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蓮都城的錦繡繁華熱鬧喧囂大為不同,其後那座身為洞天中嶽的青白山一直顯得那麽溫婉嫻靜,與世無爭。


    天邊浮雲,道旁翠竹,雖與蓮都城不過咫尺之遙,卻是難得的清靜之地。隻能隱約聽聞城內街巷叫賣杏花的聲響。


    自古王朝分封五嶽,皆以中嶽為尊。是以曆史上有名的中嶽大山,多山勢磅礴,拔地通天,如中土神州那座被稱為“五嶽獨尊”的中嶽泰山。其主峰玉皇頂高低幾乎與白玉京齊平,更是躍躍欲試與那天公試比高下。泰山原為一處上古登仙台遺址,光有名的摩崖石刻就多達一百八十餘處。正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也難怪九州曆代人皇多有來此封禪祭天。


    說來奇怪,蓮都城後這青白山一無壁立萬仞那般舍我其誰得淩厲氣勢傲視群山,亦無廊腰縵回簷牙高啄這等巧奪天工的亭台樓榭引得遊人如織,便是名泉幽潭,奇鬆怪柏也就聊勝於無罷了。青白山所占不過淡泊二字,綠竹杏花兩相宜。所幸毗鄰洞天第一高城,香火倒是極盛。


    聽聞位於山腰的那座山神祠廟,其中神像極美,對於姻緣一事更是尤為靈驗。


    這日清晨時分,小雨如酥。


    方醒與夫子由劍道一路拾級而上,剛吃完城內樊樓附近一家地道小鋪的水煎包與鹹豆漿,別提有多愜意了。走出鋪子時,兩人也不打傘,一起邁步往如稠的細雨中走去。


    青衫遇青衫,兩人並肩而行。


    夫子瞧見方醒今日竟也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綢緞袍子,束起發髻已經有個翩翩少年郎的模樣,便打趣道,“醒兒,你這是仰慕夫子我還是怎麽地,竟然也穿這麽件暮氣沉沉的青袍。少年郎,就該選些飛揚跳脫的色彩,或者如你哥哥長卿一般,白衣飄飄,一看就是位風流劍仙。”


    見方醒這小子鬧了個大紅臉,撇嘴不言語,夫子繼續調侃說,“夫子那是過來人,你可知道闖蕩九州有多少講究嗎?這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便是其中的天規鐵律,那些宗門世家仙子姐姐要的就是那驚鴻一瞥的一見鍾情。靠什麽?靠這氣度風姿確也沒錯,可氣度風姿也是靠外在形象撐起來的不是。”


    夫子難得如此話癆,聽得身旁方醒一愣一愣的,這還是那個讓自己屁股開花的古板夫子嗎?


    看著夫子身材筆挺,青衫風流,顧盼生輝,怎麽也該是個劍眉星目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來著,怎麽生得如此老邁的麵容。


    夫子見方醒一個勁打量自己,也不遮掩什麽,見已經步入青白山山道,清晨時分人跡罕至。伸手一抹臉頰,露出一張陌生的中年麵容。


    山道兩旁綠竹如洗,尤顯翠色。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更如琢如磨。


    難怪能讓堂堂青丘女帝都沉醉得不知歸路。


    細看之下夫子真容的雙鬢似有微白,這反而更讓他如一壇子有故事醇酒一般曆久彌香味道十足。夫子往下一撫臉龐,便又恢複那張如私塾教習一般的嚴謹麵容。


    不過匆匆一麵,朱顏辭鏡花辭樹。


    看著方醒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的呆鵝模樣,夫子不禁莞爾,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獨獨對這小子展露真容,或許還是那股子沒來由的親切感作祟罷了。


    自己隱姓埋名五百餘年,在這蓮池洞天替青蓮看家護院,符仙之名在九州不能說是路人皆知,卻也是相識者眾多。當年大舉遷徙凡人百姓來此,難保沒有白玉京碟子混雜其中。他走了,自己便是這整個洞天的護道之人,不得不慎之又慎。


    夫子一拍方醒腦袋,“再往前走便是青白山的山神祠廟了,醒兒可去求個姻緣簽,極準極靈,定能讓你與心心念念的姑娘牽上紅線。”


    青白山山神,本是青蓮故人。


    九州時便以劍侍身份相伴劍仙左右,劍仙散道蓮池後,這平常哪怕切菜傷了手指都要哇哇大哭的呆氣少女,竟出人意料的選擇成為青白山的山水神靈。拋棄修為境界不說,更是忍受形銷骨立那般痛楚,僅留一尊陰神入主這青白山。


    李長樂知道,本就是孤兒出身的她,閱盡世事冷暖自知,曉得人間善意最為難得,別人對她一分的好,便更要百倍千倍的去償還。一輩子不夠,那就生生世世。青蓮於她而言,便是如此。


    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


    青白山這山神娘娘名叫陸杏裏,卻也是個一等一的癡情人。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光景,兩人已到位於山腰的山神祠前,雖說修士腳力遠勝常人,可也能看出這青白山真不是如一般五嶽那般高聳入雲。


    還未踏入山神祠廟,隻見正殿金身神像泛起陣陣漣漪,走出一位粉裙女子,身材婀娜,長發如瀑,一看便是位麵善好相處的。難怪蓮都城中都傳,這位山神娘娘最是沒有神仙架子,對誰都是溫聲細語,軟糯可親的模樣。


    “見過符仙與這位小哥”山神娘娘向兩人盈盈施了個萬福。


    “杏裏,山中生活清苦,不比人間,想當年你也是個跳脫性子,閑來無事可去蓮都城逛逛,本就在你的轄境之內,不會觸犯山水忌諱的。”夫子微微點頭,開口說道。


    聽見這一聲杏裏,這位山神娘娘麵皮微微泛紅,輕聲回了句,曉得了。


    方醒一聽便心生親近,竟是盛行江洲瓊林王朝一州之地的吳儂軟語。自家老祖念舊,時常教導家族晚輩故鄉的風土人情,多少年來這才能夠鄉音不改,一聽便知故鄉人。


    “這個少年,與青蓮年輕時很像,性格也好,我打算讓他入劍藏煉化那半截“玉輪”,你看可好?”夫子一拍方醒腦袋,與山神娘娘開口直言,看來兩人真是舊時故友。


    山神娘娘一聽,微微蹙眉,露出難得一見的執拗倔強神色。望向一旁的方醒,穿著一件老氣橫秋的青色長衫,束發卻沒有戴冠,亦沒有頭別發簪,這麽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竟能和主人相提並論?


    方醒麵對如此眼神,愈加羞赧不知所措。


    夫子見此情形也不分辨什麽,開口說道,醒兒,祭出飛劍就是了。


    刹那之間,方醒本命飛劍“嬋娟”出竅,第一件本命物“明月樓”亦顯出虛相。


    七層高樓,明月相伴,祠廟之前,山神垂淚。


    不錯不錯,像極了主人年輕時候,祭出飛劍時候的眉眼飛揚,更像。


    夫子微微歎息,轉身離去。


    錢家宅邸,一處禁製重重的密室之內,各色符籙貼滿四壁,隔絕神識。


    “好膽色,斬我曾孫一條手臂,竟還敢送上門來,找死還不容易。”錢洞玄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手中雷局劈啪作響,看這架勢,一言不合便要眼前之人形神俱滅。


    “比起錢家主明知絕非方家所為,還是去大鬧一場的這般威風八麵,在下還是甘拜下風。”聽這沙啞嗓音分明就是前不久劫殺方醒五人的黑衣男子!


    前不久錢洞玄收到一柄沒有署名的飛劍傳信,其上不過寥寥五字,欲出蓮池否。這才有了今天這場密室相約。


    男子似深知錢洞玄梟雄心性,不見兔子絕不不撒鷹,甚至會在權衡利弊之下,將自己當作籌碼交給李長樂等人。好不容易得到的這具皮囊,經過一番血祭,這才有了如今相當於結丹後期的修為神通。怕就怕李長樂一個心狠,搜魂奪魄,抽絲剝繭,累及本體。


    見錢洞玄似笑非笑,便也不再廢話,直接說道,“我有離開洞天之法,隻要錢家主配合一二,便可帶著家族兩位劍道大材去那九州修行,自己亦無須時刻受這方洞天無形的大道瓶頸日夜折磨,已家主之修行資質根骨,飛升可期。”


    錢洞玄深吸一口氣,此人言語句句說在我心坎之上,揣摩人心不得不防,“你究竟是誰,似你這般蝦兵蟹將,可沒資格與我談條件。再說劍仙於我錢家有大恩,李長樂亦與我父相交莫逆,你是得了失心瘋了不成,讓我背叛蓮池?”


    隻見錢洞玄手掌一攤一握之間,一縷金線,繞黑衣男子身周一圈,平地起雷局,轟鳴聲中將此人困在原地,越雷池一步,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雷局不斷壓縮,黑衣男子身上衣物無風自燃,錢洞玄手掌繼續握緊,沒有本錢,光有膽色,活該身死道消。黑衣男子一時間血肉模糊。


    大雨,滂沱。


    劍氣破空,布滿密室。


    錢洞玄滿臉不可置信中,一聲沙啞嗓音幽幽響起,“錢家主,於情於理我是不是該喊你一聲曾祖父?”


    相傳白玉京祖師堂有一門《太上忘情道》,其中便有那“斬三屍”法門。白玉京二掌教卓無相精通神魂一道,操控人心,可化身千萬。


    密室之中,一時鴉雀無聲。


    你若斬我,便是斬去你心愛晚輩的大道性命。你說我沒有資格與你談條件,殊不知我卓無相視你,亦不過牽線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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