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大鬼看起來十分安靜。


    似乎覺察到巫嶸接近, 大鬼就像專門為他安了感應雷達似的,準確抓住了巫嶸的手。二者現在都是靈魂狀態,沒有了身軀, 冰冷魂體之間的碰觸更純粹本真,一切情緒毫無掩飾。一股非常瘋狂, 暴虐, 又冷酷偏執的情緒如洶湧海潮般向巫嶸湧來,像是囚禁在牢籠中發瘋的困獸。


    但和濃烈情緒不同, 南握著巫嶸手的力度很輕,並不重。巫嶸順著這力道坐在南的身邊, 他剛坐下來,大鬼的腦袋就靠在了他的肩膀,黑發傾瀉下來,末端滑落在巫嶸的膝蓋上。兩個靈魂安靜靠在一起,仿佛他們在的地方不是鬼域, 而是桃源。


    直到這時巫嶸才覺出大鬼內心漸漸平靜, 那些猙獰恐怖的情緒退潮般回到了他靈魂最深處。


    ‘散去執念是不可能的,殘魂就是憑執念才維持這麽久。’


    淩雲上人之前的話再次回響在巫嶸耳畔。


    ‘不讓人接近的其實是他身上的煞氣, 想要讓它暫時消失的話不能抑製,釋放就可以了。’


    “現在感覺怎麽樣?”


    巫嶸低聲問道。雖然大鬼還不能說話, 但現在巫嶸能感到他身上發生的變化。那種一直籠罩在大鬼身上的冷冽森寒氣勢消散了許多,就像籠罩在他外麵的厚殼變得越來越薄, 隱約能看到裏麵真實的靈魂。


    這次行動傅清沒有一起進來, 他在外麵看護巫嶸的身軀,巫嶸和大鬼都是靈魂狀態。從進入渝州鬼域,巫嶸徹底放開了對大鬼的約束開始,一切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再凶殘強悍的鬼怪遇到大鬼就跟見了天敵似的驚慌逃竄, 甚至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起初巫嶸在旁觀,他隱約發現了大鬼和傅清的共通性。看起來截然不同的一人一魂,屠殺鬼怪的時候卻同樣暴虐冷酷。被熾熱正陽火焚燒殺死和被大鬼徒手撕碎,最終結果都是魂飛魄散。而且陷入鬼群的殘魂似乎被執念掌控,如殺戮機器般瘋狂屠殺鬼怪,卻完全不顧自身安慰,甚至會故意收斂氣息暴露破綻吸引更多鬼撲來。


    如果不是巫嶸一直在旁邊看護,就憑這種毫不顧忌的自毀戰鬥方式,第一天下來大鬼魂體就會傷上加傷。


    第一次殺戮持續了兩天兩夜,當大鬼停下來時空中已密布怨念血氣濃雲,淅淅瀝瀝下起雨。明明剛從血腥戰場上下,但當南披散黑發,血衣曳地,在漫天黑紅雨絲中緩步向巫嶸走來時沒有半分狼狽,唯有從容。幾乎凝成實質的衝天煞氣下,他就像頭優雅凶殘的猛獸。


    在巫嶸身邊時,南永遠是安靜沉默的。擦拭脊骨劍的動作輕緩似撚動佛珠,一舉一動韻味悠長,仿佛蘊含著無上道意。


    這頭猛獸隻有回到他的身邊才會變成人。


    說來也怪,見過南嗜殺瘋狂的一麵後,巫嶸心中對他的忌憚反而少了。這種殺戮持續了七天,整個渝州鬼域的鬼們基本全被南消滅幹淨。第六天的時候他們進入了渝州鬼域東北方的屍洞。


    麵對這種由純粹怨念幻化而成,沒有任何理智意誌,甚至算不上鬼的怪物,南的殺欲反倒比之前幾天要弱很多,戾氣煞氣似是完全散去。從屍洞入口到中段區域的畸形屍獸大多都是巫嶸清理的。


    “你的執念是殺盡天下鬼?”


    巫嶸挑起大鬼的下巴,審視目光從他蒼白縫著金線的唇瓣滑落,直落到他的領口。鎖骨往下能看到那些淩遲似的刀口,層層疊疊刻在靈魂上。雖然不如身體傷痕看起來血腥,但卻更加殘忍。


    從見大鬼第一麵起,他身上就遍布傷痕。通常情況下越是強大的鬼自愈能力越強,而這些傷痕到現在都沒任何減少,簡直就像紋身般牢牢印刻在大鬼的魂體上。造成這種情況的有兩種可能。


    “這是你靈魂上受的傷嗎。”


    “還是在活著的時候受的傷?”


    很多鬼魂的形態都會保持在死亡瞬間,如果身體上受到足夠大的傷害是會反饋到靈魂上麵的。這種創傷能隨著鬼靈魂力量的變強逐漸抹去,等升到鬼將級別後甚至能徹底消除掉影響,無異於脫胎換骨。


    但傅清南殘魂上的傷痕非常清晰,密密麻麻宛如剛刻上去的一樣。這樣的傷痕能留在傅清南如此強大的殘魂上,除非他在生前反複遭受真正的淩遲折磨,以至於這種傷害被記憶在靈魂深處,才能時刻表現在外。但就算傅清南再強大也隻是人,怎麽可能承受的住反複淩遲的折磨呢。


    巫嶸從未如此近距離的觀察傅清南殘魂上的傷痕,他沒被牽著的手撩起大鬼垂落在身前的發絲,想扯開他的領口更仔細去看,剛揪住大鬼領口的手卻被他按住。要是讓外人來看,他們目前的姿勢確實非常容易引起誤解。巫嶸感到大鬼的情緒發生了些微的波動,明明外表看起來如此明豔強勢,這個動作卻顯得十分純情保守。


    巫嶸下意識彎了彎嘴角,從大鬼身上他忽然看出傅清的影子。在知道一人一魂本是同根生後,這種微妙的相似點越來越多被巫嶸發覺出來。明明性格和氣勢都完全不同,但卻又在某些點上有相似的地方。就像現實般的找不同,偶然發現時總能讓巫嶸會心一笑。


    但想到大鬼是傅清南的殘魂,巫嶸笑意收斂。相較之下,傅清南殘魂對鬼的無情殺戮才是巫嶸更在意的。


    如果讓殘魂回歸,那傅清會變成什麽模樣?巫嶸可記得清清楚楚,傅清對鬼的態度也稱不上半點友好。要不是紅袖等人是跟巫嶸簽過魂契的,說不準會直接動手。


    但和大鬼相比,傅清顯然是會因為巫嶸而不對他身邊鬼們動手,陰陽契約的簽訂讓巫嶸更放心。現在的傅清狀態算是可控的,那殘魂回歸後呢?


    殘魂徹底解開封印回歸,傅清還會是自己的摯友嗎。還是說會是完全體狀態下的傅清南?對上傅清巫嶸還算是信任,這些信任是一直以來雙方扶持幫助下艱難培養起來的。但換做是傳說中最強大的九大英雄之首,帶隊去封印大天坑的傅清南,巫嶸沒有把握,也沒有什麽信任可言。


    陰陽契會影響雙方,但這種影響在絕世強者麵前就變得微乎其微。況且靈魂融合後,就像重回了白板一樣。無論是巫嶸和大鬼之間簽訂的血契魂契,還是與傅清簽訂的陰陽契都會被洗去。這樣重組後的傅清還認幾分舊情,巫嶸不喜歡賭·博。


    或許讓傅清找回殘魂這件事是非常愚蠢的舉動,會給鬼國立起一個大敵。


    巫嶸心不在焉反握住大鬼的手,手指相對。除了剛才的舉動外大鬼對他從來都是無條件縱容的,縱容到就算巫嶸用魂契命令他消散都不會有任何反抗。就像一頭猛獸心甘情願主動叼著脖子上致命的套索,將套索的另一端放到巫嶸的手上,完全信賴任由他掌控生死。


    “你是提前占卜到了我嗎。”


    沒有男人能拒絕這種掌控強者的快·感,更令巫嶸感興趣的是這一切的發生。從最初傅清隻認為他有緣,給他紙鶴。再到跌落懸崖後放複蘇還在混沌狀態下的大鬼因為紙鶴沒有殺了巫嶸,反倒自我封印在他的左臂中,成了他的養鬼。


    這一切看似機緣巧合實則卻環環相扣,驚險至極,缺少一環就會徹底崩壞。就像鬼王那輩子巫嶸因為荀安沒有赴傅清的約定,沒有回苗疆讓戰場遺址的殘魂缺失了蘇醒契機,最終在沉眠中消散一樣。巫嶸忽然對傅清南很感興趣,究竟是有多大魄力的人才會以自己靈魂完整做賭注,設下這一場豪賭,就為了讓自己的轉世和殘魂都和巫嶸牽扯上關係?


    更何況這場賭·博賭的還有人心。在殘魂真正回歸前,隻要巫嶸一個念頭,他就徹底失去了歸於完整的可能性。


    我可不是個好人。


    似是覺得巫嶸停在這個動作上的時間太長了,大鬼抓著巫嶸的手,將他的兩隻手合到一起,碰觸到自己的臉頰邊摩挲,像是種無意識的習慣性動作。這種動作巫嶸不記得自己和傅清有,也不記得自己和大鬼有。那這是傅清南生前養成的習慣嗎?


    曾經被他如此對待的人又是誰?


    驀然間大鬼抬頭看向出口處,緊閉的雙眼無法睜開,卻給人一種被淩厲目光刺穿的錯覺。煞氣在他身周浮動,如警戒的鷹隼,頃刻間就能讓敵人立斃爪下。


    但到底殺了七天六夜,煞氣幾乎全都釋放了出去。再加上巫嶸一刻不停的情緒安撫,屍洞外的來者最終一步步走進了屍洞裏,成功步入大鬼身周百米範圍內。


    淩雲上人頂著被凶獸凝視的恐怖目光,抗住重壓,一直走到距離巫嶸大鬼十五米左右的位置才停下步伐。這個距離對他來說已經能像麵對麵站立一般看的清楚。淩雲上人嘴角緊抿,凝眸仔細打量過大鬼的全身,從發絲到血衣再到他腳踝上的銀色鎖鏈,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半晌過後,淩雲上人才謹慎開口:“王,他身上的金針金線五感封印確實是傅家人獨有的封印手法。”


    “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


    淩雲上人鄭重道:“傅大宗師殘魂上麵,還有其他幾位英雄留下的封印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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