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楊霈被這個神秘的黑袍老者鉗製住,不得動彈,隻得靜立屋頂,往趙書易示意的方向望去,卻望見那幾處房屋方向有一人跑來,定睛一看,是三當家侯刀,隻是他現在渾身是血,很是狼狽,一邊跑還一邊喊道:


    “快逃!”


    侯刀腳下一個踉蹌,速度稍慢下來,隨即一刀橫斬而來,他奮力前竄,就地一滾,短暫拉開了距離,使這一刀劈在了空處,追殺之人同樣身著黑色長袍,見狀躬身屈腿一蹬,一刀斜斜自下而上撩去,欲將那個翻滾在地的瘦猴般匪徒直接剖殺,侯刀已有預料,直接握刀似胡亂劈砍,使出了一趟滾地刀,卻將身後追殺之人的進攻全部架住,而後一個翻滾站起,那人也隨即直身提刀,可侯刀不似預想中那般繼續奪路而逃,而是身形驟停急退,手中刀鋒自腋下綻放,直直撞入那人懷中!


    侯刀看似猥瑣怯懦,實則心細如發且心狠手辣,他先前受傷逃跑,以及放慢腳步,一確實是為了回去提醒大當家,二是賣一個破綻,吸引後麵追殺之人出手,現在那人招式出盡,麵對他謀算甚深的一擊,如何擋?


    追殺之人瞬息間反握刀柄,豎直往上一提,恰恰與前方那陰險的一刀撞在一起,一刀後刺一刀上撩,濺出一溜火星,最後“當”地一聲,狹長刀身劈在了侯刀的刀鍔上,刀尖離自己隻剩幾分,不得寸進。


    侯刀隻得再次竄走,這次是真的奪路而逃了。


    追殺之人卻靜立原地。


    因為侯刀逃去的方向,正是趙老所在的方向。


    楊霈這時才借著月光看清了那人黑袍上的圖案。


    圖案在胸前,是一張半開陳色紅木大門,門內泄出幾分黑暗,門上有一把刀,狹長刀身斜穿過門,刺透重重暗影。


    “八方快斬?!”


    楊霈驚呼出聲,背後冷汗滲出,“你竟是八方快斬的人?”


    “就是多了你們這些敗類,江湖才會大亂。”趙書易不置可否,語氣森冷地道。


    楊霈渾身寒氣直冒,同時也怒氣橫生,抓你們的人就好,再管到馬賊劫匪身上來手是不是伸太長了?他強吸一口氣,前竄半步,讓後背脫離那一隻仿若鐵爪之手的掌控,然後扭身一臂全力揮去。


    果不其然,這個身著同樣黑袍卻無圖案的老頭如鬼魅消失,隻聞風聲便知他在自己頭頂,楊霈趁機身形狂掠,狂奔不過三丈,趙書易就降落攔在身前,楊霈獰笑,縱使你是八方快斬又如何?隻見趙老落下的地方正是侯刀奔來,楊霈奔去交匯之點,兩人頓時形成了夾擊之勢,楊霈借衝勁一拳揮出,威勢更勝先前,侯刀則雙手握刀,當頭劈下。


    趙書易年老仍顯清雅的臉上突顯冷笑。


    這一刹如凝滯,趙書易黑袍高高蕩起,雙手一左一右,左手成掌抵住狂猛一拳,右手作勾捏住銳利刀鋒。


    再一刹,空氣一陣蕩漾,左右兩人錯身而過。


    趙書易正對身形懸殊的兩人,看著他們的眼瞳逐漸翻白,失去神采。


    仍是那雙手,此刻深深掐入大當家和三當家的喉嚨,指尖滲出血來,趙書易收回手,兩具已斷氣的身軀後仰,垂倒在地,濺起一片灰塵,脖頸五處血洞分外顯眼。


    這時,那方才追殺三當家之人一掠而至,單膝跪地,恭聲道:“趙老,所有人都已擊斃。”


    “嗯。”這個六禦府教書多年的老人點頭,冷笑,“從此以後,東城寨除名。”


    “首惡已誅,其餘宵小不足為懼,自會有人處理。”


    趙書易頓了頓,問道,“姓風的幾時能到?”


    “風統領明日便到。”


    “退下吧。”


    “是。”這人應道,隨即離去。


    趙書易轉身躍上另一屋頂,靜立許久,他沒有提那個已成漏網之魚的二當家,東城寨的發展壯大,絕大部分功勞都要歸於那個氣質風雅的中年儒生,而他想跑,僅憑八方快斬是逮不住的,何況趙書易也不想抓他,這個隻有一人獨處才會流露幾分疲態的老人遙遙望北,似在跟那個十幾年未見的昔年亦徒亦友喃喃說話。


    “你走過的死路,我都會掐斷。暮草幫如此,東城寨也如此。”


    ...


    月已升至頂空,趙書易緩步往住處走去。


    這戶偏僻的農家小院裏聚滿了人,待趙書易走進院子,六禦府眾人便圍了過來,其中那白天撞了人的年輕後生緊張問道:“趙老,那群歹人現在如何了?”


    趙書易換上慈和的笑容,正如他尋常教書時那般,溫聲道:“放心吧,他們已經全被八方快斬逮捕了。”


    “哼,逮捕還算輕了的,按我說應該直接處死才行。”一明顯也是教書人的文弱中年男子臉上露出快意,冷哼到:“他們一看就是無惡不作之人,白天沒事找事不成,半夜竟還想行凶,還好事先就有捕快盯上了他們,不然我們恐有不小危險。”


    “他們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趙老慈聲道,他環顧著周圍這些憤憤不平的麵孔,或年輕或成熟,趙書易仿佛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某種希望,尤其是那些年輕麵龐,一個個朝氣蓬勃,加以雕琢便是家國梁柱,而這次帶他們來此地,趙書易如手持刻刀的工匠,正在將璞玉雕琢成形。


    “我帶你們出行的目的想必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見識見識這個世道,光閉門造車可學不出什麽名堂。”趙老目光掃過眾人,神情嚴肅,“你們認為如今煌煌盛世,天下太平,殊不知,在那富麗的表象下隱藏著多少暗流,今日你們所見,不過江湖一角,尋常無比。”


    眾年輕士子目光低垂,似在思考。


    趙老邁著步子,黑袍在夜風中微微蕩起,話語中帶著幾分慨歎,“讀書人啊讀書人,我們都是,又不算是,讀書人哪有那麽好當,都說當謀天下一統,謀江山穩定,謀百姓安居,可又有幾人做到?我巍巍大唐如今外敵仍在,內亂不止,放眼望去盡是亂居苦事,民不聊生,責不在我,不在你,到底在誰?”


    “或許是在這個世道。”一道清朗聲音從人群中傳出,眾人聞聲頓時讓開一條通路,見得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緩緩走出,相貌也不如何出彩,隻是那一雙眼中光華深蘊,仿若天上明星。


    “在這個世道...”趙老輕聲念著,望向這個名為周瑾瑜的得意學生,他的天賦才情便如他的名字,靈犀通透才華橫溢,是一塊在六禦府內府都絕無僅有的美玉,隻待稍事雕作,即成無暇之瑜。


    “學生總以為我大唐國內之患不過皮上小蘚,覺得先生強調是言過其實,總以為須先抗擊外敵後治理江山,可我...錯了。”周瑾瑜挺直腰板,直視趙老,眼神堅定而恍然,“內不安何以攘外?見微知著,見此地一亂,可窺各時各地各亂,江湖尚且如此,何況朝廷?遑論百姓?”


    “先人有雲: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犯禁者眼裏再無禁,亂法者心中不存法。江湖俠者多,身憑武力路見不平隨心所欲而受不到懲罰,所以效仿者眾,可其中卻有惡人仗武欺人,作大小惡亂世道,此為江湖亂象根源。天子腳下,朝中雖亂不顯,但江湖亂始出於朝廷變,有儒借大義滿私欲亂政法,視家國不穩於無物,置百姓流離於罔聞,朝廷之內亂象大矣。”


    趙老聞言,臉上忽地現出厲色,沉聲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周瑾瑜神色坦然,在眾人有些異樣的目光中絲毫不懼,繼續他甚至能稱得上大逆不道的言論,聲音朗朗。


    “我知道。老師你方才說,我輩讀書人當謀之事,我一直深以為然,隻不過該如何謀?”周瑾瑜頓了頓,目光向周圍掃了一遭,接著道,“今日那個中年儒生提醒了我,手無權勢,拿什麽謀?若想謀事,須先身居高位,得到向天下講話的資格,所以老師你才會希望我們都考取功名,反對那些隻會作一些清流文章的儒官。”


    “這次回去後我不想再留在府內了,若我能走完漫長仕途,謀得話語權,進入朝廷直達天聽...”


    “我輩定要撥亂反正,將亂法之人逐出廟堂,再絕了這犯禁的江湖,還百姓一個世道清明!”


    話音鏗鏘,擲地有聲。


    趙書易沉默,良久,他嚴厲的神色緩緩斂起,展現出慈和的笑容,仿佛是看到最期待的晚輩終於成材。


    “很好,六禦府內外各六共十二科,你早已全學成,融會貫通,但我一直留著你,隻是想最後教你一點東西。”


    “現在,你可以出師了。”


    話音一落,周圍眾士子看向這個昔日同窗的的目光中帶有掩飾不住的驚歎和羨慕。


    出師,說明博學如淵海的趙老已經承認這個學生已經有足夠的底蘊自立門戶,並且將以其師的身份永遠伴隨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周瑾瑜深深吸氣,正了正衣冠,接著伏下身去,一拜,再拜,三拜。


    趙書易負手承禮,周瑾瑜站起身來,誰能想到,原為一介寒門士子的他身份變化如此之大,被趙書易慧眼相中,進府展露才華,曾與富貴同窗相處小心翼翼,也層自恃天賦目中無人,經曆數年光景,再至如今,周瑾瑜稍稍仰頭,平靜望向天上明月,氣度從容自然,已有大家風範。


    趙書易笑了起來,轉過身去,低聲自語。


    “江湖這種東西,是不能放任自留的。張倚山,有人會比你做得更好。”


    ...


    天色放亮,屋門打開,一個年輕人走到院子裏,感受山村清晨的馨香氣息,草葉上幾滴透明露水緩緩滑落,沒入泥土中。


    周瑾瑜若散步般走過院子,推開院門,映入眼中的是天際白光下的綿綿青山,他踏了出去,腳步輕快,呼吸著沁人的晨風,心神搖曳。


    昨晚周瑾瑜回房一直沒休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思考過往來事,毫無睡意,而現在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秀美的山,風中悠然晃蕩的林間葉,他竟有些困了,一時間,周瑾瑜尋了棵近處的大樟樹,靠著坐下,閉上了眼。


    我就打個小盹,有什麽事他們會叫醒我的。帶著這種想法,周瑾瑜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後,這棵大樟樹圍了一圈人,都是他的同窗與老師們,他們臉上盡是驚色,神情慨然,卻又不敢靠近大樹,也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生怕驚擾了那飄然若仙的人。


    隻見一年輕人倚著老樹和著晨風含笑而睡,身軀竟是緩緩飄在半空,離地足有一尺之遠,樸素長衫的下擺隨其呼吸一起一伏,輕輕蕩著,幾片綠葉圍繞其身歡快地來回飛舞,頭頂枝葉搖搖晃晃,發出“簌簌”的聲音,一切看起來如此自然。


    忽然,周瑾瑜睡夢中伸了個懶腰。


    霎時間,一道不知從何而起的清風悄然撫過所有人,最後聚於年輕人周身,衣衫鼓蕩,發絲輕揚。


    天地有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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