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彪帶著鋤奸隊員又一次出發了。


    此時的鬼子正在醞釀著新的一輪掃蕩。


    縣委和縣大隊的意見是,在大掃蕩之前,把林振海這顆牙拔掉。


    前兩次鋤奸隊無功而返,讓隊員們在縣大隊麵前很是沒有臉麵。李彪上次隻身前往保安團,為的就是摸清敵人的情況,此次進城,鋤奸隊就有了些底數。


    進城時,四個人分成兩夥,一撥走西門,一夥走南門。


    鋤奸隊已經計劃好了,這回要從外圍入手。據鋤奸隊了解的情況,要想在保安團抓林振海,是很困難的事;如果從朱打鐵身上下手,事情就會容易許多。朱打鐵是林振海的副官,也是他的左膀右臂,通過朱打鐵,再去鋤掉林振海就簡單得多。


    隊員們在保安團門口,隻蹲守了大半天,便盯上了朱打鐵。


    朱打鐵身後帶了兩個兵,一搖三晃地從保安團大門走了出來。


    他先進了一家酒館,一個保安跟著進去,另一個留在門外。


    楊過和王一刀也相繼跟了進去。本來李彪也想進去,但想到上次在林振海那兒與朱打鐵碰過麵,被他認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朱打鐵在喝酒,有滋有味的樣子。站在身後的隨從,眼睛一翻一翻地看著別人吃著喝著。


    此時的朱打鐵顯然提高了警惕,上次劉猛闖進城裏買藥大大地驚動了日本人和保安團,那兩個放跑劉猛的保安團的兵,當即被日本人給斃了,守城的鬼子再被千木大佐扇了耳光後,又關了三天禁閉。


    鋤奸隊員進城時,也明顯地感覺到比平時嚴格了許多。保安團的兵和鬼子也顯得很是緊張,吆五喝六的,恐怕縣大隊的人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過去。


    身為保安團的副官,朱打鐵不能不留個心眼,他明白縣大隊既然惦記林振海,就不能輕易地放過他。自從上次李彪走後,林振海曾告誡過朱打鐵,可他能管得住自己的身子,卻管不住自己的心。“一品紅”裏有他的相好,幾日不見,他就憋得難忍難挨,火燒火燎。


    終於,挨了一天、又一天,縣大隊也沒來再找他們的麻煩,日子就又得以前一樣了。朱打鐵終於走了出來,吃了喝了,肚子裏有了底氣,就帶著兩個兵從小酒館裏出來,直奔“一品紅”。


    楊過和王一刀也隨後走了出來。


    李彪和李雙槍戴著草帽,帽簷壓得很低,兩個人蹲在路邊,裝做賣柴的樣子。


    朱打鐵帶著兩個隨從,走上了一條後街。


    這裏很偏僻,基本上沒有過往的行人。


    兩個兵前麵一個、後麵一個,護送著朱打鐵往前走。


    李彪迎著他們走過去。當走近前麵那個兵時,突然停下來,頭也不抬地說:老總,跟你打聽個道啊。


    朱打鐵從後麵趕了過來,牛皮哄哄地揮著手說:一邊去,在這兒問什麽道?


    李彪突然把草帽摘了,趁朱打鐵愣神的工夫,一步竄過去,抓住朱打鐵的手腕,隻一擰,朱打鐵就背過了身。李彪順勢把朱打鐵身上的槍摘了下來,“嘩啦”一聲,子彈上了膛。


    此時,王一刀的兩把飛刀,已經準確無誤地紮中了兩個兵的眉心,他們似乎都沒來得及吭一聲,便一倒栽倒了。另外三個人,幹淨、利索地把兩個兵的屍體拖到了街的拐角處。


    朱打鐵已經開始哆嗦了,上牙磕著下牙道:兄弟,有話好說,上次你來都喝上俺打的酒,這次補上,兄弟請客。


    李彪用槍頂著朱打鐵的腰眼,壓低聲音說:放老實點,你知道我們來幹什麽。


    朱打鐵趕緊點頭哈腰道:知道,知道。你們是縣大隊的。


    李彪推了他一把:帶我們去找林振海。抓到他,我就放了你。


    四個人押著朱打鐵,匆匆地向保安團走去。


    幾個人行色匆匆,在外人看來,朱打鐵一定是遇到了什麽急事,有人還跟他打著招呼,朱打鐵就堆著笑說:俺這兒忙著哩,回頭再說。


    拐了幾個彎,幾個人輕鬆地就進了保安團。


    剛剛還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朱打鐵,一走進保安團,立馬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腳步放緩,甚至還停下腳,不軟不硬地衝身後的李彪說:在大街上,你打死俺也就打死了;現在進了保安團的院子,你們可別亂來,打死俺是小事,可你們幾個再有本事,也休想逃出這個院子。


    李彪就用槍硬硬地頂了他的腰眼,喝道:少羅嗦,帶我們去找林振海。


    朱打鐵沒再說什麽,搖了搖頭,獰笑著向前走去。


    快走到林振海的房間時,朱打鐵突然扯開嗓子,喊了一聲:老大,操家夥,有情況。


    再去捂朱打鐵的嘴時,已經來不及了。林振海是什麽人,當土匪時就是在草尖上睡覺的主兒,別說有個風吹草動,就是蚊子打個噴嚏,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朱打鐵喊話之前,林振海正坐在桌子前擦槍。兩把槍,一支狗牌擼子,另一支是二十響殼子炮。他擦完了大的,正在擦那支小的,聽到朱打鐵的一聲喊,他抓起槍,知道事情不妙。


    待他往外看見李彪時,知道李彪一準是衝著自己來的。


    後窗是開著的,他一閃身就從後麵跳了出去,幾步就上了房頂。他趴在房上,兩隻黑洞洞的槍口,一齊指向院子裏的幾個人。他嘶喊一聲:都別動!


    朱打鐵咧開嘴就笑了,他梗著脖子喊:老大,還是你行。


    房上的林振海林喊了起來:李彪,知道你要來殺俺,可俺是沒那麽好殺的,現在俺倒是能殺了你。隻要俺的槍一響,保安團和日本人不出五分鍾之內,就會趕到這裏。想想看,那是什麽後果。


    李彪知道,這一次又撲了個空。


    想到這兒,他一把提了朱打鐵的後衣領道:林振海你別胡來,你可以開槍,但你的兄弟朱打鐵也跑不了。


    朱打鐵依舊梗著脖子道:老大,你別管俺,開槍吧——


    林振海知道開槍的結果隻能是兩敗俱傷,院子裏不僅有朱打鐵,還有李彪,兩個人都是他的兄弟,他開不了槍、也不能開槍。


    他在房上閉了眼睛,狠下心道:李彪,你們走吧,現在還來得及,要是讓日本人發現了,你們就休想出這個院子。


    李彪知道這種僵持下去的結果意味著什麽。終於,他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但他仍然沒有放棄朱打鐵,現在朱打鐵是他手裏的一張牌,能否順利走出保安團的院子,直到出城,朱打鐵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朱打鐵也知道鋤奸隊的人是不會放過他的,他扯著嗓子喊:老大,你該咋就咋吧,二十年以後,咱們還是兄弟。


    房上的林振海就說:兄弟,俺不能開槍。你就隨他們走一趟吧。


    朱打鐵回過身,衝房上的林振海抱了抱拳,一副生死不顧的樣子,然後抖抖衣服:你們不就是想出城嗎?俺答應你們,保證不損你們一根毫毛。


    說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李彪上前,一把抓住他:朱打鐵,你放聰明點兒,你要是耍花招,我代表**隨時可以處絕你。


    朱打鐵橫下一條心說:死不死的,俺是沒想過。你們可想好了,不想出城,你就打死俺。


    幾個人相跟在朱打鐵的身後,順利地出了保安團的院子。


    出城時,卻還是遇到了點麻煩。


    一路走著,朱打鐵始終在尋找脫身的機會,他嘴上說不怕死,心裏卻虛得狠。在向日本人出示了通行證後,他們順利地過了第一道崗,他磨蹭著扭過頭說:兄弟,俺帶你們出城了,山不轉水轉,今天你放俺一馬,日後有機會,俺一定報答你。


    少羅嗦,快走。


    幾個人終於到了保安團的崗哨前。


    過了這一道崗哨,眼前就是一馬平川的郊外,在朱打鐵看來這是最後的機會的,他腿往前邁著,身子卻往後使著勁兒。


    李彪手裏的槍就頂在了他的腰眼上,保安團的兩個哨兵中規中矩地向他們行了禮,然後才問:楊副官,出城啊?


    還沒等朱打鐵回話,李彪馬上說:啊,俺們陪楊副官執行公務,你們把好城門啊。


    說完,推推扯扯地把朱打鐵推出了城門。


    一出城門,朱打鐵的身子就軟了,他哀求道:弟兄們,你們城也出了,俺是個沒用的人,你們就放了俺吧。俺保證以後不給日本人做事了。


    李雙槍在後麵踢了朱打鐵一腳:你小子不是不怕死嗎?怎麽這回熊了?


    朱打鐵咧了咧嘴:俺可沒幹啥壞事啊。


    李彪又在一邊推了他一掌道:幹沒幹壞事,到縣大隊再說。


    朱打鐵別無選擇地隨著李彪硬著頭皮向前走去。


    鋤奸隊沒有鋤掉林振海,卻把朱打鐵給抓來了,這還是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


    縣大隊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此時的朱打鐵早已經被綁上了,垂著頭,閉著眼,一副任人擺布的模樣。


    很快,他就被帶到了大隊部,由劉猛和曹剛親自審問。


    朱打鐵坐在椅子上,身子卻一歪一歪的,一路上的驚嚇,早就讓他喪失了豪氣。


    劉猛拍了下桌子,喝道:你這個漢奸,把眼睛睜開。


    朱打鐵一驚一跳地睜開眼睛,然後做出一副苦相道:俺沒幹啥壞事呀,俺是跟著林振海下山,才當了保安團的。俺發誓,日本人掃蕩,俺隻跟在後麵,沒朝縣大隊放過一槍。


    曹剛義正詞言地說:朱打鐵你別抵賴,你當土匪時燒老百姓的房子,強奸民女,就憑這些,你就是死罪。你知道嗎?


    朱打鐵擺出一副冤死鬼的模樣:俺也是被逼上山的,就是圖個活路。以前當土匪幹的那些事確實不是人幹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劉猛又一拍桌子:你還有以後啊,告訴你,今天把你抓來,就是你的末路。鬼子掃蕩還不是你們引的路,你還敢不承認?


    朱打鐵就把眼睛睜大了:那可都是日本人讓俺們幹的。俺們不幹可不行啊,俺老大林振海的爹娘老子都在日本人手裏捏著呢。俺們不幹,他們就會殺他爹娘。


    曹剛站了起來,在朱打鐵麵前踱了兩步:替日本人幹事,知道是什麽結果嗎?


    朱打鐵一臉小心地應著:知道,俺知道,是漢奸。


    劉猛壓住內心的火,喝道:知道還替日本人幹事。


    朱打鐵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這邊正審著朱打鐵呢,白冬菊突然闖了進來。她一步跨到朱打鐵麵前:姓朱的,你還認識俺嗎?


    朱打鐵當然是認識白冬菊的。當年的白冬菊被林振海搶上山,就是他出的主意,可惜的是,林振海最終又把她送下了山,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現在見到的白冬菊已經是一副縣大隊戰士的打扮。他在驚怔片刻,還是喊了出來:你是菊?


    白冬菊從鼻子裏哼了哼:你認識就好,等俺們抓住了林振海,俺要親手剝了他的皮。


    眼前的白冬菊讓朱打鐵感到恐懼。他知道,林振海直到現在還時刻念著白冬菊,此刻,他為林振海感到悲哀。心想:這丫頭有啥呀?林振海看得跟個寶貝似的。他真的不明白,林振海是怎麽想的,索性就又閉上了眼睛。


    白冬菊轉過身,衝劉猛和曹剛道:抓到朱打鐵,就不不愁抓不到林振海。林振海俺了解,他不會不管朱打鐵的,他可是林振海的左膀右臂、拜把子兄弟。


    她的一席話,“呼啦”一下就把劉猛和曹剛的思路點燃了。兩個人在審朱打鐵之前,就對如何處理朱打鐵爭論了一番,是殺是放,兩個人一直沒有個定性。如果能用朱打鐵把林振海從城裏釣出來,就有機會鋤掉林振海。而林振海一旦被鋤,保安團便群龍無首,日本人也就少了一條腿。


    白冬菊果然猜透了林振海的心思。


    朱打鐵被抓,保安團立時就炸了鍋,那些一同隨林振海下山的土匪都很重情義,大都是拜了把子,喝過雞血酒的。從當上土匪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沒想囫圇個兒地活著,活一天、找一天的樂子。在林振海沒有上山前,朱打鐵是他們的老大,林振海上山後就和一夥土匪爭奪地盤,兩夥匪火並起來,朱打鐵受了傷,是林振海背著他一口氣跑了二十多裏的山路,找了個中醫才把他救活了。那以後,朱打鐵就傷了元氣,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於是,他就把老大的位置讓給了林振海。


    土匪有土匪的規矩和情義。整日裏把命都別在腰上,風裏雨裏,饑一頓、飽一頓的,能讓他們團結在一起,也就是靠了個義和情。


    林振海眼睜睜地看著朱打鐵被李彪他們帶走,最初他也想過殊死一搏,可朱打鐵畢竟在李彪的手裏,他隻要一開槍,第一個遭秧的就是朱打鐵。為了保全兄弟,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人帶走。


    弟兄們圍著林振海七嘴八舌地說:老大,咋的也要把朱二哥給救出來。你去找千木大佐,讓日本人幫咱一把,救不出二哥,咱們活著還有啥意思?


    林振海皺著眉頭似聽非聽。


    說話的這些人大都是朱打鐵的舊部,對朱打鐵的情義遠比自己要深,他如果不設法救出朱打鐵,就會失去威信,整個保安團也就會散掉,剩下他一個光杆司令,在日本人的眼裏,自己也就失去了份量。


    他衝七嘴八舌的兄弟們揮揮手:八路軍是衝俺來的。救不出朱打鐵,俺就把自己交給八路,換回朱打鐵。


    眾人就齊齊地給林振海跪下了,一口同聲地喊道:老大,你就吩咐吧,為了救出朱二哥,上刀山、下火海,你一句話。


    林振海知道,在救朱打鐵這件事情上,是指望不上日本人的。在日本人的眼裏,他們這些保安團的人比一群狗也強不到哪裏。現在日本人還能給他們一張笑臉,那完全是因為日本人在對付縣大隊上還用得上他們。


    但在動手之前,他還是想聽聽日本人對朱打鐵這件事的看法。


    於是,他帶著幾個人,穿街走巷地來到日本軍營。


    衛兵通報後,過了半晌,才有一個日本兵領著林振海往裏走。跟著的幾個兄弟,本想一同隨著進去,卻被日本兵給喝住了。林振海回過頭,衝幾個兄弟說:你們等著,俺一袋煙的工夫就出來。


    林振海見到了千木大佐。


    以前來時,千木大佐都是笑著接待他的,還讓衛兵倒茶,端點心。


    這一次,千木大佐的臉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不僅沒有,還背一個後背衝著他。


    千木大佐正在研究一張地圖,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標著村名。林振海就在心裏,衝著千木大佐的後背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鬼子。


    罵過了,嘴上卻說:大佐君,俺來了。


    臉上也漾滿了笑著,腰也自然不自然地就彎了下去。


    千木大佐這才慢悠悠地把身子轉過來,臉依舊是陰沉著。


    林振海低聲下氣地喊了聲:大佐君,俺來了。


    千木大佐終於擰著眉頭道:朱打鐵的讓八路軍的捉了?


    林振海點點頭:大佐君,俺就是為這個來的。


    千木大佐忽然提高了聲音:你們保安團的,讓八路軍自由的出入,什麽的幹活?死啦死啦的。


    說完,狠狠地拍了一掌桌子。


    林振海忙說:俺失職,沒有抓住八路。


    千木大佐抽了抽鼻子,又道:你們中國人都是一群豬。


    林振海聽了千木大佐的咒罵,臉上的笑意就一點點地消失了。他直愣愣地望著千木大佐,心裏又千遍萬遍地把鬼子罵了,然後忍著說:大佐君,俺今天來,希望皇軍配合保安團,把朱打鐵從八路的手裏救出來。


    千木大佐又抽了下鼻子,不屑地說:配合?讓大日本帝國去救一個豬?他被八路捉去,就讓他去好了。


    林振海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但他還是要來。此時,他恨不能抽自己一個耳光,但在千木大佐麵前,他還是忍住了。


    千木大佐又拍桌子、又瞪眼睛地說:你們保安團的,放走八路,都是死啦死啦的。你的記住,再有一次,保安團統統地去死。


    林振海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被千木大佐罵了一遍,隻能灰溜溜地來了。


    一走到門口中,他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脆響,竟嚇了自己一跳。


    等在門口聽幾個兄弟不知深淺地問:日本人同意救朱二哥了?


    他沒有說話,灰著臉向回走。


    朱打鐵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知道,朱打是鐵是替自己被抓的,鋤奸隊是衝自己來的。此時的自己在八路軍的眼中是最大的漢奸,可日本卻不給他這個大漢奸一點臉麵,看來要救朱打鐵,隻能靠自己了。


    縣大隊為朱打鐵的事又開了一次會,劉猛在會上把白冬菊利用朱打鐵做誘餌,引蛇出洞的想法提了,得到大家一致的認同。


    很快,縣大隊就開始做起了準備。先是特意在村頭一戶人家的院子裏,設了崗哨,把朱打鐵關了進去。然後在白天組織群眾,召開漢奸批鬥大會,讓朱打鐵站在台上,胸前掛個牌子,上麵寫著:漢奸朱打鐵。名字上還打了鮮紅的叉。


    對於朱打鐵,群眾是不陌生的。當土匪的時候,他沒少禍害鄉親,燒殺奸搶的,比日本人強不了多少。群眾批判朱打鐵的熱情很高,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


    縣大隊這麽做,就是為了造聲勢,讓林振海知道朱打鐵還活著,並故意暴露關押地點。幾天後,村子裏果然出現了幾個陌生人,一副神神鬼鬼的樣子。


    這些人正是林振海派出來的。


    林振海對打聽到的情況還是滿意的。偵察回來的人說,八路軍沒打、也沒罵朱打鐵,隻是白天不停地開會,對他實行控拆。晚上就關在村頭的一間空房子裏,看守得也並不緊,門口隻有一個崗哨。


    林振海終於行動了。


    出發前,他又到日本軍營裏看望了一次爹娘。


    爹娘見到他照例別過臉去,不理不問的樣子。


    他跪在爹娘麵前,磕了一個頭,又磕了一個,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後,他抬起頭,看著爹娘說:爹、娘,俺這輩子不忠不孝,等下輩子吧,俺還給你們做兒,一定讓你們高興。


    說完,爬起身就要走。


    娘轉過臉來:你要幹啥去?


    林振海每一次出城,幾乎都要來向爹娘告別,但每次告別時都輕描淡寫的,說一聲:俺和日本人去掃蕩了。


    這次卻不同,一副有去無回的樣子。娘的心最先軟了。


    他立在那兒,看著頭發日漸花白的爹娘,心裏忽然有些發顫。爹娘近在咫尺,可他卻覺得很遠,看得見、摸不著。此時,他真想撲在娘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大哭一聲,所有的委屈和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


    見娘這麽問他,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俺去救人。


    爹怒氣衝天地說:救啥人,幫著日本人去救人?


    他低下頭,囁嚅道:救俺一個兄弟。前幾天給縣大隊的人抓去了。


    爹衝地上吐了口痰:該!你們替日本人賣命,最後的下場就是早晚讓縣大隊抓了去,千刀萬剮。


    他仍低垂著頭,在爹娘麵前,他不想申辯、也不能申辯什麽。


    娘顫抖著伸出手,舉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多麽希望娘的手能輕輕地落在自己的頭上,就像兒時一樣。


    娘終於說:就不能不去?


    他是俺兄弟,俺不能不管。他小聲地說。


    爹背過身去:你去吧,最好是別回來,隻要不替日本人賣命。


    他抬頭看著爹的後背,自言自語道:縣大隊也不會要俺的,俺犯了死罪。


    爹別過去的臉上一陣老淚縱橫,他拍著大腿說:老天爺呀,俺上輩子做啥缺德事了,你這麽作賤俺呐。


    娘見老伴這麽說,也抹開了眼淚。


    林振海退著走了兩步,一邊退、一邊說:孩兒要是還能回來,一定來盡孝。


    爹咆哮起來:你別回來了,就讓縣大隊把你抓了,活剮了你。


    後來的一切,果真被爹言中了。


    林振海帶著十幾個弟兄,在傍黑前出了城。


    這十幾個人都是林振海精挑細選出來的。在山上時,這些人就是骨幹,個個身手不凡,夜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們也都是朱打鐵的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不求同生,旦求同死,此時為救兄弟,心情也是視死如歸。


    林振海一出城,就被縣大隊的偵察員盯上了。


    林振海一幹人先在樹林子裏熬著時間。


    天黑下來的時候,有人就把一壇子酒打開了,又有人拿出一隻活蹦亂跳的公雞,遞到林振海手中。


    林振海接過公雞,一隻手就從身後摸出了刀。手起刀落,雞頭飛了出去,雞血汩汩地冒出來。


    雞血被有聲有色地滴到酒壇子裏後,他第一個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又遞給下一個人。


    如此這般地喝過雞血酒後,幾個人就有了酒氣和殺氣。


    最後,那隻空酒壇就又回到了林振海的手裏。他舉起壇子,奮力摔在石頭上。


    壇子碎了。


    林振海低吼一聲:弟兄們,出發!


    一行人,一閃身,潛進了夜色中。


    遠遠的,就看見了關押朱打鐵的村莊了。


    夜極靜,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模糊不清的狗吠。


    縣大隊和這個村莊似乎都隨著夜色沉沉地睡去了。


    林振海有些興奮,他甚至想如此容易地把朱打鐵救出來,他會感到缺少了些什麽。


    走到村口時,他派出一個小兄弟摸進村裏。


    很快,人就回來了:老大,整個村子就跟死了一樣。


    林振海想了想,還是多留了一個心眼,衝幾個人說:老五、小三,你們兩個守在這裏接應,其他的人跟俺來。


    說完,他一彎腰,帶著七八個兄弟,鑽進了村子。


    他們先是趴在村頭關押朱打鐵的房外,林振海低聲問:是這兒,沒錯吧?


    俺踩的盤子,錯不了。


    林振海定睛望去,見屋外連崗哨都沒有,頓時又起了疑心:怎麽連個站崗的人都沒有?


    身邊的人插嘴道:八成找地方睡覺去了。俺踩盤子時,這裏還有兩個人站崗,看得可緊了。


    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林振海一揮手,七八個兄弟隨他衝進了院子。


    林振海在門外輕聲喚道:老二,你在嗎?


    老大快走,你們中埋伏了。屋裏的朱打鐵喊了起來


    林振海想撤已經來不及了。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院子四周聚滿了人,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把他們圍住了。


    幾個亡命之徒正待舉槍,卻被子彈擊中,一頭栽倒了。


    這時有人舉起了火把,整個院子登時被照得通亮一片。


    劉猛微笑著,一步步走到林振海的麵前,伸出手,就把林振海腰間的槍就抓到了自己的手上:林團長,你還不想繳槍嗎?


    林振海閉上了眼睛,突然,他衝屋裏喊了一聲:老二,弟兄們陪你來了。


    朱打鐵就在屋裏淒厲地嘶喊:老大,你們不該來啊!


    林振海被抓了,他終於見到了日思夜念的人。


    當白冬菊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著白冬菊不錯眼珠地看,懷疑自己是在夢裏,努力掙了掙被綁住的雙手,才發現這一切竟是真的。


    白冬菊走過來,“啪啪”地就打了他兩個耳光。


    他卻一點不覺得疼,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白冬菊咬著牙道:林振海,你也有今天,現在你得還俺清白。


    林振海似呻似喚地說:菊,你是清白的。


    這話你不用在這兒說,你給我到白家莊,衝那兒一千多口子人說去。


    林振海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出來。他看了眼白冬菊,又看了一眼,臉上有些甜蜜,白冬菊卻是一臉的怒容。


    李彪出現在林振海麵前時,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才說:抓到你了,鋤奸隊也可以解散了。


    林振海咽了口唾沫,啞著聲音說:兄弟,這回你如願了。俺有個請求,等槍斃俺時,你來執行。哥這樣走得踏實。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眼裏滾過一串淚珠。


    半晌,他又睜開了眼睛:城裏還有俺爹娘,要是日本人不殺他們,以後爹娘就靠你了。


    李彪聽了,突然一陣心酸,往事一幕幕地又呈現在眼前。好半天,他才說:這個你放心,我會像對親生爹娘一樣對待兩位老人。


    這俺就放心了,任殺任剮由你們去吧。罪是俺犯下的,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李彪在林振海麵前默立了一會兒,就走了。


    朱打鐵一見到林振海便撲上來,鼻涕眼淚地說:老大,你們不該來呀,來了就是送死啊。


    林振海似乎橫下一條心,慢慢地籲出一口長氣。他閉著眼睛,靠在牆上:這回算踏實了,用不著擔驚受怕了。俺也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朱打鐵扯著他的衣服喊:老大,你就真的不怕死?


    林振海抬起了眼皮:人早晚都得一死,怕死就不死了?死了倒踏實,啥也不想了。


    朱打鐵一下子蹲在林振海的身邊:老大,有你和這些兄弟們陪俺,俺也不怕了。老大,下輩子俺和弟兄們還跟著你。


    要是有下輩子,俺說啥也不這麽活了。


    林振海說完,就瓷了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窗外。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菊。這一次,菊他是真實地見到了,那是他夢裏想過、念過無數次的菊呀!她今天這樣對他,他並不感到意外,要是她再打自己狠一些就好了,讓那種疼痛深深地紮在他的心裏,那才叫真實。


    他知道,自己一見到菊就沒有了絲毫的脾氣。此刻,他仍在撕心裂肺地想著菊,同時讓他惦記的還有自己的爹娘。憑他對日本人的了解,自己一旦回不去,日本人決不會輕易放過兩位老人。想到這兒,他的心快速地跳動起來,心尖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刀紮般地難受。他可以去死,但是他不能害了爹。他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就用頭去碰牆。


    他這麽一折騰,朱打鐵和兄弟們就都醒了,驚怔地著他。


    他不停地哀號:讓俺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朱打鐵就在一邊勸:老大,這是何必呢?


    林振海的折騰終於也驚動了門口的哨兵。


    此時,站崗的正是李雙槍和楊過,兩個人倚在門外,有一搭、無一搭地在說話,倆人都覺得這麽輕而易舉地就把林振海抓住了,覺得有些不過癮。況且,又不是他們親手把他抓住,這有些愧對鋤奸隊的名聲。


    聽到裏麵的響動,兩個人探過頭,衝屋裏喊:林振海你老實點,這兒可不是你的保安團,這裏是縣大隊。


    林振海撕扯著衣領口道:求你們了,快點把俺殺了吧,俺受不了了。


    對於如何處置林振海等人,縣大隊此時也吃不準,隻能等待省裏的批複。至於是押送到省裏,還是就地處決,一切也都在等待中。


    白冬菊自抓到林振海那一刻起,就一直處在激動和焦灼中。


    她第一個找到了大隊長劉猛:大隊長,你把林振海這個王八蛋借俺一個時辰行不?


    劉猛奇怪地看著她。


    俺要帶他去趟白家莊,讓他告訴那兒的鄉親,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在白冬菊入伍後,關於她的經曆,縣大隊的人都是清楚的。


    劉猛就說:白冬菊同誌,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現在如何處置林振海這些人,省裏還沒有下來指示。如果可能,讓他見一見白家莊的百姓,再處決他,也不是不可以。


    俺不管,俺一定要讓他活著對白家莊的鄉親說清楚,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縣大隊相信你的清白。劉猛極力地安撫白冬菊的情緒。


    你們相信沒有用,俺要讓白家莊的所有人知道,白冬菊是啥人。


    說完,就嗵嗵地走了。


    她在知道看守林振海等人的任務落在鋤奸隊的身上後,轉身就去找了李彪。


    李彪和王一刀正在站崗。


    白冬菊一臉神秘地把李彪拉到一旁,小聲地說:李彪,俺白冬菊求你一件事。


    李彪第一次見白冬菊這麽低聲下氣地求人,忙問:你說,啥事?隻要俺李彪能辦到的,一定幫你。


    你把林振海借俺一會兒,行不?


    李彪立馬瞪大了眼睛,他明白白冬菊的用意,趕緊打住了她的話頭:林振海怎麽能借給你?為了抓他,費了這麽大的勁兒,萬一他跑了,你擔當得起嗎?


    白冬菊拍著胸脯說:俺保證不讓他跑了,用完就還你,就一個時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著俺去。


    李彪搖了搖頭:你瘋了,我可做不了這個主。你找大隊長去,他要同意,我就放人。


    白冬菊白了他一眼:大隊長要是同意,俺就不求你了。


    說完,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衝李彪丟下一句:啥事你都大隊長、大隊長的,你就不能為自己做回主?


    留下李彪呆呆地望著白冬菊消失的背影。


    也許是老天有意成全白冬菊。


    被關押的林振海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高燒、嘔吐,神智不清。


    大隊長劉猛和曹剛書記聽了李彪的匯報後,也來到了關押林振海的房間。


    有病就得治,這是人道主義。曹剛這麽說過後,就吩咐李彪等人把林振海抬到了衛生所。


    林振海一到衛生所,胡小月和幾個女兵就炸了鍋了——給林振海看病,胡小月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她別過頭,賭氣地違背著劉大隊長的意誌。


    劉猛一見到胡小月,心裏就軟得不行:小月,你現在不是在給漢奸看病,這是在工作。


    那你說,他不是漢奸是啥?俺不會給漢奸看病。


    白冬菊看了看躺在炕上的林振海,心裏比誰都急。如果林振海就這麽不清不白死了,她的清白就沒有人能說清了。她忍不住就去勸胡小月:小月,你就給他治吧。


    胡小月衝白冬菊嚷了起來:咋,林振海不是你仇人了?


    一句話嗆得白冬菊一時無語,想了半天,才道:等他病好了,殺他才更痛快。


    最後,還是曹書記講了一通人道主義,胡小月才勉強地為林振海把了脈,嘴裏叨叨咕咕地說:剛采了點兒藥,本來是想留給自己同誌的,沒想到卻給一個漢奸用了。


    她說是這麽說,但還是配好了藥。


    白冬菊顯得很是積極、主動,又是刷藥鍋,又是點火的。


    藥熬好了,她還親手喂給林振海。


    入夜時分,林振海仍是昏迷不醒的樣子,就被留在了衛生所。


    剛開始,是幾個女兵一起在看著。夜深後,幾個人就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白冬菊就說:你們去睡吧,俺看著他。


    胡小月忍著困意地說:萬一他跑了咋辦?


    白冬菊用手指著林振海:他都病成這樣了,手還綁著,就是想跑,跑得出咱衛生所,也跑不出縣大隊。再說,村裏村外還有咱們的崗哨呢。


    胡小月見她說得頭頭是道,就帶著兩個女兵睡覺去了。


    臨走時,還是說:俺下半夜來換你。


    白冬菊等胡小月走後,就到了林振海身邊,一會兒探探他的鼻息,一會兒又摸一把前額,儼然一個合格的護士。


    見林振海仍昏沉沉地睡著,她終於忍不住了,不停地搖晃著他:醒醒,藥都吃了,該醒了。


    林振海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麵前的白冬菊,他夢遊似地叫了聲:菊——


    白冬菊又驚又喜:你可活過來了。


    林振海仍雲裏霧裏著:這是哪兒呀?


    白冬菊噓了一聲:別出聲,跟俺走。


    說完,扶著林振海坐了起來。


    他的手仍被綁著,白冬菊卻沒有給他解開的意思。她小聲地說:別出聲,跟著俺。俺讓你幹啥,你就幹啥。


    林振海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白冬菊輕而易舉地把林振海帶出了衛生所的院子。


    在她的幫助下,兩個人躲開了縣大隊的流動哨,也躲開了村外崗哨。


    一走出村子,林振海激動得聲音都變了,他變腔變調地說:菊,還是你對俺好,快把俺手上的繩子解開吧。


    白冬菊就掏出了槍,頂住了林振海的腦袋:你以為俺是要放你呀?想得倒美,走,跟俺去白家莊。


    林振海狂喜的心,突然又冷了下來。


    白冬菊推搡著林振海:快點兒,天亮前咱們還得趕回來哪。


    菊,你放了俺吧,俺以後會報答你的。


    別做夢了,放誰也不能放了你。


    林振海仍抱著幻想:菊,跟俺進城吧?到了城裏,保準你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你跟著縣大隊藏來躲去的,太苦了。


    白冬菊用槍筒敲了一下林振海的腦袋,喝道:你做漢奸還不夠?還想拉上俺。


    不去城裏也行。俺帶上你,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


    白冬菊終於忍不住了,狠狠地在後背推了一掌:別磨蹭,快點兒。


    林振海知道,此時想說服白冬菊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時候,他就想到了逃跑。今晚絕對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既然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能和自己一起走,那隻有自己逃了。他的這種想法一經產生,便越來越強烈了。他在前麵走著,突然就蹲下了身,在那裏“哎喲哎喲”地叫起來,白冬菊踢了他一腳:別耍花樣。


    林振海一臉痛苦地說:肚子疼呀,疼死了。


    說完,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冬菊見他這副模樣,心裏愈發地急切起來,她明白,天亮前一定要從白家莊趕回來。否則,縣大隊找她會找翻天的。她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是違反紀律的,可紀律和清白放在一起,她還是選擇了後者。


    想到這兒,她彎下身子:你要真走不動了,俺背你。


    林振海齜牙咧嘴地說:那倒不用,俺就想解手。


    白冬菊皺了皺眉頭,也隻好答應了。


    林振海往前走了兩步,她下意識地背過身去。


    林振海忽然就停住了腳,一臉為難地衝白冬菊說:能不能把俺的手解開,俺脫不了褲子。


    白冬菊猶豫了一下,還是替他解開了手上的繩子。


    林振海一邊裝著解褲子,一邊向一棵樹後走去。


    白冬菊“嘩啦”一聲,子彈上膛,對準林振海:別耍花樣。你要跑,俺的子彈可比你跑得快。


    林振海哼哼唧唧地蹲到了樹後,白冬菊趕緊扭過頭去。


    時間過了一會兒,白冬菊喊:好了沒有?


    林振海吭哧著:一會兒就好,別急。


    又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好了沒有?


    這次林振海沒有回答,白冬菊意識到大事不好,轉身向那棵樹後衝了過去,哪裏還有林振海的影子。


    白冬菊直到這時才知道上當了,她衝著暗夜大喊一聲:林振海你這個王八蛋,你就是跑到天邊,俺也要把你抓回來。


    她的第一個意識就是,林振海一定是跑回縣城了。


    於是,撒開腿,向縣城飛奔。


    林振海是老江湖了,剛開始他並沒有跑,隻是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一個溝坎下。見白冬菊往前追去,他才爬起來,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天亮的時候,白冬菊終於到了城外,一路上她連林振海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她知道,自己這回可是闖大禍了。


    天還沒亮,整個縣大隊就被驚動了。


    胡小月睡了一覺醒來,馬上意識到看守林振海的白冬菊的眼皮還沒合一下哪,忙去換白冬菊。結果,不僅沒了白冬菊,林振海也不見了。


    劉猛得知白冬菊和林振海一同消失時,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派李彪帶著鋤奸隊去了白家莊,同時又派出幾個小隊在通往縣城的各個路口設伏,以防萬一。


    天亮透的時候,李彪帶著鋤奸隊回來報告:白家莊沒有白冬菊和林振海。


    劉猛意識到事情嚴重了。他背著手,在空地上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氣哼哼道:又是白冬菊。看你回來,我怎麽收拾你。


    站在一旁的李彪和鋤奸隊的人也是心煩意亂。看守這幾個人,本來是他們鋤奸隊的任務;沒有完成好任務,隊員的心裏也不好過。


    李彪上前一步:大隊長,林振海真要是跑了,你就處分俺吧,是俺沒有看好林振海。


    劉猛馬上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指著他:處分你有啥用?我要的是人,不是處分。


    李彪趕緊說:要不俺帶著人,再去一趟城裏。


    兩個人正說著話呢,村口的崗哨跑過來報告:白冬菊回來了。


    人哪?


    還沒等哨兵回話,一抬頭,劉猛就看見了白冬菊。


    此時的白冬菊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頭發蓬亂,臉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劃痕,她居然用捆林振海的繩子,把自己給綁了。


    她低著頭,一步步走到劉猛跟前:大隊長,你關俺禁閉吧。


    劉猛立刻咆哮起來:白冬菊,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白冬菊把經過講了,最後含著眼淚說:大隊長,俺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他當著白家莊父老鄉親的麵,還俺一個清白。


    劉猛又氣又恨,一跺腳道:白冬菊啊白冬菊,你知道你犯了什麽呀?


    白冬菊淚眼蒙朧地說:俺知道。你關俺禁閉吧,隻要你不把趕出縣大隊,讓俺白冬菊幹啥都行。


    劉猛用手指著她,氣咻咻道:說不好聽的,你這是通了漢奸呐。


    曹剛這時走了過來:老劉,別亂說。


    然後就去解白冬菊手上的繩子:小白啊,你這是幹什麽。


    白冬菊掙紮著躲開:曹書記,你就讓俺綁著吧,這樣俺心裏好受些。


    曹剛堅持著把繩子解開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都是自己的同誌,這是何必呢。今天林振海跑了,我們再把他抓回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白冬菊突然捂著臉,蹲下身子,“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哽咽道:曹書記、大隊長,你們給俺白冬菊一個立功補過的機會吧。俺一定把林振海給抓回來。


    李彪這時走過來,站在劉猛和曹剛麵前:你們下命令吧,鋤奸隊一定把林振海給抓回來。


    曹剛擺擺手:別急嘛,這蛇剛被咱們驚著,不忙。總有一天,咱們會把它抓到的。


    劉猛仍是怒氣未消,他手指著白冬菊:縣大隊要給你處分,記大過。


    白冬菊聽了,抬起一張淚臉:行,你們給俺啥處分,俺都接受,隻要不讓俺離開縣大隊就行。


    出了林振海事件,省裏加快了處理保安團俘虜的速度。大部分人在教育之後被放了,隻有朱打鐵和少數幾個人,被押送到了省裏,由上級發落。


    白冬菊不僅在縣大隊所有人麵前做了深刻檢查,還由劉猛代表縣大隊,當眾宣布給其記大過處分。


    白冬菊麵對這一結果感激涕零,她最擔心的是怕縣大隊不再要她,隻要能和縣大隊在一起,就是再嚴重的處分,她也能夠接受。


    縣大隊散會後,她又找到了李彪。


    通過這件事,可以說縣大隊的人對白冬菊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當然,李彪也不例外。


    白冬菊找到李彪,小心地問:俺送給你的那雙鞋墊,還合腳不?


    李彪見周圍都是人,怕給人聽見,忙走到一旁。


    白冬菊上次送給他的那雙鞋墊,他一直沒用,而是放在了背包裏。他覺得盡管是一副鞋墊,卻做得那麽精細,如果放在鞋裏,有些可惜了。現在,見白冬菊這麽問了,他隻能說:合腳,合腳。


    白冬菊紅了臉說:那俺抽空再給你做一雙。


    李彪趕忙阻止:白冬菊,別了,太費事了。


    白冬菊就說:李彪,俺受處分了,你是不是瞧不起俺了?


    她這麽說,就讓李彪感到一怔:沒人瞧不起你,違反紀律就該受處分。


    俺最大的心思就是想讓林振海還俺一個清白,俺們女人和你們男人不一樣。


    說到這兒,白冬菊的眼圈又紅了。


    她突然衝李彪說:李彪,你以後會明白的。


    說完,一扭身,跑了。


    李彪呆呆地望著遠去的白冬菊,一時沒弄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林振海終於回到城裏,回到了保安團。但這一驚一嚇,他又病倒了。


    千木大佐親自帶了日本軍醫過來,給他看病。


    林振海帶人去救朱打鐵,千木大佐是事後才知道的。當然,林振海此次是被八路軍捉了,又跑了回來,他也是清楚的。


    林振海被捉的那兩天,千木大佐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平時林振海在跟前,他覺得並沒有什麽;可失去林振海,他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沒了林振海的千木大佐就像是個聾子、瞎子,他甚至不敢帶著隊伍出城。


    現在林振海起死回生地回來了,他就趕緊帶著軍醫來了。


    千木大佐假惺惺地握住他的手:林桑,你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這是中國人的古話。


    林振海望著千木大佐,心裏卻是水波不興。


    九死一生地逃回來後,他在心裏一直沒有忘記白冬菊,畢竟自己是從她的手上逃掉的。盡管她對他已是恩斷情絕,可不知為什麽,他卻更是放不下她了,睜眼閉眼的都是她的樣子。他堅信,白冬菊就是自己的貴人,這次如果沒有她,自己的小命肯定保不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個怕死的人,可他現在還不能死,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爹娘和白冬菊。


    林振海的爹娘也聽人說林振海被縣大隊捉住,又跑了回來。


    爹娘畢竟是爹娘,他們恨不爭氣的兒子,可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為了林振海的事,爹和娘曾悄悄說過這樣的話——


    爹說:他被抓住,該呀!一槍崩了才好。


    娘就哭了,邊哭邊嗚咽: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沒享過啥福,都是命不好,要不是誤殺了大戶家的少爺,他能落到今天嗎?


    爹梗起脖子:那他幹啥不好,非去當土匪,現在又給小鬼子當漢奸。


    娘反駁爹說:他不當土匪,咱倆還能活到今天,早讓林大戶給殺了。


    爹不話說了,低下頭,自個兒跟自個兒較勁兒。


    咱去看看孩子吧?是好是壞,都是咱身上掉下的肉。


    爹頭也不抬道:俺不去,要去你去。


    可當娘出門的時候,爹還是在後麵跟了出來。


    林振海做夢也沒有想到,爹娘會來看自己。他趕忙從炕上爬起來,“撲通”一聲跪下,熱熱地叫了一聲:娘——


    然後就大哭起來,所有的恩怨一骨腦地湧上心頭。


    他不可遏止地痛哭著。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的真情流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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