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禕神色淡然,欲要拒絕,突然蹦出另一人道:“啊呸!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急著找孫女婿呢!當務之急不是應該勸說這位公子嗎!?”


    “謝過阿嬸好意。”裴禕頷首,順帶把手給抽了回來,又道:“裴某無心婚娶之事。”


    裴禕沒去看那位大娘聽了這句話後神情作何,她毫不猶豫轉身走入怡醉樓。今日怡醉樓出了事,老板娘怕傳了出去壞了名聲,原本想私下偷偷處理這件事情,誰知紙包不住火,壞事傳千裏,這下鬧得方圓幾裏的人都知道她們這點地死了人,這下好了,美人朱顏未衰,反而先門前冷落鞍馬稀1了。


    四下凋零,一片空蕩,熱鬧不再。七娘坐在太師椅上眉頭緊鎖,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往日別說這個時候,怡醉樓還未掛幌門前便擠滿了人,競爭激烈時,甚至有貴公子不惜擲千金隻為求一座。


    白衣入門,七娘見今天居然有客人來,臉上的愁容頓時散去,她細著嗓子扭著腰身走過來輕聲道:“公子今日想點哪位姑娘來伺候。”她一邊說還一邊伸手替裴禕理了理領口,冰冷的手指有意地觸到她的鎖骨,她和裴禕差不多高,雖然此時她低著頭,但眼睛卻一直偷偷往上瞟,心裏想著是哪位妹妹這麽好命,被這位癡情公子看上了。


    裴禕抬手趕走了七娘那雙不老實的手,仿佛不滿意她的服務般,自己動手重新理了一遍衣領,冷聲道:“吳韻兒。”


    七娘聞言,瞳孔一震,聲線微顫,眼睛慌亂地瞄了瞄四周,壓聲說道:“公子……你說什麽呢!?”


    裴禕執著依舊,淡然問道:“怎麽?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七娘又嗔又懼,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個瘋子!人都死了,怎麽可能還……


    “那就滾,不要碰我。”語落,裴禕抬腳緩緩上樓,七娘神色慌亂地看著她,興許是被嚇著了,她腦子裏空成一片,似有螽斯齊鳴,嗡嗡作響,絞痛著她的神經。她一時滯在那兒,腳步踉蹌,往後退了兩步,幸好及時抬手扶住朱欄,才勉強撐起身子。


    裴禕找到吳韻兒的臥房,一推門,看見卓螢雙膝跪地趴在吳韻兒的床邊抽泣痛哭。聽到開門聲,她微微一怔,抬起紅腫的眼睛看著裴禕,她雖然哭得視線模糊,但還能認出裴禕,她們昨天見過,昨晚睡前還和吳韻兒在一起同其他幾位妹妹說著裴禕長得像兔爺子,接二連三地開起她的葷話。


    “是你?”卓螢感到驚訝。


    裴禕環視了一眼房間,沒有發現血跡。她走過來瞧了瞧吳韻兒,對方死相恐怖,雙手掐著自己,還翻著白眼,看上去倒像是想不開尋了短見。她站在卓螢身邊,小心地檢查著吳韻兒身上有沒有其他傷口,是否排除他殺的可能。


    “你認識我?”裴禕一邊查一邊問道。


    卓螢搖頭,帶著鼻音,抽噎著道:“昨天我們有看到你,你和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一起。”


    裴禕心不在此,回應道:“原來是這樣。”


    一麵之緣罷了。


    兩三句話結束,裴禕收回手,她發現吳韻兒身上已經出現了點點屍斑。卓螢看她這般利落,一時不禁疑惑,她心想這人不害怕的嗎?她用軟帕擦去臉上的淚水,裴禕卻問道:“她為什麽死了?”


    卓螢一怔,在確定裴禕這是在問自己之後,像以往討好貴客一般對著裴禕眼中泛淚,可惜裴禕這個人鐵石心腸,更看不慣用眼淚解決事情的無能人,她神色冰冷地盯著吳韻兒的屍體,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你懷疑我?”卓螢委屈得聲線像斷鏈的珍珠串,珠子啪嗒掉了一地,若是放在以往,那些男人早就被卓螢弄得心軟不已,放下身段來輕聲哄著,但裴禕不會憐香惜玉,隻要是凶手,管她個俊男美女,她都能不眨眼地一劍抹了對方。


    “現在所有人都有嫌疑。”裴禕道。


    卓螢正要開口辯駁,證明自己的清白,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打亂了她,裴禕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腳步聲愈發清晰入耳,裴禕判斷道:“可能有兩個人。”


    她胸有成竹,“可能”二字明明可以完全去掉,可她又擔心自己判斷失誤,說到底是不想誤導旁人。裴禕左顧右盼,躲進了衣櫃裏,隻剩得卓螢在原地一片惘然,不知如何是好。


    裴禕借著小縫看著外麵,不由得失笑,她現在躲在衣櫃裏,說到底有些狼狽,至於卓螢那邊,揭不揭露全憑對方心意。


    推門而入的人是七娘,她身後跟著位黑衣壯漢,來勢洶洶,腰間還佩戴著刀,倒像是來抓賊的,他環視一圈後,隔著布料悶聲道:“那人呢?”


    卓螢沒打腹稿,也不知道該這麽應對此場景,似乎是為了拖延時間,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錯愕地問了一句:“誰啊?


    七娘目光陰鷙地瞪了卓螢一眼,隨後抬手扇了她一巴掌,聲音清脆利落,打得卓螢臉頰火辣生疼,嘴邊欲要說出的話頓時都變得苦澀,她斟酌再三,咬了咬嘴唇,把委屈嚼爛了咽進肚子裏去。


    七娘先發製人,冷笑道:“你居然問是誰?卓螢啊卓螢,你可不要跟我裝糊塗,你是我一手帶大的,今年也不小了,就算你不懂得感恩也該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韻兒的死傳了出去,可對你我一點好處都沒有!”


    卓螢表麵裝作單純懵懂,心裏卻明了如鏡,對於韻兒的死,七娘起初打算秘密叫人來處理的屍體,悄無聲息地埋了,她認為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甚至已經準備好了說辭,如果客人追問起韻兒,她就說對方遇到良人,喜結連理去了,她們風月場從來不缺貌美如花的女子,人的容顏總會衰老,隨之而來的是被替代,被拋棄,被遺忘,若幹年後,那些紈絝子弟隻會談起她們這些籠中鳥雀如何風靡一時。


    就連一筆一劃構成的名字都會散作沙,隨風消逝,更何況是一張駛向遲暮的臉。


    卓螢捂著臉,忍著痛,曾經的萬頃信任彈指間化作灰飛,她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我剛剛……的確看到有人進來,可是對方看了一眼韻兒之後便跑了出去,我甚至都還沒有看清她是男是女。”


    七娘眯眼思忖,對卓螢的話深信不疑,她暗暗鬆了口氣,想必那桃麵小白臉是被嚇跑了,她笑道:“我還以為那小毛孩有多大的本事,原來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她看了一眼身邊的黑衣壯漢,微微抬高了語調,神氣著道:“還不動手?等著屍臭嗎?”


    黑衣壯漢掏出個麻袋,卓螢明了對方的心思,她驚慌失措起來,指甲敲在地上,愈發冰涼,她爬到七娘身邊,抓著她衣角,道:“我們不是說好要好好安葬韻兒的嗎?”


    七娘看著她這副天真樣就覺得可悲,不過沒關係,男人就是喜歡這種天真好騙的人,她道:“火葬土葬是葬,扔到荒野也是葬……”


    “不要!”卓螢瘋了般衝過去抓住七娘的裙擺,扔到荒野那哪能叫安葬,肯定會被野狼啃食屍體,最後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卓螢哭得淚流滿麵,泣不成聲,那壯漢看著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心都軟了,莫名其妙想把肩膀借給卓螢。卓螢哽咽著道:“七娘,小螢求求你好不好,韻兒怎麽說也是您一手帶大的!不要這麽對她……”


    七娘卻冷笑一聲,溫度散盡,道:“你們還記得是我一手把你們拉扯大的?”她一腳踢開卓螢,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看看你們惹的都是什麽事!兩年前你姐姐說遇到良人,我放她走,成全了她,還給她添了嫁妝,為的就是她能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不至於低三下四被別人瞧不起,結果呢,你姐姐不僅與那霍遠程通|奸,甚至還謀殺親夫,臭了名聲,你知道外麵都怎麽說你姐姐嗎!?”


    說著,七娘也感覺心痛,當年卓瑤豔絕天下,醉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不計其數,甚至有王公貴族喬裝打扮,深夜溜出,隻為目瞻美人容顏,卓瑤在名聲大噪時放棄了那些仰慕她的目光,選擇像個普通女子一般嫁與心上人,追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誰料還未與良人相攜白首,卻陡生變故,就此離世。七娘手握成拳錘打著自己的心口,像在責備自己的無能,良久,她才發現臉頰早已濕了一片,竟是想起往事不覺地眼淚縱橫。


    她指向躺在床上的小韻,一邊哽咽一邊道:“她更不讓人省心!還未嫁人呢肚子就大了起來,現在發生這種事情或許是老天憐憫吧,不然孩子生下來也得跟著受苦。”七娘擦去淚水,挺直了腰板,她是怡醉樓的頂梁柱,卻還是忍不住地顫聲道:“她的嫁妝我都準備好了,就盼著她有一天能找個合適的人嫁出去……”


    卓螢嘴裏一片苦澀,她道:“那人說過他會娶韻兒的……”


    七娘歎了口氣,冷笑一聲,眼尾的皺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她譏諷起來,就像在毫不留情地踩碎一個天真小孩的白日夢,她道:“男人的話你也信,脫掉褲子一個樣子,提上褲子又是另一個樣子,如若那人真的想娶韻兒早就娶了,你也別忘了,他的未婚妻陳氏家世不俗,與他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像我們這種風月之人,隻不過是他們消遣寂寞的玩物罷了。”


    七娘不想心裏的一點仁慈壞了大事,她瞪了一眼發愣的壯漢,斥聲道:“還不快動手!”


    壯漢被七娘這一吼嚇得不輕,辦事時手臂輕顫,卓螢眼看著壯漢扛起麻袋要走,欲要起身阻止對方,卻被七娘揪住頭發往床邊重重一扔,七娘瞪著她,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看著卓螢的額頭撞出一點淤青,此時也無心去愛惜,更無心去斥責,她快步離開,為了不讓卓螢發瘋鬧事,眼疾手快地鎖了門,卓螢聽著門鎖緊扣的聲音心中一涼,但更多的是感到無可奈何,她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裴禕小心翼翼地從衣櫃裏走出來,她淡聲道:“姑娘還請節哀。”


    卓螢感到痛苦,疲憊不堪,七娘養了吳韻兒一十六年,吳韻兒卻被這麽對待,她心裏莫名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先走一步,七娘也會這麽對她,把她的屍體扔到野外去喂狼,毫無感情可言。她顫聲自言自語地道:“韻兒的肚子裏還有孩子,那是兩條命啊,你怎麽能這麽狠心……”


    裴禕看似無心,卻都聽在了心裏,此地不宜久留,門被鎖了,她的處境有些被動,得趕快離開才是,她抬步向前開了窗戶,望著樓下的這條人煙稀少小巷,心裏暗道真是天助我也。她忽然有看到黑影走出,不由得心生警惕。抱著屍體的壯漢一想到肩上扛著死人,心裏就發毛,他身上滲出冷汗,胡思亂想一通,就怕這死人突然動了,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他心如擂鼓,度日如年,左顧右盼地瞧著等的人來了沒有,心裏卻一邊給吳韻兒道歉。


    不一會兒,另一位黑衣壯漢推著車趕過來,他把屍體放在推車上,用稻草遮蔽好,二人張望一陣,確定無人注意到他們後立即啟程,一刻都經不起耽擱!


    裴禕等他們走遠後翻身躍下,踩踏著兩邊的夾牆,身輕如燕。她本想著就此離開怡醉樓,卻又打消了主意,抬腳跟在了他們身後。


    1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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