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震之事,村人皆驚,恐是二月二之時,禮敬土地公不足。


    遂有村中大族人家,央告縣衙延請縣上貴人前來主持祭拜。也有族老到學塾,求請王軻、曹荀參與祭禮,順便商借學塾眾學生,前去扮作禮童。


    王軻本想不允,轉念學生中多有大族之人,允與不允,其實結果一樣。就推說身體不適,由著學生們隨去便是,失禮之處,望族老海涵一二。


    曹荀則在庭外暗暗冷笑,心道:怕是我師兄弟二人到場,土地公必然坐立不安,半支香火都不敢吃的。


    學塾內,有一瘦黑少女,是學塾成績最好之人,頗得王先生喜愛。她借著大家都側目關注外麵,不會留意自己動靜,偏過頭輕聲問張東陽:“你去不去?”


    “去的,先生讓去,自是得去。”張東陽轉頭看著她,反問道:“俞敏你不去麽?”


    這個叫俞敏的少女,旋即低下頭,臉上微微透出紅暈,喃喃細語說:“去是去的,不過不想你也去......”


    張東陽也不在意,隻是在暗想此次祭禮,會不會又是他與趙若雪,扮作金童玉女。


    若是如此,免不了回頭還得跟趙鴻、趙鵠再打一場架。二月二那次,少回了這兩兄弟各三拳,這次必須想辦法補回來。


    村人對於祭拜土地公,禮敬海神二事,向來是分成兩邊。


    一邊是靠山平原地帶人家,每年二月二都很為重視,家家殺雞宰羊,備足香枝紙紮,當成大節日過。


    一邊是沿海而居的人家,多是水家漁工,則是在正月十三之時,由船主牽頭,備下全豬與酒水,在海灘祭禮。


    兩邊互不參與,至多就是小孩子湊熱鬧,前往觀禮而已。


    今年二月二祭拜土地公,因為還在春假期間,沒上學的孩子們,自然都跑去紮堆看熱鬧。


    趙若雪家住山腰,且長得標致,鐵定是祭禮玉女。陪著她去的張東陽,因為長得俊俏,就被臨時換上去做金童,讓心裏十分想當金童的吳靖,願望落了個空。


    後來吳靖便挑唆趙鴻和趙鵠,說張東陽破了水家不拜土地公的舊例,要遭海神娘娘不喜,你們的爹,打魚肯定不能順利。氣得趙鴻趙鵠兩兄弟,事後抓住張東陽,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二月二的這一場架,張東陽雖然沒有打贏,但是讓生性弱善的他,忽然明白兩件事。


    一是打架不外如此,大不了回頭偷偷擦點藥酒,很快就能恢複。二是麵對欺淩,做人不能太老實,自己越是表現懦弱,越是容易遭人欺負。


    他自認,平日裏溫文有禮,是儒家弟子風範,理應如此。一旦麵臨關鍵時刻,一定要敢於狠心出手。


    隻有展現出不怕事的樣子,甚至比對方表現更狠,讓對方看不透自己,才能最大的保護自己。


    歸根結底,打架打的就是氣勢。


    俗話說,輸人不能輸陣。這句話的內涵,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更何況,夫子曾在《禮記·檀弓上》說過:遇諸朝市,不反兵而鬥。


    你看,就連供奉於朝廟的聖人,也教學生與仇人相見,不管是在公門還是市集,都沒必要回家拿武器,當時就要衝上去和對方拚命。


    聖人之話,自然是不可不聽。


    因此,張東陽對於這場即將到來的打架,甚至有些小小的期待。


    錫豐山腰那邊,也有族老上門,一是慰問房屋倒塌災事,二是商討祭禮事宜。


    張凡抱拳表示感謝,心知族老所謂商討事宜,不過是來討捐些許銀毫金毫,添補祭禮需費。


    當下便說:“漁家雖敬海神,但張某家住山上,免不得土地公終日照拂,祭禮錢自然應當多出些許,認我十枚金毫便是。”


    族老問是否破例到場祭禮,張凡又是一抱拳,答:“山水例有分別,漁家不敢逾越,怕是海神不喜的。”


    族老見此便也不勸說,隻是順著張凡的話道:“也好,張船主節禮嚴謹,無妨無妨。”心想反正錢已到手,到不到場並無所謂,就告辭下山去了。


    目送族老離去,張凡便喊來屋裏張仲,兩人走到剛剛重建起來的涼亭外,坐在竹椅聊天。


    張凡問:“陽兒的二位先生,仲叔可知其根腳?”


    張仲肅色回答:“老奴雖多有留意,卻是不知二位先生從何而來。不過平日觀其二人言行,應是良善之輩。大皇子今日問起,可是有甚蹺蹊?”


    “仲叔平日如此稱呼,不在陽兒麵前不礙事,隨你心適便是,近來山上多有建屋匠人,仲叔還是莫要如此喊我為好。”


    張凡望了望山下的漁村,又低聲道:“二位先生,最少應是祭酒修為,或許更高也未知。”


    張仲一臉驚訝,半天說不出話。爾後,神情傷感,眼皮低垂,喃喃的說:“老奴修為全廢,無用啊...卻是半點也感應不到了。”


    張凡見狀,輕歎一聲:“唉!都是我拖累了仲叔。”


    張仲聞言,猛然抬頭說:“大皇子萬萬不可如此說,是老奴無用,護不了大皇子、大皇妃周全,老奴未死,已然偷生。可恨的是,當日未能拚了這條老命,與那狼心狗肺的孫雪黎同歸於盡。”


    張凡聞言沒做聲,隻是沉入往日回憶,任由兩行清淚,默默流淌。


    良久,張凡才用雙袖擦去眼淚,轉而安慰張仲說:“上界的事,就暫時隨歲月塵封去吧。如今我也不做他想,隻求陪著陽兒,看著他長大、娶妻,渡過人間的一生。”


    片刻,張凡又自己笑了一笑說:“或許,上界的事情,有孫兒幫我出頭也不定。”


    張仲小心翼翼的問:“下界或許藏有飛升境仙師,不若讓老奴出山尋訪試試,如能求得飛升境仙師出手,陽兒縱是無望修行,好歹也能添壽百十年?”


    張凡苦笑道:“上界又有幾位飛升境仙師呢?更何況下界靈氣如此淡薄,加之天地壓製,下界之人若能修得涅槃境、混沌境,便算僥幸了。再者,就算有上界飛升境仙師路過下界,又如何是今日你我所能遇見的。”


    張仲聞言,眉頭緊蹙。轉又問張凡:“陽兒雖是絕靈廢體,但也可練身強體,大皇子為何不教他三兩拳腳呢?好歹也算有技傍身,不受頑童欺負。”


    張凡笑了笑,說了一句人間俗語:“淹死的,都是識遊水的人。”


    見張仲還未反應過來,又說:“其實,簡簡單單做個凡人,也是不錯。凡人有凡人的幸福,仙人有仙人的煩惱。陽兒肯一心讀幾頁聖賢書,將來做個學塾先生也好,經營生意做個商家也罷。一輩子安安樂樂,好過學得三兩拳腳,惹來是非反而不美。”


    張仲說:“可是山下孩童頑劣,陽兒平日少不得受人欺負。大皇子難道不擔心麽?”


    張凡笑道:“山下頑童鬥鬧,氣力有限,不礙事的,權當陽兒磨煉心性吧。再說,這不有我在山上看著麽?就算我隨船出海,還有學塾曹先生也一直看著,這事其實我一直知道,隻是不點破而已。”


    學塾那邊,曹荀似有感應,打了個噴嚏,搖搖折扇,自言自語笑曰:“若是仙女閨思怨,但教青鳥銜書來。”


    想想又覺甚是得意,便信手鋪開一張宣紙,畫了一幅仙子像,題上前麵兩句詩。


    回頭見張東陽與朱九鈺趴在窗口,就招手喊二人進來。


    曹荀拿起畫像,笑嘻嘻問:“漂亮麽?”


    張東陽說:“漂亮。”朱九鈺問:“是先生娘子麽?”


    曹荀笑嘻嘻,也不回答,隻是隨手翻出一本《小學》,讓他們坐下抄書。自個兒搬張木椅,坐到窗口邊,打量著眼前這兩個孩子。


    曹荀暗忖,也不知是天道戲弄人,還是怎麽回事,一個明明家有修行的世外高人,卻是絕靈廢體,任是丹藥堆砌,亦無法聚集靈氣;一個家中八輩子人和修行不相幹,卻是先天光明體,無須仙人指點,百年之內,單憑自己也能至少修得涅槃境。


    偏偏這二人還是好朋友,未來朱九鈺一旦窺得大道,又將如何在歲月長河中,看待漸漸老死的張東陽呢?


    都說凡人歲過三十,便如太陽西斜,漸行漸老,終不過百。可是修行的世界,卻動輒百年千年不老。


    當然,神仙有容顏俊俏的後生嬌娘,也有白發蒼蒼的老叟老婦。這內裏的關鍵,還是看何時進入涅槃境。何時修成涅槃境,相貌也就一直停留在此年紀不變。


    眼前這個先天光明體的朱九鈺,若是放在上界,必是各大宗門的大仙師,搶破頭都想收做親傳弟子的對象。如今埋沒在這靈氣稀薄的下界,分明就是暴殄天物啊。


    曹荀想了想,起身繞過書桌,撩開書架上的絲簾,找出一塊熏香模樣的東西,放入高香幾的銅盅中,也不點燃,隻是將銅盅捧到書桌上,推在張東陽和朱九鈺的麵前。


    張東陽和朱九鈺均不明其意,也不覺曹先生舉動奇怪,繼續端端正正坐著,認真抄書。


    二人絲毫沒有覺察,銅盅中飄出一股靈氣,像一條靈巧的小蛇,正嫋嫋聚向朱九鈺。


    不過事實上,銅盅裏這些嫋嫋的靈氣,當下也隻有曹荀才能看到。


    頃刻,曹荀嘴角閃過一絲笑意,輕步行出書房,沿著曲廊去找王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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