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順王自十九歲上山開始,至今二十年,年年有人來勸他下山。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客無數,怎樣的招他都見識過,倒第一次見到懷袖這樣的。


    說她不是來請他下山的吧?打一照麵,她便亮明來意。


    說她是,可她道完來意之後,卻不再費口舌,隻跟著他進了道觀,在客房中挑了一間坐北朝南、最寬敞舒服的房間住下了,也不來找他,反而去問小道士附近有什麽山水好看,一日供幾頓飯,每日有什麽菜色吃?


    然後這女人還真在他的仙隱館裏混了一日吃喝,白天也不急著來找他,真的優哉遊哉地遊山看水去了,他收養的孤兒,在觀中做小道童的米哥兒年方七歲,未見過女人,已經被她的美貌,顛顛兒地跟著跑了。


    才不過大半日,米哥兒就像是小狗一樣,巴巴地跟在這女人的身後,喜滋滋地喊“懷袖姑姑”。


    懷袖平時哄小女孩們哄慣了,身上常帶著蜜餞芽糖,道觀裏幾個小孩子都被她哄去了。他事先已經仔細交代過,外人給的東西可以隨便收,但問什麽都不準說,結果懷袖也沒問,光問有什麽好吃好玩。


    順王觀望此女胃口不俗,一頓吃他們道觀好多米和菜,忍不住問:“尚宮娘子打算待多久?”


    懷袖道:“問太後太後告了十天假。”


    順王便不再問了,即便是欲擒故縱,他自巋然不動,誰能奈他何。


    懷袖來之前就打聽過,這些年都有過什麽人來請順王下山,順王出家前的親朋好友個個都來過,誰也沒說動順王回到紅塵之中。


    她一個跟順王無緣無故的宮女憑什麽?懷袖就沒抱希望,不過他見順王上次摘的那一筐子的櫻桃,卻想倒是混滿時間,下山時要一筐順王親手摘的果子,帶回去也好交差。


    打定主意之後,懷袖便開始真當休沐一般,今日還與小道童一起去看了小瀑布,她摘了些野菜,撈了兩條魚,回去道觀,又不客氣地在人家的菜園子裏拔了根蘿卜,薅了兩把小蔥,借廚房做飯吃。


    這幫清修道士吃得實在太粗糙清淡,她吃不慣。


    住進道觀客房之後,懷袖把女官服收了起來,換了一身常服,她帶的衣服全是蕭叡私下叫人給她做的,就算做的再簡單,也是華服美裳。


    懷袖用根布繩將袖子吊起來,露出兩隻細白小臂,切菜,烹煮,利索地幹活,她正掀開木鍋蓋,裹滿食物香氣的水霧撲麵而來。


    小道童米哥兒快流口水了,問:“姑姑,煮好了嗎?”


    懷袖道:“快好了,再燉個一刻。”


    蕭叡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陰晴不定地盯著她。


    原本還在燒火的小道童被蕭叡嚇跑了。


    懷袖看著這小孩子一溜煙逃遠,回頭看蕭叡一眼,微微福身行了一禮:“見過陛下。”


    說完,自己坐到灶台背後的小板凳去,撿起木柴燒火。


    還敢不理我?!


    蕭叡那股火氣,便似被澆上一瓢熱油,騰地一下往上躥。


    隻是這幾日來想對懷袖說的話實在太多,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從何罵起,正要開口,便見懷袖拿起一塊木柴,像被咬了一下似的,又把木柴丟在地上。


    蕭叡連忙上前:“怎麽了?”


    懷袖搖搖頭:“被木刺紮了一下。”


    蕭叡蹲下來,就著爐膛裏的火光看她的手指,給她把木刺兒給拔了,因隻是破點皮,流了丁點血絲,輕捏著她的手,罵她說:“也不知道要小心點?朕嬌養你那麽多年,你這雙手已經不是當年幹活的那雙手了,這種粗活你怎麽會做?”


    “要燒火我幫你燒嘛。”


    懷袖委婉地說:“陛下這樣貴重,怎麽能做燒火這樣的事,我還是把小道童叫回來吧。”


    蕭叡皺眉:“不用叫他們,燒個火而已,有什麽難的?”


    懷袖真是頭大,隻能頷首,訕訕地道:“……那謝謝陛下了。”


    蕭叡坐下來燒火,也不過適時地往爐膛裏添柴。


    屋裏又安靜下來,隻能聽見柴薪燃燒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蕭叡緩過一口氣來,沒好氣地說:“朕連給你寫兩封信,你都敢回絕。出宮辦差,也不知要知會我一聲。”


    懷袖道:“奴婢是奉太皇太後命令過來的,來不及知會陛下,是奴婢的過錯,下回奴婢一定會告知於您。”


    蕭叡才降下來的火氣,在她這三言兩語之間,又蹭蹭往上冒:“你這是在拿太皇太後來壓我嗎?”


    懷袖馬上要給他下跪:“奴婢沒有。”


    蕭叡心情不好,她心情也不好啊。


    她原本以為起碼可以鬆快幾天,誰曾想蕭叡這樣突然冒出來,一副官差逮捕犯人似的凶神惡煞表情。


    蕭叡見她要跪,起身,大步流星地三兩步上前,把人拎住:“不準跪,朕又沒讓你跪,別動不動就給朕跪,朕、朕……”


    懷袖低眉順目,半曲著腿,被他提著胳膊。


    蕭叡見她頭也不抬,心裏急躁:“朕又不會打你……”


    懷袖那麽嬌弱,連根小木刺都可以紮傷她,他怎麽舍得下手?


    蕭叡鬆開她:“……朕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倒逍遙,還在煮魚湯。說是來請順王下山,你請了嗎?”


    懷袖答:“請了,請不動。”


    蕭叡板起臉說:“請不動就跟朕回去,朕就沒見誰能請得動他,連太皇太後親自下懿旨他都不聽,他的親舅舅也上過山,也沒用。你一個小女官,他怎麽可能被你說動?人人都說你能幹,你就真以為自己那麽能幹了?”


    懷袖僵硬地搖了搖頭,抬起頭,忍無可忍地回望了他一眼:“我承應了太皇太後,若這麽快就回去,還是空手而歸,我的顏麵往哪放?我不要回去。”


    聽她這樣說,雖然還是在違逆他,但被她因為生氣而發亮的眼睛一望,蕭叡便不知怎的不氣了。


    蕭叡道:“有朕給你撐腰,誰敢不給你麵子?”


    懷袖悶聲說:“陛下,我能不能等幾天再回去?”


    蕭叡看她紮著袖子,露出白生生的胳膊,給她把袖子放下來,遮住肌膚,心裏想了想,忽地問:“若朕幫你請動了順王,你是不是就很有麵子了?”


    懷袖猛然一驚,微微瞪大眼睛看向他。


    懷袖將信將疑地問:“可、可是,陛下您現在應當在避暑山莊……”


    蕭叡沉聲說:“朕沒讓人知道朕回來找你了!等請動了順王,你就隨我過去看煙花,知道了嗎?”


    懷袖自然不敢說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能成功過。


    懷袖想了想,同他說:“倒不必給我麵子,我一個奴婢,要不了那麽大的麵子。陛下親自出麵,若能請得順王下山,可以彰表您對太皇太後的一片孝心,定會被傳作佳話,於您的名聲極好。您離開避暑山莊去做什麽,也能說得通了。”


    蕭叡心頭一暖,徹底安心下來。


    聽聽,懷袖多愛他,處處為他著想。


    這樣的懷袖,怎麽會想逃呢?


    蕭叡摟著她的腰,把人抱在懷中,親昵道:“我看你啊,就是趁機躲懶。”


    懷袖暗自氣惱,一本正經道:“這是差事,怎是躲懶?……陛下,這是在道觀,清靜之地,您別動手動腳。”


    蕭叡道:“好好好,你的魚湯什麽時候燉好,分我一碗吃。”


    話是隻要一碗,最後大半鍋都進了蕭叡的肚子,他趕了半天路,本來就餓。


    蕭叡誇她說:“懷袖姑姑的手藝真好,可以同禦膳房的比一比了。”


    懷袖心道不妙,蕭叡這是想幹什麽?她要幹的活兒已經夠多了,該不會等回了宮,還要她每日煮飯給他吃吧?


    她就知道!蕭叡定不會輕輕放過她,敢情這懲罰還在後頭等著呢。


    懷袖連忙搖頭:“不好,不好,我的手藝一點都不好,怠慢了陛下,還是禦膳房做得好。”


    蕭叡:“……”


    蕭叡甚是無奈,他吃飽喝足,急著想把懷袖帶走,於是徑直去找順王。


    懷袖跟在他身後。


    兩人沿著一條羊腸小路進到一片竹林之中。


    蕭叡站住腳步,環顧一周,側身對懷袖伸出手:“牽緊我,皇叔用奇門八卦布置了這個林子,你跟著我走,不然怕是要走丟。”


    蕭叡也記不清他們倆上一次這樣一道手牽手走路是什麽時候了,心情竟有幾分愉快,隻恨這竹林太小,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他們就走出來了。


    出來以後,天地似豁然開朗,卻見一片碧綠如鏡的湖泊。


    自岸邊而去,搭了一座湖心竹亭。


    順王仍是一身舊道袍,正在亭中與另個道士下棋。


    見蕭叡過來,順王瞥他一眼,自然而然地道:“來得正好,要不要下棋?”


    蕭叡在他對麵坐下來,說:“皇叔,你要是願意下山給祖母慶祝壽辰,我便陪你下棋。”


    順王二話不說,立即轉向懷袖:“那算了,尚宮娘子,你來陪我下棋。”


    懷袖怔了怔:“我不怎麽會下棋。”


    順王坐無坐相,看著卻能讓人覺得他很舒服自在,笑笑說:“無事,我也不怎麽會。哈哈。”


    懷袖看了看蕭叡的臉色,蕭叡已讓開位置。


    懷袖隻得大著膽子,在順王的對麵正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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