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戴天拉著從嘉,在利箭叢中穿梭跳躍翻滾,如同遊龍。


    利箭擦著戴天和從嘉的發梢而過,刺穿了衣袖,劃破了長衫。但偏偏,這二人的身上,竟無一絲傷痕。


    但手持長弓之人,並沒有給戴天二人喘息的機會。


    很快,搭弓弦上,第二輪箭網,轉瞬又至。


    戴天不再躲閃利箭,而是揮舞長劍,將飛馳而來的利箭挑落。


    戴天手中的長劍,喚作藍伽,是秦鬆當年親手所鑄。藍伽以梅裏雪山萬年寒鐵為材,堅韌無比,世間普通兵器,難為敵手。


    此時藍伽劍光閃閃,所到之處,削鐵斷金,勢如破竹。


    戴天周圍,到處是斷箭殘兵。


    但戴天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他小看了這震天弓。


    震天弓射出的利箭,如同海浪,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而震天箭,越來越密集,力道越來越大。


    戴天逐漸有點自顧不暇。


    他手持藍伽之手,因為斬落震天箭的反擊力,而生疼麻木。


    更嚴重的是,戴天的體力,逐漸被無窮無盡的震天箭,消磨殆盡。


    他死死地咬住牙,依舊遊走在從嘉周圍,將洶湧的劍雨,擋在從嘉的半米開外。


    但戴天的動作,越來越緩慢僵硬。


    一支震天箭擊穿了戴天的抵擋,正中戴天小腿。


    戴天吃痛,動作一緩。


    死侍發現得手,將連在箭上的鐵索狠狠一拉,戴天立即一個踉蹌倒地。


    從嘉看到戴天受傷,心中大急,伸手去扶。


    戴天卻一個翻身跳起來。他一揮手,便斬斷鐵鏈。戴天浴血勉強站立,手中藍伽閃動,箭雨的衝刷依然近身不得。


    此時的大雨,突然詭異地一收,隻剩下強弩之末的淅瀝小雨。仿佛傾瀉的天上河流,已經流淌枯竭。又仿佛是暴雨攝於箭雨的威勢,再不敢與其爭鋒。


    震耳發饋的雨聲,瞬時安靜下來。四周的強弓利箭之音,顯得越發攝人心魄。


    在這攝人心魄的追魂之音中,突然傳來從嘉低沉的聲音:“戴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你卻能舍身相救。從嘉心中感念。你不必與我赴死。從嘉的宿命如此,我自當坦然麵對。”


    說罷,從嘉突然搶出一步,橫身到戴天前方,竟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住洶湧而來的震天箭。


    戴天大驚,想要一把推開從嘉。


    怎奈何,裝睡之人喚不醒,求死之人救不活。


    利刃一下子失去了屏障,眼看就要紮進從嘉的咽喉。


    從嘉雖有報國壯誌,但又有一腔悲情,如同刻入骨血,不得擺脫。


    家國的責任,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他日日憂思,夜夜難眠。


    他想要振作圖強,卻又難以抑製,自己內心強烈的想要逃避的衝動。


    相守於寧靜山水之間,是他所愛,偏偏求之不得。


    征戰於亂世紛擾之中,是他所恨,卻又不得解脫。


    這種矛盾,時時刻刻折磨著他,吞噬著他。


    於是他強迫自己,投身到這萬丈紅塵。但他的血液裏,卻盡是酸楚和痛苦。


    前路艱險,從嘉早已心中澄明。他幾乎時刻準備著,從容赴死。


    因此看到利箭襲來,從嘉不驚反喜。


    引頸就戮,大概才能終結宿命吧?


    從嘉甚至微微一笑。


    他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的,竟是孤舟,橫笛,鰣魚,和阿憲。


    “阿憲,來生我們再一起,一續這與鰣魚的緣分。”從嘉心中暗暗念到。


    但奇的是,從嘉等待的引頸就戮,卻遲遲未到。


    他反而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橫空的霹靂聲,金屬折斷之聲,還有,戰馬的嘶鳴之聲。


    從嘉心中奇怪,大雨已停,何來霹靂之聲?


    他睜眼一看,卻看到個熟悉的身影。


    這個熟悉的身影,正騎在一匹暗紅色的高頭大馬之上。


    這匹暗紅色的高頭大馬,喚作漠盧,彪悍矯健,是從嘉的心愛之物。


    此時,漠盧正高聲嘶鳴,踏開死侍的盾甲,向著從嘉狂奔而來。


    而漠盧背上的那個熟悉的身影,瘦瘦小小,一身水綠色衣裙,赫然正是敏兒!


    敏兒手持一把長長馬鞭,淩空一揮,便將空中的震天箭打落,發出霍霍霹靂之聲。


    騎在漠盧之上的敏兒,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柔弱端莊。她的宮裝雲鬢,此時已經散亂。烏黑的長發如瀑,飄揚在她絕美的臉龐上。敏兒雖瘦小,卻目光堅毅,威風凜凜。


    北漢死侍,人多兵強。但這一人一馬,竟如入無人之境。


    漠盧忠勇,它見主人遇險,便奮不顧身踏入死侍箭陣。


    敏兒堅定,去而複返,在從嘉引頸就戮之時,舍身揮鞭擊落利箭。


    瞬時,敏兒縱馬飛馳到從嘉身邊,一聲大喝:“從嘉哥哥,快上馬!”


    從嘉仰頭望著這平日裏嬌滴滴,苦心孤詣矯揉做作模仿姐姐的敏兒,有些發懵。


    敏兒見從嘉發懵,有些著急,高聲道:“從嘉哥哥,你胸有大誌,更應惜命如金。今日敏兒即使舍了性命,也定要護你周全!”


    從嘉身軀一震,仿佛清醒過來。他望著敏兒,眼睛有些濕潤,不由自主地向她伸出一隻手去。


    戴天將從嘉向上一推,大喝道:“你們快走,我拖住他們。”


    從嘉立即翻身上馬,雙手持韁。


    而敏兒坐在從嘉身後,雙手牢牢環住從嘉的腰身。她雙腿一用力,漠盧一聲嘶鳴,便向前狂奔而去。


    沒有了從嘉這個拖油瓶,戴天立即一身輕鬆。他忍住腿傷,騰空而起,向著手執弓箭的死侍橫掃而去。


    轉眼功夫,本來就所剩不多的死侍,便被放開了手腳的戴天,橫掃了個七零八落。


    而漠盧則帶著從嘉和敏兒,一路向西而去。


    這彭澤的天氣,真真如同女人心,瞬息萬變。


    剛經曆了轟轟烈烈的雷雨驚濤,這彭澤上空,竟又施施然地晴開了。


    烏雲如同打了敗仗的殘兵敗將,逐漸退去。天邊的數抹殘雲,也識時務地變了顏色。剛才還厚重濃黑的雲層,如同被大雨洗刷幹淨,變成了輕薄的白色,之後竟還映上點夕陽的緋紅,色彩斑斕起來。仿佛一場盛怒,終於平息,心情又莫名地歡脫。


    夕陽,終於守得雲開。萬丈霞光,從殘雲中灑下來,把彭澤,鍍上一層醉人的酒紅色。


    剛才還怒氣衝衝的彭澤,此時也回歸了安寧。湖水微瀾,泛著粼粼波光。


    騎在漠盧上的從嘉,迎著酒紅色的夕陽,仿佛也有些醉了。剛才的血雨腥風,迅速地被拋到了腦後,消散在風中,不留一絲痕跡。


    隻有從嘉滿身的血汙,還在昭示著過往的慘烈。


    但這些完全不影響從嘉的好心情。他有些動容:“敏兒,你看,江山那麽壯麗!將來,你,我,還有你姐姐,每天都來看夕陽!”


    從嘉身後的敏兒,將從嘉緊緊地摟了摟,應和道:“甚好!不管看什麽,隻要和從嘉哥哥在一起,敏兒就心滿意足了。”


    從嘉還沒有答話,敏兒又接著說:“從嘉哥哥,你可知道,我以前,也喜歡這樣,看著你的背影呢。”


    “你喜歡姐姐的端莊嫻靜,敏兒便從此不再高聲說話。你喜歡姐姐彈琵琶,敏兒便日夜苦練琵琶,十指皆傷也不覺辛苦。你喜歡詩詞歌賦,敏兒便廣交天下文人雅士,隻求博你側目……”敏兒自顧自地,喃喃低語起來。


    從嘉一愣,卻說不出話來。


    敏兒的語氣,似乎有些悲涼:“以前你和姐姐情深,我總是很生氣。但是今日,我真心希望,你和姐姐一生相守,平安順遂……”


    從嘉覺出敏兒有異,想要轉身去看敏兒。


    但敏兒突然將從嘉重重向前一推。


    從嘉立即感到身後一空,而漠盧似乎負重瞬間減輕,不自主地加速狂奔起來。


    從嘉大驚,猛地回頭去看。


    隻見敏兒已經從漠盧背上高高騰起,然後又重重摔倒地上。


    敏兒背上,赫然插著一支三指粗細的震天箭。她的前胸,已經鮮血淋漓。


    震天箭上,連有粗大鐵索。正是死侍拉動鐵索,將敏兒從漠盧上拉將下來。


    雖然麵色慘白,但敏兒的臉上卻仍然掛著微笑。


    雖然劇痛刻骨,敏兒此時,卻覺得異常開心。


    原來,隻要重要的人平安,哪怕要承受永遠的分離,竟也是開心的。


    敏兒的雙眼,泛出淚來。淚眼朦朧中,她隻是靜靜地望著逐漸遠去的從嘉和漠盧。


    漠盧和從嘉,越來越遠。


    敏兒大聲喊起來:“從嘉哥哥!從嘉哥哥!你要好好活著!……”


    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深深的孤獨,向小小的敏兒襲來。


    強烈的恐懼,幾乎要把敏兒撕碎。


    但敏兒,如同一棵蒲草,渺小,卻堅韌。


    她流著淚,卻含著笑。


    但朦朧的淚眼中,敏兒似乎又看到漠盧越跑越近。


    隻聽見漠盧一聲嘶鳴。原來從嘉竟然掉轉馬頭,向著敏兒飛馳而來。


    漠盧之上的從嘉,向著敏兒伸出手來。


    那一刻,向著敏兒奔來的從嘉,就像當初敏兒,在亂軍之中,向從嘉奔去一樣。


    但敏兒卻沒有向從嘉伸出手。


    她摸索到一塊石頭。她將石頭狠狠地向著漠盧砸去,高聲道:“快走!”


    漠盧吃痛,高高地抬起前蹄,直立起來。


    從嘉卻不為所動,依然固執地向著敏兒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敏兒含著眼淚,終於遲疑地向從嘉伸出手去。


    .


    .


    [30]:震天弓:相傳為唐代薛仁貴定天山時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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