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韓追的反應並沒有像薛神醫想的那般劇烈,依舊麵無表情,隻是那無神的雙目之中,卻溢出兩行清淚。韓追努力平複心情,抹去眼角殘淚,抬起眉眼極為平靜的問道:“敢問神醫......周大人的死因,可曾查清......”


    薛神醫聞言微微一愣,他沒想到韓追事到如今還能如此鎮定,他更沒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忠肝義膽之人,哪怕自己身負重傷,並未完全脫離危險,卻仍心係家主,實在難得,愈發覺得自己這忙幫的對了。斟酌一番,便如實說道:“不瞞你說。老夫一世行醫,本當以死者為大。但周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府上突遭大火,實在詭異......故而老夫擅作主張,檢查了周大人的屍首......”


    “我也覺得蹊蹺......分明我離開之時還好端端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過甚麽......”韓追扶著沉重的額頭,苦思冥想,卻始終沒有結果,不想局促之間,難免觸碰到左眼傷口,那疊加許久的鑽心劇痛刹那間遍走全身,就好似胸膛被長矛鐵槍貫穿一般,生不如死。縱使韓追這般錚錚鐵骨,卻也抵擋不住。雙手緊緊攥住身下草席,竟撕扯出幾個洞來。


    但即便汗如雨下,臉頰漲紅,緊咬牙關的韓追也不肯叫嚷出聲。薛神醫於心不忍,忙施展醫術,取出三枚發絲一般細長的金針,紮進韓追頭頂三處穴道,為他減輕痛苦,同時又好心吩咐道:“切莫再動氣費神,你重傷未愈,尚須調理。若是再牽動傷勢,急火攻心,恐怕你性命難保。真到那時,休說老夫,哪怕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束手無策。”


    “我的傷......不妨事......”韓追仍在逞強,他分明能感受到吱吱作響的骨骼,能感受到身體每一處關節的酸痛,可他不願平躺在榻上等死,直到此時還在想著為周虔報仇。故而他掙紮著坐起身來,跪在榻上,衝著薛神醫叩頭三下,又誠懇的抬起頭來,雙目滾淚。薛神醫大驚,忙起身問道:“治病救人,救死扶傷,乃為人醫者之本分,你又何故如此?”


    韓追卻又拱手叩拜,哽咽著問道:“韓追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但周大人之死,定是奸人所害。周大人一生心係家國百姓,如今死的這般不明不白,這口惡氣,韓追實在咽不下。故而韓追懇求神醫如實相告,周大人的死因究竟是甚麽?”


    “積勞成疾,未及調養乃是根症所在。而急火攻心,氣血逆行乃是誘發之因。”薛神醫如實說道。


    “急火攻心,氣血逆行......”韓追又自顧自的重複一遍。


    “不錯。急火攻心,氣血逆行。從外表上來看,周大人乃是被烈焰灼燒而亡,但老夫擅自剖開屍首檢查之後才發現,這火隻是將皮膚燒焦,並未傷及根本。周大人腹中五髒六腑都出現甚多,想來這才是真正的死因所在。”薛神醫有模有樣,有條不紊的分析道。


    韓追聞言陷入了沉默,薛神醫生怕他多想,急忙問道:“你不妨好好回憶回憶,出事之前周大人可曾鬱悶在心,難以排解,或是在病重之時情緒波動極大,有甚麽大悲大怒之事?”


    在薛神醫的指引和提醒下,韓追終於回想起,先前那狄挽鳳假意拜訪探病,實則為了打探周虔口風,甚至還當麵殺人,以此來威懾周虔。不想因此加劇了周虔的病情,氣的他嘔血不止。想到這,韓追後悔不已,周虔之死想必多半與此有關,他又悔又恨,將所有責任攬在一人肩頭,他竟覺得,倘若自己並未離開周府,還是差遣他人去送信,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但為時已晚,覆水難收。終是幻夢一場,如今皆成泡影。


    韓追驚夢之中最為恐懼的夢魘竟成了現實,周虔終究因為朝堂鬥爭丟了性命,還死的不明不白。


    但韓追卻幾乎認定,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那身居高位的狄挽鳳。


    二話不說,韓追翻身坐起,就要下榻,去找狄挽鳳辨個明白。奈何他傷勢未愈,氣血兩虧,全身綿軟無力,趁薛神醫轉身之際想要逃走,還沒走出幾步便跪坐在地,扶著一旁滾燙的藥爐喘著粗氣。晶瑩的汗珠密密麻麻,排布在蒼白的臉頰一側,韓追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卻被薛神醫察覺,回身見狀,驚呼道:“莫非汝不要命耶?”


    “若非周公厚恩......我隻怕早已死在荒郊野外,哪裏還有今日......今日周公遭奸人所害,此仇不報,何以為人?我還有何麵目,活在這世上......”說罷,便用雙臂支撐著深重的身軀,匍匐向前,想要爬出門去。薛神醫自然將他攔住,不顧韓追的反對,強行將他扶回榻上。不知是韓追尚未恢複,氣力不足,還是那看似瘦弱的薛神醫天生神力,那骨骼清晰,宛若枯木一般的手按住韓追的肩膀,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剛好能叫韓追動彈不得。


    韓追不解,忙問道:“神醫為何如此?”


    “如今你重傷未愈,哪怕能找到謀害周大人的凶手,又當如何?你甚麽也做不了,不過是白白葬送一條性命罷了!”薛神醫劍眉倒立,義正言辭的說道,語氣極為堅定,不容置否,“老夫知你忠肝義膽,也為周大人感到欣慰,但你這毫無意義的行為不僅不會讓周大人含笑九泉,還會讓他為你感到羞愧!究竟當如何行事,老夫希望你自己有數。”


    說罷,薛神醫便轉過身去小心翼翼侍弄那幾壺煮沸的湯藥。韓追還木訥的坐在榻上,自己一時心急,以致險些壞了大事。薛神醫一番話語,當頭棒喝,真叫他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狄挽鳳集團龐大,樹大根深,急切之間不可除,而他身邊更是侍衛如林,若效法春秋戰國刺客之事,以韓追一人之力,恐不能成。


    更何況如今韓追失去了唯一的靠山,別說是與狄挽鳳抗衡,就連見他一麵都難如登天。欲為周虔報仇,隻得謀求長遠之計。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而當前最為重要的事,便是治好自己的傷,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不為天下,不為自己,而是為了周虔。


    士為知己者死,而他要替周虔報仇雪恨,再實現他曾經的宏誓大願。


    恢複平靜的韓追終於不再多說一句話,也再沒表現出想要離開的跡象,隻是乖巧的任那薛神醫放手醫治。再苦的藥,再痛的手法,都敵不過他麵對那熊熊烈焰,無能為力之時的滿懷苦澀與無奈。


    雖說那失去的左眼已然無法複原,隻能用垂下的頭發遮住猙獰的傷疤,但韓追身上其他的傷勢,都在薛神醫神妙的醫術之下極快的恢複著,幾根金針刺入各處穴道,刺激經絡,煥發新生,又煎了幾帖湯藥下肚,韓追的臉色已然逐漸紅潤,恢複血色。他隻覺一股暖流,自丹田湧出,順著周身經絡流淌,帶來那失去的氣力與精力,一點點恢複著。就連那失去知覺多時的左腿也蘇醒過來,韓追能明確的感受到。


    活動了一下各處關節,卻又被那不曾轉身的薛神醫提醒道:“勿要輕舉妄動,免得功虧一簣。”韓追隻得從命。


    本以為能在薛神醫家中安然無恙的養好這滿身傷痕,再設法為周虔報仇。不想萬事不由人,那韓追還瞪著一隻右眼,在榻上細心思忖著如何舉事,不想忽聽聞屋外一陣嘈雜喧鬧之聲,甚是擾心。薛神醫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則推開窗戶左右張望一番,良久才合上窗子,隻是臉色煞白,薄唇顫動,變了臉色。


    “薛神醫,發生了何事?為何這般驚慌?”韓追問道。


    薛神醫並不多言,而是快步趕到榻邊,將韓追扶起,在他耳畔極快的耳語一陣,韓追麵色嚴峻,二話不說便跟著薛神醫直入後院,左顧右盼,無有藏身之處。隻得躲在柴房之中,以柴火遮掩。薛神醫又搬來幾箱草藥,絞盡腦汁的將韓追藏好,直至滿身大汗,也全然不知。


    剛忙活完,還未及休息片刻,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便落在那薛神醫心間,驚得他打了個寒顫,急忙趕到門邊,小心翼翼的迎那烏泱泱擠在門外的鐵甲衛士。他們本是負責皇城安全的禁衛軍,不想如今竟被狄挽鳳差來做這些下等事,自然是滿腹牢騷,無處宣泄。


    見薛神醫遲遲不肯開門,如今終於將門打開一道縫,為首那人便帶領七八個弟兄率先撞入門中,將上了年歲的薛神醫撞倒在地,也不去攙扶,而是先在屋內大肆搜尋一番,甚至要將每一個藥材櫃子都拉開來翻找一番,好似這薛神醫能將人藏到那裏去一般。任他們為所欲為,哪怕將許多名貴藥材都翻得一片狼藉,薛神醫也是敢怒不敢言,隻得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垂著頭立在一旁,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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