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海自打從山上下來,當了鬼子的保安團長後,心情就一直沒有好過。


    千木大佐對他似乎很重視,有事沒事地總要到他的保安團部來轉一轉。千木大佐每次來都是微笑的,有時身後跟著翻譯,有時是一個人來。千木大佐在中國生活了幾年,他已經能用蹩腳的漢語和人交流了。


    千木大佐似乎也看出了林振海的情緒不太對勁兒,每次來時都會說:林桑,你要高興。然後,就站在保安團的院子裏,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跺跺腳道:林桑,這天、這地,都是皇軍的,你為皇軍幹事,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林振海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整日苦著臉,在房間裏、院子裏踱來踱去。然後,他就抬頭去看天,再看地。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他懷念在山裏的日子,還有山下的菊。雖然在山上時不可能天天看到菊,可隔三岔五下山時,他總要在菊家的院外,站一會兒,喚幾聲菊,他也會心滿意足。然後,一步三回頭地,打馬上山。


    而此時的自己成了日本人手裏的工具,這在日本人和他談判時,他就料到了。為了爹親娘親,他沒有更多的選擇,隻能無奈地下山了。


    現在的他,隻要他願意,他每天都能見到爹娘。


    爹娘就住在日本兵營的一座小院裏,每次去時,爹從不給他好臉子看,背過身去。娘畢竟是女人,心裏惦記著他,眼睛裏卻充滿了絕望。


    他跪在門前給兩位老人請安,爹一聲、娘一聲地叫了,才推開門,恭恭敬敬地站了,小聲地說:爹、娘,你二老想吃點啥?俺差人去給你們買。


    說完,把手裏提著的兩個點心匣子放在桌上。


    爹一揮手,就把他帶來的東西打在地上,氣哼哼地說:俺們不吃你的東西。以後你不用來看俺們了,俺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爹發脾氣,娘在一旁就抹開了眼淚:你呀,真是不爭氣,土匪也當了,漢奸也做了,咋啥事都輪到你頭上了呐。


    他低著頭,含淚站在那兒。從小到大,他沒為自己辯白過一句,從來都是爹娘說什麽,就是什麽。如今自己被逼當了土匪,又無奈地做了漢奸,這就是他的命。他也唉歎過自己不濟的命運,但他又無法抗急,隻能認下這現實的命運。


    他垂首立在爹娘跟前,任由他們數落。他又何嚐不懷戀做土匪前的日子呢?盡管生活是困苦的,但日子還是有奔頭的。而此刻,他的心裏很苦,難受得要死不成,要活不能,他隻能煎熬著自己。


    在他離開爹娘後,爹娘也曾有過如下的對話——


    娘說:他爹,孩子也怪可憐的。孩子從小啥樣你不知道?他要是不把人打死,能去當胡子?他不能當胡子,日本人能抓咱?孩子下山還不是心疼咱們。


    爹就說:理是這個理。俺看還是他不爭氣,他幹嗎要去當胡子,他可以像李彪一樣去參加遊擊隊。他要當了遊擊隊,日本人就是把俺殺了,俺也認了,值。可你看咱現在過的是啥日子,還不如蹲監獄。


    娘聽了,就又一次抹起了眼淚。


    林振海下山後,曾向千木大佐提出過把爹娘接到保安團,被千木大佐擋了回去。


    千木大佐嬉皮笑臉地說:林桑,你的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日本兵營保證你的父母萬無一失。


    林振海當然知道千木大佐的用意,此時的爹娘就是日本人手裏的人質,他不得不聽從日本人的。


    掃蕩和偷襲縣大隊是日本人的主意,但在布兵、設圈上,千木大佐都來征求他的意見。剛開始,他不願意多說,跟在日本人的後麵,行動也並不積極。後來,日本人接連吃了幾次虧,千木大佐就在每一次行動前,都要找茬兒打掉一兩個保安團的兄弟。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被殺,隻能乖乖就範。方圓幾十裏,沒有他林振海不熟悉的,哪兒有路、哪兒有河的,都在他心裏裝著,他就是一本活地圖。


    甭管縣大隊臨時駐紮在哪個村子,進或出,不用想,他就知道他們會走哪條道。在他的指點下,鬼子這裏放一個中隊,那裏放一個小隊,結果縣大隊就接連吃了虧。


    說句心裏話,他和縣大隊無冤無仇,也知道李彪就在隊裏,他不想招惹縣大隊,更不想為日本人出力,可不這麽做,日本人就拿他爹娘說事,或是找茬兒殺他的兄弟。日本人殺中國人,一點道理都不講,就像隨便碾死一隻螞蟻。


    日本人接二連三地占了幾次便宜,千木大佐就很高興,每一次勝利而歸,都要搞一個隆重的儀式,為保安團接風,為林振海授勳。


    林振海一回到保安團,就扯下胸前千木大佐頒發的勳章,狠狠地扔到地上。弟兄們也知道他的心思,說話、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左膀右臂朱打鐵,此時已經是保安團的朱副官,最是了解林振海此時的苦悶。


    朱打鐵從外麵進來,手裏拎著一瓶燒酒和幾樣小菜,他要陪林振海喝上幾口。


    林振海對酒一向是來者不拒。


    酒一下肚,就什麽都想開了,他又可以大聲地說笑,當當地拍著胸脯,愛誰是誰了。


    這天,朱打鐵又陪林振海喝了酒。兩個人喝到高興處,還劃了拳。朱打鐵見林振海高興,就多說了兩句:老大,別想不開,該高興就高興。人能活幾年呀,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呐。


    林振海就長籲短歎道:媽的,咋的也不能讓日本人給埋了。


    朱打鐵就說:那是。俺是打鐵的出身,有一把子力氣,隻要老大你一句話,你說反了,咱就反了,咱還回山上拉杆子去。


    林振海聽了,頓時紅了眼睛:朱打鐵俺告訴你,別看日本讓咱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本人才是咱最大的仇人。他們把咱當啥了,工具,懂不懂?


    朱打鐵晃著腦袋說:老大,別看俺打鐵沒讀過一天書,這事咱也懂。


    過了會兒,朱打鐵又說:老大,既然咱現在走不了,就既來之,則安之吧。你就是心思多,才愁。別想不開了,等會兒俺找個玩意兒,讓你樂嗬樂嗬。


    又喝了一陣酒,朱打鐵出去了,沒多會兒就回來了,後麵跟著兩個塗脂抹粉的窯姐兒。他把兩個女人往林振海跟前一推:老大,你先挑,剩下的是俺的。


    兩個窯姐兒擁上來,一左一右地就抱住了林振海。


    林振海左右看看,眼前就幻化出了白冬菊的模樣。他在幻覺中,拉住了身邊的一個窯姐兒,含混不清地叫道:菊,菊——


    窯姐兒逢場作戲地說:俺是支野菊花,今兒個讓俺好好陪陪你。


    朱打鐵伸手撈起身邊的另一個窯姐兒往出走,順手就把門給帶上了。


    屋裏的窯姐兒擁著林振海滾到了床上,就在她動手解林振海的衣服時,她的手被林振海給捉住了:菊,是你嗎?


    俺真名叫牡丹,下次你去“一品紅”就點俺的牌。


    林振海猛地搖搖頭,人就醒了。他突然鬆開窯姐兒的手,兩眼盯著她說:你不是菊,你不是菊!


    林振海坐了起來。


    窯姐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仍嬌聲嗲氣道:俺是牡丹,是哪個菊讓你這麽想啊?俺不比你的菊差,試過了,保你忘不下俺牡丹。


    說完,又湊上來。


    清醒過來的林振海一腳踢開她,順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朱打鐵提著褲子衝了進來,衝窯姐兒喝一聲:滾,給俺滾遠一點兒。


    窯姐連哭帶爬地站起身,衝朱打鐵撒起了潑:俺可是你領來的,他看不上俺可以,憑啥打人?


    朱打鐵連推帶搡地把她拖了出去。


    再回來時,林振海正坐在床上生悶氣,朱打鐵就說:老大,是不是這個不好?俺立馬給你換一個去。


    林振海終於衝朱打鐵動了怒:誰讓你帶個窯姐兒來。有本事,你把菊給俺找來。


    朱打鐵一下子就哭喪了臉:老大,你讓俺上哪兒去找菊呀?前幾天跟日本人去白家莊,俺一打聽,白冬菊早就參加縣大隊了。


    林振海怒氣未消地說:那你也不能找個窯姐兒來糊弄俺。


    老大,俺是看你苦,怕你傷了身子,就找個女人來讓你開心。


    林振海拍一下大腿,賭氣似地說:告訴你,俺心裏隻有白冬菊,別的女人俺碰都不碰。


    朱打鐵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點點頭:老大,俺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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