪頭子,一個是遊擊隊員。當小土匪把李彪帶到林振海麵前時,林振海的樣子有些激動。他踉蹌著腳步,一把抱住李彪,眼睛就潮了。他哽著聲音說:咱爹娘還好吧?


    當時林振海的爹娘與兒子早已情斷義絕。他每次回去見爹娘時,爹娘連門都不開,他隻能把帶去的東西放在門外,跪在地上磕幾個響頭,騎馬走了。不管林振海如何仗義,他畢竟是土匪,曆朝曆代是匪便是患,都是**捉拿的對象。他不敢大張旗鼓地去看爹娘,隻能帶了東西放在門口,磕上幾個頭。那些東西十有八九都被爹娘扔掉了,他們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不會去享受兒子的這些東西,況且,這些東西又都不是好道上得來的。


    林振海後來越發地樹大招風了。他開始很少下山,但心裏仍惦記著爹娘,隔三岔五地差貼心的小匪給二老送些東西。爹娘對他的態度,他從來沒有怨過,有哪一家的爹娘願意自己的兒子是土匪呢?林振海對爹娘的這種不孝,便成了他心裏永遠的痛。


    李彪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遊擊隊隻要途經林家莊,或者是在林家莊一帶活動,他都要請假去看一眼養父母。


    每次見到兩位老人,他心裏都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八歲那年,他爹娘帶著他從山東老家闖關東,爹一肩挑了個擔子,前麵是全部的家當,兩個鋪蓋卷,一口做飯的鍋,後麵的筐子裏坐的就是他了。走到河北境內,就遇到了瘟疫,先是爹倒下了,走著走著,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路邊。娘用一個鋪蓋卷把爹卷了,放到路邊的溝裏。他和娘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象征性地捧了幾把土,撒在爹的身上,算是把人葬了。娘背起另一隻鋪蓋卷,牽著他的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關外,許多同鄉都闖到那裏去了,據說那裏天高地闊,地廣人稀,土地肥沃得流油,插個樹枝都能長成棵大樹,那裏成了多災多難的中原人的理想之地。


    娘最終也沒能熬到希望的到來。


    走到林家莊村口時,娘熬不住了。娘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一股風似乎就能把娘吹倒。風還沒有來,娘就倒下了。娘用盡最後的一絲氣力,手指著林家莊斷斷續續地說:孩子,你爬也要爬到村裏去。隻要有人給你一口吃的,你就能活下來。說完,娘就氣若遊絲了。


    他沒有喊娘的力氣了,一點點地朝林家莊爬去。


    林老漢最終收留了他。那一年,他八歲,林振海十歲。林家不僅給了他吃的,救了他一命,還幫他在村口把娘給埋了。


    從此,他把林家莊當成了自己的家,這裏不僅有他的養父母,重要的是,這裏葬著他的娘,他的心總算安了下來。


    後來,在他離家後,養父母每次再看見他時都是一副欣喜的神情,扳著他的肩,上看下看地打量他,看他是胖了、還是瘦了,身上有沒有受傷?看著看著,兩個老人的眼圈就紅了,他們又想起了林振海,林老漢就說:孩子,在外要小心點兒,槍子兒可不長眼睛啊。你是幹好事,老天爺都會保佑你的,不像你那個挨千刀的哥,幹得不是正經事,不會有好報應。


    爹娘說到這兒,他就落淚了,爹娘也落淚了,他們的心裏都在疼,在流血。他明白爹娘的心思。


    當遊擊隊要進山收編林振海這綹土匪時,他沒有猶豫,就進山了。如果林振海能帶著山上的幾十個兄弟投到遊擊隊,不僅能壯大遊擊隊,更重要的是,養父母的心就安了。即使是在戰場上犧牲了,二老也可以拍著胸脯理直氣壯地說:俺兒幹是的正事。從此,可以挺起腰板地走在人麵。而此時的爹娘,不僅在村裏抬不起頭,走在路上都被人戳脊梁骨。


    那次在山上,他把遊擊隊要收編林振海的想法說了。


    林振海許久沒有說話,手裏搖晃著一把刀子,轉來轉去的。他在一旁真誠地勸道:你歸了遊擊隊,咱爹娘也就放心了。


    這句話讓林振海的身子猛地一抖,他回頭看了一眼李彪,嗡聲嗡氣地說:你們遊擊隊除了打日本,還幹啥?


    李彪脫口而出:趕走小日本,建設新中國。


    林振海又問:吃大戶、殺大戶不?


    李彪不知如何回答了。當時遊擊隊的任務就是打日本鬼子,不管多大的富戶總還都是中國人,政策上是要團結所有的中國人。此時,林振海的問話,頓時令他語塞。


    林振海就說:日本人沒抓俺、沒殺俺,俺幹嗎要打日本人?俺隻對那些大戶有仇。


    大戶對於林振海來說是始終是一個結不開的疙瘩。當年他們一家種了半晌林大戶的山地,交租子時明明在家裏量好了,可到了林大戶那兒,隻要經了林少爺的手,他們總要虧欠上十幾升高粱。氣不過的林振海終於失手打死了林少爺,被逼上山,做了土匪。十六歲的李彪被養父母藏到櫃子裏才躲了過去,養父母卻被抓走了。原本溫暖的家就這麽散了。


    要不是林振海很快在山裏鬧出一些名號,爹娘還不知在縣大牢裏被關到何時。因他鬧得凶,又綁了林大戶,爹娘才算平安地放了出來。


    在山裏,林振海可以保護自己的安全,卻無法保護爹娘。他曾想過把爹娘接到山裏,過老太爺一樣的生活,他也曾經這麽試著做過。他差了幾個小匪,強行把爹娘帶到了山上,爹娘死活不依,幾次欲尋短見。林振海這才放爹娘下山。


    也就是從那時起,李彪也離家出走了,後來當上了縣委的地下交通員。


    李彪無法無法說服林振海。


    林振海對於大戶的一口惡氣,始終梗在心裏。後來,日本人來了,林大戶在縣裏做官的兒子連夜把一家人接走,逃出城去,至今去向不明。之前,林振海一直沒有對林大戶下手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爹娘的安全。如果自己對林大戶下手了,在縣城裏謀官的林大少爺,也一定不會饒了爹娘。所以,他一直等著這樣的機會。不想,機會卻白白地溜掉了。


    林振海便把所有的仇恨轉嫁到所有大戶的身上,在這一帶的土匪中,隻有他專靠劫大戶度日。他是窮苦人出身,知道窮苦人的難處,有時劫的東西多了,他還把東西分發給窮人。窮人們不敢名目張膽地接受,隻有在趁人不備時,偷偷地、狠巴巴地挖走幾碗糧食。


    李彪沒能把林振海勸下山,隻能懷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山裏。那會兒,林振海已經是遊擊隊的小隊長了。


    那一次,林振海牽著馬,身後跟著兩個小匪。他一直把李彪送到山外,兩個人一路上說了許多話。


    林振海說:兄弟,俺不在家,爹娘就托付給你了,有時間回去看上一眼,就算替俺盡回孝。


    李彪趁機勸道:爹娘身體還硬朗,就是你是他們最大的一塊心病。


    林振海眼裏湧出了淚水。他很快仰起頭,透過樹梢,望著天說:俺這輩子忠孝不能兩全了。不管俺現在再去幹啥,這個匪是永遠也不會從身上摳掉了。


    李彪撫著林振海的肩,語重心道:你要是現在投到遊擊隊,還來得及。爹娘的工作,俺去做。


    林振海搖了搖頭,重重地拍了拍李彪的肩膀:要是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你幹遊擊隊,俺不攔你,萬一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上山找俺。雖說咱不是一個爹娘生的,可你畢竟在俺家待了八年,爹娘和俺早就把你當成咱家人了。


    聽林振海這麽說,李彪的喉頭一陣發緊,他哽著聲音說:哥你別說了,啥時候爹娘也是俺的親爹娘,你是俺的親哥。沒有你們,就沒有俺李彪的今天。


    林振海揮揮手:兄弟,啥也別說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到這兒,他從懷裏拿出一根老人參和一些散碎銀兩,一把塞到李彪的手上:你替俺給爹娘帶去。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地說:你別說是俺給的,就說是你給的。


    李彪把東西收好,用勁兒地衝林振海點點頭,心裏熱熱地叫了聲:哥——


    此時,往事竟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閃現出來。


    夏天,林振海帶他去田邊地頭割豬草,有一回兄弟倆熱了,下河洗澡,一個浪頭過來,他被嗆暈了,隻來得及叫了聲“哥”。林振海沒命地向他遊去,把他拖上了岸。林振海看著一動不動的他,嚇哭了。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擠他的肚子,水一股股地從他的口鼻裏湧出來。他終於醒了,當哥的長籲口氣,笑了。後來,又哭了,他一邊哭,一邊打自己,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弟弟,怕回家挨娘的打,直到李彪賭咒發誓不告訴爹娘,林振海才破涕為笑。


    往事,是溫馨而美好的。少年的情懷,又是永生永世難以讓人忘懷的。


    從遊擊隊到縣大隊,李彪還從來沒有打過麽窩囊的仗,事後在得知是高人林振海在背後為鬼子出謀劃策,他的心就冷了。當初,他上山勸林振海下山,林振海不聽,他也不好說什麽,至少與日本人井水不犯河山,也就算了。可現在,林振海竟歸順了日本人,當起了日本人的狗。


    日本人把林振海的爹娘軟禁到城裏,李彪是知道的。他惦記著養父母的心情,一點也不亞於林振海。要是沒有養父母的救命之恩,也就沒有他李彪的今天。他曾向縣大隊提出請戰,殺進城裏,把養父母給救出來。事實上,他的請戰是荒誕的,就憑一個縣大隊,想殺進城裏去救人,情感上能夠理解,現實是不可能的。


    時日不多,縣大隊就聽說山上的林振海帶著隊伍,投奔了日本人。不久,又聽說他當上了保安團的團長。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事情會發展得有多麽嚴重。


    可就在這次反掃蕩中,縣大隊吃了大虧。問題就嚴重了。


    在白家莊休整的縣大隊,在請示了上級後,得到的結論是鑒於目前的形勢,縣大隊要成立鋤奸隊,要鋤的首要目標就是林振海。不用說,誰都明白,林振海成為縣大隊抗日的攔路虎和絆腳石。


    有了上級的明確指示,縣大隊便召開了中隊以上的幹部大會。縣委書記兼縣大隊政委曹剛傳達了上級指示。曹剛是搞地下工作起家的,從那時開始就養成了低聲說話的習慣,什麽事情都一二三地分析得有理有據,縝密得很。


    曹書記代表縣委和縣大隊輕聲細語地把上級的意見傳達了,最後總結道:看來林振海是要死心踏地為日本人賣命了,那他就是咱們的敵人,是真正的漢奸。是敵人,就要鋤掉他。


    鋤掉這個大漢奸的好處顯而易見:第一,削弱了敵人的力量,在下次反圍剿中,咱們就不會那麽被動;第二,殺一儆百,讓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準漢奸們老實些。


    曹剛慢聲細語地把鋤掉林振海的好處三條五款地講完了。接下來,他就皺起了眉頭。從他的表情上看,形勢又嚴峻起來。他擰著眉頭,半晌才說:林振海這個漢奸以前當過土匪,現在又住在城裏,和日本夥在一起,要想鋤掉他,難度是很大的。城裏的情況我熟悉,九街十八巷,三城六門,地形複雜,同誌們,這次的任務很艱巨啊。


    曹書記說到這兒,就沉重地望向在座的人,最後,他把把目光定格在了李彪的身上,停在那兒,不動了。


    李彪的血液先是停滯了片刻,接著就呼呼地湧動起來。他跟隨曹書記已經有好幾年了,從地下交通員到遊擊隊,又到縣大隊;從地下,到地上,他太了解曹書記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都知道曹書記要做什麽。李彪知道,這個鋤奸隊長非自己莫屬了。一股血“呼啦”一聲,就頂到了腦子上,他有些熱血撞頭的感覺,他在心裏**著:林振海呀,林振海,你為啥要當漢奸呐?


    從這次反圍剿失利,他就意識到,他的命運將要發生改變,究竟會是怎樣的改變,他說不清楚,但此時卻猛然變得明晰起來——他要提回林振海的人頭,消滅眼下這個最大、也是最危險的漢奸。


    果然,曹書記的目光在李彪的臉上停留幾秒之後,話鋒一轉:經過縣委、縣大隊研究決定,現任命縣大隊三中隊長李彪同誌為鋤奸隊隊長。


    開會的人,聽到這一命令先是一陣騷亂和竊竊私語。這些人大都寫過請戰書,結果卻讓李彪搶了個先,他們有些困惑和不解。


    曹書記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說:決定讓李彪擔任這個鋤奸隊隊長,是這麽考慮的。首先,他對城裏的環境熟悉,畢竟當過幾年的地下交通員;其實,他對林振海熟悉,林振海的父母就是李彪同誌的養父母。


    剛才私下裏還有些不服氣的人,聽曹書記這麽一解釋,立刻安靜了。他們知道,自己再爭也是沒用的,這個鋤奸隊長非李彪莫屬。


    在曹書記條理清晰地講話時,大隊長劉猛一直在門口踱來踱去。按照他的性格,曹書記左一條、右一條的講解都屬於廢話,是在浪費時間,照他的意思,立馬組織鋤奸隊殺到城裏,取回林振海的人頭,這個奸就算鋤完了。在他的觀念裏,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從於都時期的反圍剿到長征,最後又長陝北,紅軍失去的機會太多了,現在都叫八路軍了,不能再失去機會了。曹書記講話時,他就急不可奈的樣子,巴不得曹剛馬上講完話,他好布置工作。在縣大隊,兩個人是有分工的,曹書記兼政委,那是代表政治,代表組織上的決定等。但在軍事上,像打仗、殺鬼子、鋤奸,這活還得他來指揮。他要把有聲有色的東西落實到實處。


    終於等曹書記的話落地了,他馬上搶過話茬兒道:曹書記,你的話講完了吧?


    曹剛點點頭,很靦腆的樣子。


    劉猛就揮揮手:曹政委的話都講清楚了,這個鋤奸隊長就讓李彪幹,散會。


    眾人就散了,劉猛一把抓住要向外走的李彪:你不能走,你還有任務呢。


    李彪望著劉猛大隊長。說心裏話,他喜歡大隊長的辦事風格,風風火火,不拖泥帶水,吐出去的唾沫都是個釘。


    眾人走後,屋裏就剩下曹剛、劉猛和李彪三個人了。


    劉猛用手指著李彪的鼻子說:三中隊長,你說,你能不能把林振海這個漢奸鋤掉?


    李彪原本是坐在凳子上,聽了劉大隊長的話,立馬又站了起來。他鐵青著臉,鐵嘴鋼牙地說:俺能,大隊長。俺要讓你活著見人,死了見屍。


    劉猛用力地一拍大腿:俺要聽的就是你這句話。爽快,像個爺們兒。


    說完,劉猛又背著手踱了兩步,停在李彪麵前:今天鋤奸隊就算成立了,縣大隊的人隨你挑。


    講到這兒,又道:不過,你鋤奸得有個時間,今年冬天你務必把林振海給俺鋤了。要知道,明年春天一到,天暖了,日本人還得來掃蕩咱們。到那時,可就晚了。


    李彪直到這時也沒意識到鋤奸這事有多麽嚴重,他覺得帶上三五個弟兄,殺到城裏一趟,把林振海帶到縣大隊,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於是,他鏗鏘著聲音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李彪接受了任務,就開始組建鋤奸隊了。


    小小的縣大隊也是藏龍臥虎。


    李彪首先想到了自己中隊的王一刀。王一刀是綽號,以前叫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在縣大隊,王一刀沒人不知、無人不曉。別看王一刀才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從三歲就開始玩起了飛刀,飛刀是他家的祖傳。飛刀是特製的,刀上刻著三個字:王一刀。飛刀並不長,隻有寸許,卻是指哪兒飛哪兒,近距離的時候,比一支槍還管用。


    說起這王一刀,還救過李彪的命呢。就在最近的這次反掃蕩中,三中隊在一個山溝裏被敵人包圍了,隊伍左衝右突,也沒能突破敵人的包圍,損失慘重。等到天黑的時候,隊伍又發起了最後的衝鋒,縣大隊那時已經化整為零,想要得到其他中隊的接應,怕是來不及了。


    後來,三中隊終於在北麵撕開了一道口子。那裏由保安團駐守,火力遠不如日本兵把守的地方。隊伍總算殺出來了,敵人哪肯輕易放過,窮追不。匆忙中,李彪帶著一個班阻擊敵人。沒想到,打了一氣,子彈就耗盡了。沒有了子彈,隻能和衝上來的敵人肉搏了。敵人越聚越多,三個敵人把李彪圍上了,這時李彪手裏的一杆長槍也掄斷了。無奈,他抱起一棵被炸倒的碗口粗的樹,拚命地向敵人掄去。


    俗話說,好漢難抵眾人纏。漸漸的,李彪體力不支了,他已經沒有了退路,身後就是陡峭的崖壁。李彪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是跳崖,也不能讓敵人捉了去。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中隊長,俺來了。


    接著,就有三股風聲,“嗖嗖”地撩了過來。


    李彪知道,王一刀來了。


    三個敵人連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一頭栽倒在黑暗中。


    他和王一刀一閃身,消失在叢林中,身後響起爆豆似的槍聲。


    除了王一刀,他又看上了二中隊的李雙槍。李雙槍是獵戶出身,曾和林振海幹過一陣子,後來下山參加了縣大隊。李雙槍是名副其實的雙槍,彈無虛發,有一手好槍法。其中的一把槍,是大隊長劉猛把自己從延安帶來的槍送給了他。每次打仗,李雙槍都以一當十,左右開弓,隻要在射程之內,一勾扳擊,就會倒撂敵人。


    最後被選中的鋤奸隊員就是楊過了。楊過生得精幹,渾身上下棱是棱,角是角的,這和從小習武不無關係。日本人沒來之前,他和父親在城裏開了一家武館,練的是氣功,氣功在身時刀槍不入。會氣功的人一般都有些輕功,楊過最擅長的就是能跑能跳,多高的牆,多高的樹,他都能一躍而上。


    李彪最終隻選了三名鋤奸隊員。他認為,鋤奸隊用不了太多的人,畢竟是深入到敵後,又不是正麵和敵人交鋒。


    有了各具特長的王一刀、李雙槍和楊過,李彪的心裏就踏實了。他隻等著劉猛大隊長一聲令下,就帶著三個兄弟殺進城裏,把林振海捉拿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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