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可南考上大學的事情在可南村裏傳開了,因為那是在一九八七年,村裏還沒有出現過大學生。這當然是一個轟動事件。大河鎮三十六個個村隻考上了五個大學生。可南沒有覺得什麽了不起,甚至是失望。因為那時候教師的工資還低,教師的社會地位也低。老百姓看重當官的,看重公檢法等有用的能走後門的部門。所以,在填誌願的時候,可南第一誌願填的是中國政法大學。第二誌願填師範類是因為上師範國家給生活費,這能減輕家庭的負擔。大哥在看完大學取通知書的時候,說了聲:“無所謂。”是的,無所謂。可南也有過再回高中複讀的念頭,但是可南知道自己的母親的不容易,家裏是拿不出複讀需要的八百元錢的。於是可南帶著無奈走進了山東師範大學的大門。


    可南是一個人去大學報到的,雖然可南那時沒有出過五十裏以上的遠門。家裏的堂哥說要送可南去,可南說你們也很少出遠門,說不定到時候不是你們照顧可南,而是可南要照顧你們。於是可南一個人到了濟南,出了火車站,就看見有一個長布幅,上麵寫著:“山東師範大學”。可南走過去,看見有卡車在接學生。可南上了卡車。卡車開動起來,呼嘯著穿過城市,開到郊區,上了一條泥濘的土路。可南看見了小清河,沿著這條土路蜿蜒向東流下。小清河不清,是黑色的水,發出腐爛的臭味。路的北麵是廣闊的大片大片的收割完的稻田。枯枝敗葉到處都是。遠遠地發現了一個院落,沒有高樓大廈,隻見有幾座小樓房,和一片平房。


    卡車在院落的大門口停了下來。可南看見大門旁寫著:“山東師範大學北院”。唉,這就是可南奮鬥十幾年考上的大學。


    可南鬱悶了一段時間,心裏還想著能不能下定決心再回高中複讀,但是這種心情在為期一個月的軍訓生活給衝淡了。每天在九月的烈日下列隊走正步,累得大汗淋漓,顧不上再想什麽了。


    9


    可南匆匆吃過晚飯,就對老二說:“晚上還去閱覽室嗎?“老二看了看可南,馬上領會了可南的意思,就點了點頭。老二吃飯的速度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可南洗刷了碗筷,就與老二一起走出了宿舍。樓道裏熱熱鬧鬧,每個宿舍裏都坐滿了人。未吃完飯的正端著飯菜坐在床沿上吃著,吃完飯的或者去了洗刷間洗刷,或者看書。已經有人吆喝著“上班!“。“上班“是湊局玩撲克的意思。從樓道裏走過,不時有飯菜的味道傳入鼻孔。可南背著一個黃書包。書包中放著一本《朦朧詩選》,一本泰戈爾的詩集。《朦朧詩選》是八七年可南上高三時,可南在家鄉縣城的新華書店裏買的。泰戈爾的詩集是可南來師大後在圖書室借的。上高中時,可南隻是從一本詩合集上讀過泰戈爾的幾首詩,在這裏發現他的個人詩集真是令人暗喜不已。老五沒有背書包,手中也沒有拿什麽,他說他隻是去隨便看幾本雜誌。老二學名叫李國慶。“老二”是可南宿舍的舍友對他的稱呼。不知是從可南這界才開始的做法呢,還是高校原來就存在的一個傳統,北院的男生宿舍裏突然流行起按年齡大小排行大小來了。這裏的男生宿舍都是住八個學生,這樣每個宿舍中都有一個老大,也都有一個老八。宿舍成了哥們大家庭了。“她會去嗎?”在樓梯上,老二悄悄地問可南。“按照她的規律應該會。”可南出了宿舍樓,來到外麵。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背著書包離開宿舍,他們或者是去教室,或者是去閱覽室。有一些女生在校園中散步。宿舍樓前的圓形大花壇裏,菊花已長出了花蕾。可南和老二從花壇的北側走過,沿著磚鋪甬道。甬道曲曲折折。然後可南向西,經過餐廳的南牆角。過了牆角,就看到了閱覽室那一排平房,和平房前大片空地的一部分。另一部分還沒有看到,因為視角的問題被閱覽室那排平房給擋住了。在餐廳與閱覽室這兩座建築之間,隔著一個籃球場。籃球場是東西向的長方形水泥地。幾對籃球架支著。太陽掛在校園的矮牆上,象一枚燒紅的金幣。從依傍那院牆而生長的蘆葦叢透過來了它的光線。它的光落在了地上、牆上、籃球場北麵的草叢上。可南和老二從籃球場上走過。閱覽室門外已經有十幾個學生在等開門。總是這樣,總是有一些人在等,總是在開門之前擁擠著一大群焦急等待的學生。在這個遠離市區、處於稻田的包圍之中的地方,在這個倉促間建立起來的、隻有幾棟小型宿舍樓幾排平房的師大北院,這個隻有三間平房的閱覽室無疑成了最好的去處,成了在這個院落學習的七八百學生倍受青睞的地方。尤其是,這裏全是大一學生,剛剛進入大學,繁重的學習負擔沒有了,心理完全放鬆,總於有了足夠的空閑時間。誰不看好這裏的幾百種報紙和雜誌呢。那十幾個學生中沒有她。今天她是不是有特殊情況不再來了呢?可是現在時間也尚早,也許她在宿舍正準備要來,也許她正在來的路上。可南和老二來到閱覽室門前的人群中,不時地回望可南剛剛走過的那條路。太陽一點一點在空中向下滑落,黃昏的霞光映照著院落。路上的學生逐漸地多了起來。許多的蜻蜓在空中無聲地飛來飛去。閱覽室門前慢慢地堆滿了人。“來了。”老二用手指輕輕地捅了一下可南的腰。可南心裏一陣驚喜。越過眾多的人頭,可南看到她出現在校園長長的甬道上。她仍然身穿那件黃色的寬鬆衫。那是一種鮮豔醒目的色彩。就是循了這色彩,可南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把她找出來。與她同來的還有另外兩個女生。三個人邊走邊談,樣子親密。她們來到閱覽室前,離開可南這邊的人群,遠遠地站著。“熟透了。”老二低聲說。可南覺得這話刺耳,用詞粗俗。門開了,大家蜂擁而入,紛紛找位置,抹桌子,拉椅子,然後到書架那裏借雜誌。可南和老二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她離開座位去借雜誌了,老二看著可南,朝她去的地方噥了噥嘴。可南轉動著手中的筆,猶猶豫豫。老二伸手奪過可南手中的筆,扔在桌子上,然後從背後推了可南一把。她還在那兒。十幾個學生擁在櫃台邊,朝裏麵的架子上的雜誌指指點點,大聲小聲說著話。可南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慢慢地移過去,在她身後停下來,悄悄地向周圍打量了一下。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可南的企圖,除了老二。他遠遠地坐在那裏,一臉輕鬆。她幾乎同可南一般高。寬鬆衫閃閃耀眼,讓人心慌。從這裏看不到她的眼睛,這比較安全。她手裏已經借到一本雜誌,正在替同伴借。她的頭發剛剛洗過,散發著清爽柔和的氣息。可南感到有點迷亂,預先想好了如何開始,眼下全忘了。時間一點一點地響著。她借完雜誌,抱在懷裏,從人群中走出。可南站在那裏,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可南回到座位上。“怎麽樣?”老二問。可南沒有回答,隻感到自己臉上微微一熱。整個閱覽室安靜下來。窗外的院子裏流溢著黃昏鮮亮的光。靠近院牆的蘆葦一叢一叢挺立著,象是豎琴。風輕輕漫過蘆葦。黃昏中橘黃色的粒子一束束從窗口流入。燈亮了。可南靜靜地望著窗外。那粒子,以及風和光到處充盈著,在葉莖、葉梢、空中和牆角。


    坐在學校的院牆上,可南對老五說:“她的教室。”


    “哪一個?”


    可南朝正東的一排平房指了指:“那一排最東頭。”


    “打聽的?”


    “留意觀察的。”山師北院的教室都集中在校園西南角。總共六排平房。整個北院隻有大一的部分學生,七八百人,整天進進出出的。要注意一個人的教室在哪裏並不太難。


    “她的座位”可南說,“恰好靠近窗子。”


    “恰好?”


    “是的,這對我有利。”


    “我不明白。”


    “如果我打算給她寫信,可以直接從窗外放到她的桌子上。”


    “這麽早就寫信?”


    這時,各係的學生陸續從教室走出來。課外活動的時間到了。校園裏頓時熱鬧起來。


    “早?也許。可是為什麽我總不能創造條件尋找機會從正麵認識與交往呢?”


    “缺乏一種勇氣。”


    “也許做賊心虛?”


    “也許性格所致,”老五說:“有一類人,內心裏往往產生很美的情感,但缺乏與人,尤其與女人交往的經驗和技巧。”


    “喂!兩個人在幹什麽呢?鬼鬼祟祟!”


    可南吃了一驚。朝腳下望去,是祥子,宿舍老七。一群學生把排球打飛了,他追球追到牆下,正懷抱著球,朝可南這裏仰著臉。


    “重要事情!”老五朝下麵喊道。


    “玩嗎?”祥子拍拍球。


    “不啦。”


    祥子走了。


    “轉過身來吧。”可南說著,在牆頭上小心翼翼地一百八十度扭轉身軀。


    眼前是廣闊的稻田,二三裏處是一個村莊。


    “地址寫不寫?“老五問。


    “當然要寫。不然她班的同學見了會起疑心。寄信人地址要寫外校或外地。要讓人確信信是從外麵寄來,被班裏發信的同學放到她桌子上。”


    “署名嗎?”


    “不。收到信見到內容她會猜。也許她還從此開始留意周圍的情況。”


    “我怎麽聽著象個陰謀了。”


    “知道她是哪個係的嗎?”老五又問。


    “知道了。知道她的教室也就知道她是哪個係的了。教育係學前教育專業。”


    “這個專業裏可南認識一個人。”老五說。


    “高中同學?”可南問。


    “不是。是在校學生會認識的。”


    “那就要麻煩你一下了。”


    “什麽事?”


    “托這個人打聽一下她的名字。”


    可南得知了她的名字---劉寧後,在放學後一個人躲在教室裏給她寫信。其實那不能算信,隻不過是在一張信紙上寫了席慕容的《祈禱》:我知道這世界不是絕對的好/我知道它有離別,有衰老/然而我隻有一次的機會/上蒼啊,請俯聽我的祈禱/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給我一段無暇的回憶/給我一顆溫柔的心/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我隻能來這世上一次,所以/請再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好讓他能在夜裏呼喚我/在奔馳的歲月裏/永遠記得我們曾經相愛的故事。隻這一首詩,別的什麽也沒有。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沒有格式。學生們都回去吃飯去了。整個教室區空蕩蕩的。可南來到那個窗下,推開窗戶,把信放到徐紅寧的課桌上。


    這之後可南就常常從她窗外走過。看著她俯案書寫或凝神聽課的身影,可南心裏掛念著她是否見到了信。有時,在課間,可南坐在教室前的一個高地上,看著在外麵活動的學生,她有時就從教室裏出來,參加到活動的學生中去。唉,那於是就成了可南的秘密的賞心悅目的時間。


    常常是走在校園的路上,從宿舍到教室,或從教室回宿舍,有時一抬頭,就發現她在前麵的路上背對著可南行走,或者有時就遠遠地迎麵而來。


    那時她常穿鮮豔的上衣,遠遠地望見了心裏就一驚。


    可南如此掛念著可南的信,想著收信的人,人與物縈繞於心,揮之不去。


    在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有時一些狀態隻出現一次,它一閃而過,永不再有,永不再來。一些由於鍾情於某人而產生的癡迷或沉醉狀態。這時人的感覺達到過一個強度,然後就永遠低於這個強度。


    有一天,可南從早到晚都沒有見到劉寧,內心便不安起來。可南幾次經過她的教室都發現其他的同學正在上課而她的座位空空的。當可南憂心忡忡地在校園轉了一圈,準備回宿舍時,一抬頭,發現她與一個女生正站在轉彎處交談。突然之間可南難以自持,仿佛一下子被什麽擊中。


    那是一種能深刻感受卻難以言傳的狀態。全身一下子熱流奔湧。感到自己又軟又輕,渾身無力。不知自己當時是如何從她麵前走過。可南肯定瞬息之間暴露了自己。


    有一天在閱覽室可南沒料到她坐在了自己身旁邊的位置上。她是碰巧坐過來的嗎?她沒有見到那封信?或者相反,她已經知曉了一切,她通過她的感覺感覺到可南或者是別人把可南告訴了她?她坐過來是有意而為?這是她的響應?情況突然之間發生,可南一時無從分辨,隻緊張地雙眼死死地盯著書本,全身凝固了一般,一動也不能動。她好像也心神不定,煩亂地把雜誌翻來翻去。那真是一個艱苦、難熬而富有挑戰性的時刻。幾分鍾後,她起身走了。可南一下子放鬆了許多,但心情複雜,轉而又懊惱起來。


    一天中午,可南拿著快餐杯去餐廳買飯,餐廳裏人很多,賣菜的窗口一堆堆的學生在擁擠。可南側了身體,努力地擠進人群,好不容易買了菜,掙紮著回身向外衝。這時,可南發現劉寧和一個女生正站在離可南四五米遠的地方。她們手中端著飯菜,朝這邊望著。可南看了她們一下,略略遲疑,然後轉身買饃去了。


    買完饃,再向那裏望時已不見她們。可南於是端著飯菜走出餐廳。走著走著,可南突然覺得背後有情況。一回頭,發現劉寧就在後麵。心裏明白這時該停下來,可是兩隻腳就是不聽使喚。可南覺得自己又犯了錯誤。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裏,可南都沒有再見到她。無論是在餐廳、教室、閱覽室,還是校園的路上。可南於是在開飯的時間登上可南宿舍樓二樓門廳的陽台,望著她去餐廳買飯必經的道路,希望能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發現她。一直望得路上沒有了行人,就是不見她的出現。一連幾天可南都這樣。


    一個星期天,可南吃過早飯就早早地去了閱覽室。到了那裏借了本雜誌,找了一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閱覽室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可南讀得有點累了,就放下雜誌,一手托著下巴,望著門外的花壇想休息一下。就在這時,從外麵走進一個人來。抬頭一看,正是劉寧!她神情沮喪,頭發有些淩亂,象是幾天沒有梳過。她懷抱著幾個本子,朝可南這個方向走過來,而且竟然在可南左邊緊挨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走來的那個樣子有點義無反顧。走過來拉椅子坐下,整個過程目不斜視,仿佛根本不想去注意什麽也沒有注意到什麽。她的眼睛有點紅,象是剛剛流過淚的樣子。


    她大概感冒了,因為可南聽到她不停地吸鼻子,又掏出手帕輕輕地擦著,同時又咳了幾下。


    “感冒了?”可南側過頭,望著她,輕聲問,象是兩個已經認識的人。


    她默默地點點頭,並沒有抬頭看可南。


    可南收回目光,放到雜誌上,可是沒能繼續讀下去。


    可南打開筆記本,從一頁紙上裁下一個紙條,在上麵寫道:“出去一下好嗎?”然後可南提起紙條一角,把它伸到她的麵前。


    她看完紙條,轉過頭來,看了看可南:象是在警惕地打量給她寫這紙條的人究竟是誰,有什麽企圖。她略略遲疑了一下,象在權衡,可又讓人看出她這遲疑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好像她其實想出去,但又擔心可南識出她的這一真實的想法。


    她終於放下手中的筆,自己先出去了,可南於是緊跟而出。


    出了門,她走了一會兒,在閱覽室東邊的籃球場上停了下來。


    “到操場上去嗎?”可南問道。操場在校園所有建築的東麵,那裏人少,幽靜。


    她搖搖頭。


    “教育係的?”


    她點點頭。


    “劉寧?”可南又問。


    她微微一笑,低下頭。


    “最近收到一封信嗎?”


    “收到過。”


    “是我寫的。”


    “奧,是你?”驚訝的樣子,但可南看出她早已知道了。


    兩人一時沒有話了。可南班的一位男生從旁邊經過,遠遠地朝這裏揚了揚手,詭秘的樣子。


    “喜歡詩嗎?”可南問。


    “喜歡。”


    “什麽樣的呢?”


    “憂傷點的吧。”


    又沒話了,一時尷尬。


    “回去吧?”她說。


    可南點點頭,於是一起往回走。


    走到閱覽室門口,不知為什麽可南不想這樣一起進去,過早地引人注意,於是可南對她說:“你先進去,我洗洗手。”她進去了。可南走到花壇旁的水池邊,洗了洗手,然後才回到閱覽室。


    可南剛坐下,一個男生從裏麵走過來,來到劉寧身邊。


    “在這裏哪。”


    劉寧朝她一笑。


    “沒出去玩?”那男生問。


    “有作業呢。”


    那男生從劉寧麵前拿起她的一本書,一邊站在那裏翻看,一邊朝可南這裏打量。


    這個男生可南常見,外語係專科班的學生,與可南同住一樓。他中等身材,奶油小生似的一張臉,走路喜歡邁與其身高不相稱的大步子,邊走邊打響指,一進樓道往往昂著下巴唱著流行歌曲。


    看來剛才的事已讓他看在眼裏了。他扔下原來的位置跑到這邊來究竟想幹什麽?瞧他那兩隻眼珠子,那警覺的樣子。他們是老鄉還是別的什麽關係?倒見過他們一起打過排球。想到這裏,可南心裏開始發慌,但又努力穩住,顯出冷靜的樣子。


    在可南的不安之中,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閱覽室關門的時間快到了。有人背起書包陸續離開。可南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是自己先離開,還是留下來?


    “幾點了?”那男生問劉寧。


    可南立刻感到他這一問之中蘊含的靈活機巧。他是在爭取主動?


    劉寧看看表,說出時間。


    “走吧?”那男生又問。


    可南心裏一下子緊張起來。劉寧起身去還雜誌,回來站在可南的對麵,眼睛望著可南,同時又一點一點收拾東西。可南的心慢慢變得堅硬起來,惱怒她為什麽不讓那男生先走。她收拾完東西,又停了一下,望了望可南這裏,然後與那男生一起走了。


    閱覽室裏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可南坐在那裏,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南突然不想回去,不想呆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一定有人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並在秘密傳布。可南有一種鋒芒在背的感覺。


    可南來到校園外,田野中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偶爾有一兩隻小鳥飛翔在麵前的空中。陽光就那麽持續不斷,落滿晶瑩的草葉,而潺潺的流水聲從草木掩映的深深的河底傳來。株株植物都小心翼翼地望著可南,仿佛在側耳諦聽。事情突然之間急轉直下。劉寧為什麽沒有留下來?


    一陣微風沿著河岸徐徐邇來,越過草叢,撩動可南的衣角,輕輕拂過臉頰,象隻溫柔的手。可南的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一連幾天,可南避免出現在能遇見她的場合。閱覽室,可南不再去;教室,可南早去早回;餐廳裏,可南匆匆而過,目不斜視。可南從圖書室借了書躲在宿舍裏讀,或者在黃昏裏坐在校園外河岸上默默望著流動的河水。那是一段多麽安靜而憂傷的時光啊!可南更加迷戀了泰戈爾的詩句,讀到諸如:“我愈愛你便愈不能理解你,愈不能理解你便愈愛你。”便不能自已。可南覺得他的詩如一根根細長的銀針穿透了身體。


    教室區有一個大的階梯教室,是學生們常去讀書自習的地方,可南於是常常在晚上一個人夾了書來到這安靜之地,躲在教室後麵的一角默默讀書,在那細如遊絲的日光燈的滋滋聲中一坐便是半個晚上。那時可南從圖書室裏發現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以及泰戈爾更多的詩集。好的書有一種沉靜人的力量,可南獨愛它們帶給可南的閱讀愉悅和那份安靜的時光。有時讀累了,就一個人出去,在夜色晚風中沿著河岸行走。可南如此安靜從容,以為安靜早在可南身體之中,與生俱來。


    一天晚上,當可南再次從書中抬起頭來,發現劉寧就在階梯教室最前邊,在幾個女生中間正低頭書寫。那天,正好可南宿舍的幾個同學也與可南坐在一起,等他們也看見了劉寧後,便有了一陣小範圍的騷動。大家極力慫恿可南有所作為。而可南呢,竟心有餘悸,一時無法調整自己。他們便對可南咬牙切齒。


    “你完了老四,你完了。”老二重複著對可南說。


    大家最後講妥:回去後,由老五再通過教育係那位學生會幹部幫忙,試著約會徐紅寧一次。


    第二天,老二告訴可南約會被接受了。可南那失去的信心於是逐漸被恢複。可南想也許劉寧與那男生其實並沒有什麽,不過是一起離開閱覽室。是因為自己極少與女生交往,所以才對別的男女生接觸那麽敏感。想到即將到來的約會,內心不免激動,覺得周圍也喜氣起來。趕緊忙著收拾自己:洗頭洗臉,清潔門麵;衣服被濕毛巾一擦也清爽了許多;黑皮鞋閃著黑黝黝的光。是誰說的那句話?是那位常到對門男生宿舍去的身材單薄、細聲細氣的中文係女生,說什麽整個北院就數可南還有點男子漢風度。敢情她們也偷偷地注意異性,私下裏品頭論足。


    天色微暗。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種可南就匆匆下樓。當可南正要途徑劉寧的宿舍樓時,可南看到外語係的那個男生與幾個女生正坐在劉寧宿舍樓前道路旁的花壇邊上。可南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那男生的眼光有些惡很很的,從老遠就投射到可南的身上,盯住不放。那情景表明他已經知道了約會的事情,並且認為可南這是對他的侵犯。


    他們確實正在走向那種關係並且成型?那她為何不拒絕可南的約會?是她告訴他約會的事情嗎?如果是她,她究竟想幹什麽呢?


    行走在路上,心情不能平靜。也許是別人在傳遞消息。那幾個與他一起坐在那裏的女生就可疑得很。


    可南站在一叢蘆葦旁,看著她乘著夜色款款邇來,體態之中洋溢著閑逸之情。


    “來了?”她遠遠地就打招呼,聲音輕柔圓潤,而可南愈加困惑。


    真想直截了當地問問她關於那男生的事,又怕最擔心的事情會是真的。


    拿定主意:她不先提及,可南就不問,但心中疑慮未除。


    可南開始說話。可南說可南給可南講講一個人吧。未等她反應可南就講了起來。


    “有那麽一個人,”可南說,“迷信愛情。為什麽迷信愛情?因為他體驗到了那細細的、深深的、又純又美的情感,那種揪心的感受,讓人無法顧及其他事情而身不由己地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認定這是他從未領略過的感受,認定在世間其他事物中、在這之前他的人生經曆中沒有什麽能與它相媲美。萬物皆下品。他認為自己已經明白人生幸福之所在。他已確定生活的最高目標。他覺得生活的最高理想就是尋到愛情並在愛情的籠罩下度過一生。他說人究竟為了什麽而活著?為了愛情。當愛情還沒有來臨的時候便心懷對愛情的信念耐心等待;當它一旦來臨便執著追求。他說他無法設想沒有愛情或者對愛情已經絕望的生活——————那時的生活將失去最高的高度,最美滿的生活將不複存在。那時的人們也許退而求其次,追求其他的事物。也許就得過且過,委曲求全了此一生。他又說,深愛過的人將變得深刻豐富。人生與人生為什麽不同?為什麽有的平平淡淡有的豐富深刻?原因之一就看他是否深愛過。有這種思想的人,他這個人,是不一個愛情至上的人?一個愛情主義者?


    “他喜歡上一個女子,但他自卑、膽怯,同時又不知道如何行動。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他貧窮,所以自卑,也因此孤傲;因為受過傷害,所以膽怯;因為他很少與女生交往過,所以他不知道如何行動。他愛了,但缺乏征服的力量。


    “他猶豫、徘徊、痛苦。但他後來找到了寫信的方法,於是他開始寫信。


    “一天晚上,快下晚自習的時候他寫完一封給她的信,覺得非得馬上把它發出去不可,但是附近沒有郵局,寄信要步行十多裏的田間小路去市裏,於是他便登上去市裏的路。


    “天黑漆漆的,沒有月亮,隻有遠處城市的燈光在閃爍。空曠的田野裏寂靜無聲。他內心有些恐懼。他自己給自己壯膽。一個小時後,他把信投入郵局門前的郵筒裏。


    “回到學校的時候,校園裏已經空無一人。宿舍樓在深夜裏靜悄悄的。學生們已經進入夢鄉。他從你們那座女生宿舍樓下走過,向你樹木掩映的窗口望了一會,覺得你仿佛深居遙遠的山峰樹林之中。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悄悄上床睡覺。”


    可南傾訴已盡,感到輕鬆,也感到疲憊。而可南也意識到自己也許表情嚴肅、語調低沉。是否也有些誇張和矯情?也許。因為事先可南就立誌想用長篇的表白打動劉寧,帶有一點陰謀性質。


    當可南終於結束,劉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可南借給她一本詩集,她收下了。


    在接下來的五六天裏可南在做什麽呢?為什麽沒有繼續的行動?記不清當時在做什麽,也記不清當時可南的心理、感受和打算。


    當時的可南也許認為事情還未發展到頻繁接觸的時候。也許是想歇息一下。也許由於想到那個男生,可南心中有陰影出現。但也許,兩次與劉寧的正麵接觸並未在可南身上產生想像中的那些美妙感覺。早先遠離她時可南心中那期待和渴望的心情沒有了。那種神秘感在後來可南走近她時也消失了,隻感到平平淡淡。也許在與她的現實中沒有出現詩歌中小說中出現的那種美,因而可南有些失望?在那幾天裏可南懈怠了,平靜了?


    那幾天裏可南按兵不動,可南記不清究竟是因為什麽。


    可南班的一個男生,就是那次在籃球場上碰見可南與劉寧交談的那個男生,有一天他在路上又碰見可南時對可南說:“出去走走呀!”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之中透著著急和神秘。


    而可南當時沒有明白他的話。


    可南正處於緊要關頭但可南渾然不覺。某種機會正被可南錯過。


    那幾天可南未設身處地地想想劉寧的心情會如何,也未設想外語係的那個男生會不會采取什麽行動。


    如同一場戰役,可南沒有注意全局的形勢變化,也不了解敵方的情況。


    那幾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那男生采取了有力的措施?劉寧發現對可南沒有感覺?是不是有另外一種可能——————劉寧見可南這邊沒有什麽動靜,等得內心著急了,因而產生了對可南的怨恨,於是她便采取了有違她的真正意願的行動,以圖治治可南,解解她的氣?


    也就是在五六天後,當可南從階梯教室出來想散步時,可南看見劉寧與那男生正一起坐教室外道路旁路燈下。兩個人相距有一米的距離。可南心中自然一驚,但表麵上又表現出一副鎮定且無所謂的樣子。可南在水池邊洗了把臉,又衝了一下腳,然後返回教室。


    以後的晚間,常見他們兩個坐在教室外的某條路旁。觸目驚心。可南的心逐漸變得堅硬起來,決心不再對劉寧有任何行動。


    但可南真的做到了若無其事嗎?當接連幾個晚上沒有看到她的時候,可南竟然開始尋找他們的身影,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隻是可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去找,找到之後又能怎樣呢?


    一次,可南擴大了範圍,打算從餐廳後麵的一片荒地穿過,準備到校園的北部去看一看。荒地裏雜草叢生,黑漆漆的,乍一走進什麽也看不清,隻能深一腳淺一腳試探前行。突然,可南聽到“啪”地一聲響。循聲望去,隱隱約約之中,可南看見劉寧和那男生正坐在牆角的石階上。劉寧他們坐在暗處久了,一定適應了黑暗,或許當可南一進入這個地方,他們就看到了。可南看見劉寧伸出雙手在空中一擊,“啪”的又一聲響,象是在拍蚊子。


    原來他們已經從明處轉移到了暗處。


    可南那徒勞的搜尋於是停止了。


    大學一年級的生活結束了。北院的學生全部搬進位於市區的南院。南院院落廣,學生多,碰見劉寧的機會很少了。奇怪的是,自從進了南院就再也沒有見她與那男生在一起過。可南投身到那時的大學生經商熱的潮流中去了,也讀了許多的書,經曆了許多的事情。


    大約一年後,宿舍老二交給可南一本書。可南一看,那是可南從前借給劉寧的那本詩集。老五說,書是劉寧請他轉交的。


    老二又興衝衝地對可南說劉寧給他書時說過一句話。


    劉寧對老二說的是:都認為我那時在同人談戀愛,其實不是。


    可南聽後反應冷淡。


    隻是書舊得厲害,可南看著心疼。


    後來,聽說劉寧完成兩年的大學生活,畢業後分配到山東大學附屬幼兒園,並且與住在可南宿舍樓一樓的一個體育係教師談上了。於是常見她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走來,走向可南宿舍樓一樓的教師單身宿舍。有時樓道裏碰見了就默然走過,找不到要說的話。


    但是有一次,當可南懷揣明信片,步履匆匆地在各個學生宿舍推銷時,劉寧正站在她男友宿舍門外。她看到可南後竟然側身凝視,神情中仿佛有突然閃現的激動。因為可南兩個相距六七米遠,所以不能確定那激動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她以為可南那匆匆而行是奔她而去的嗎?


    以上就是可南想寫的大學一年級,可南的北院生活。還有就是可南高中同學的聚會。可南們高中一班,有九個人考到了濟南。有山東大學的樹椏、高華、孫輝、陳存。山東師範大學的趙明、秦東、呂蘭、可南,還有濟南銀行學校的劉東。從北院開始可南他們常常聚會。再就是可南給遠在山東大學威海分校的葉子和山東大學的樹椏寫信交流,排除鬱悶,可南在信中寫到:“人為什麽活著?”葉子說:“人首先活著,然後才是為什麽活。”而樹椏回答:“為了愛”。可南覺得樹椏是知音,與可南心中的答案一樣。而四十八歲以後,當可南患了精神病並治愈後,可南有覺得葉子說的正確。當然,四十八歲的今天,可南患了十年精神病並治愈後,可南覺得自己沒有追求愛情的資本了,雖然可南還期望愛情,但希望渺茫,機會幾乎為零,所以可南覺得葉子說的正確。“人首先活著,然後才是為了什麽活”是個客觀唯物的論斷,是正確的,但有多少人不願這樣被動,願意積極主動去活而不去計較別的,如維持生活的吃穿住行。青年,青年中的愛情主義者寧願相信人間有真愛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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