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歌最外圍的一方小村鎮,迎來了一位尋常的客人。


    這人翻身下馬,一身儒雅白衫弄得到處都是褶皺,發髻早已被他解開,一頭長發淩亂披散,此時他擦了擦飄落臉上的雨滴,望著遠方綿延不斷的青山,心中感慨。


    終於到了。


    晏明華從未來過這一片豐茂的山林,隻在應覺口中聽過關於它的描述:西南有山,巍峨不絕十萬裏,群山如丸,千林若薺,碧海接天,一色莫辨,近岩鬆濤怒吼,氣象蕭森,繁世塵心見之皆歸於悉寂,謂之曰:永歌也。


    悉寂塵心。


    怎麽可能。晏明華嘴角一撇,低笑,笑中充滿了自嘲意味。


    晏明華牽著馬,往村裏走去,隨口向路過的一位勁裝獵人漢子問道:“大叔,這地兒的離平商會在哪啊?”


    “離平商會?我們這小村莊沒有,要永歌裏麵的大鎮子上才有。”漢子回答著,伸手一指,“往那邊走就對了。”


    “謝謝大叔。”晏明華溫和笑著道謝,牽起馬慢慢行去,他不知自己將會如何,但此前,他想先安置好這匹已伴他好幾年的馬。


    晏明華一路走著,每進入一個小村鎮就問一次路,他不急不緩,看著沿路的花草秀景,看著遙遙青山越靠越近,變成了雄奇高山,看著蒼翠的枝葉直迎風雨,搖擺不定。


    不多時,晏明華便來到了他們所說的大鎮子。


    踏在齊整的青石道路上,此時天色尚早,再加上綿綿細雨,行人不多,但路旁酒肆客棧裏的喧鬧聲卻大得整條街都能聽見。


    晏明華忽然停下了,停在了霧霧蒙蒙的空曠中。


    前方煙雨中,有人來。


    一個人正從那片迷蒙煙雨中緩緩走來,一開始隻是個模糊的身影,隨著距離拉進,身影也漸漸清晰。


    他戴著黑色高冠,罩著黑色的披風,身上是一件袖口有藍色繡花紋的黑袍,透出一種冷冽的氣質,如同他的臉,眼神冷漠,麵無表情,晏明華不認得他,卻認得他胸前那個不起眼的圖案。


    那一身黑袍上,有張半開陳色紅木大門,門內泄出幾分黑暗,門上有一把刀,狹長刀身斜穿過門,刺透重重暗影。


    那把刀,和他左腰處懸掛的無鞘刀極為相似。


    晏明華瞳孔微縮,望得這人在路中間慢慢走著,越走越近,身體不由緊繃,目光始終停在這人身上,直至擦肩而過,他也沒有看晏明華一眼,似乎沒有察覺到他人異樣,冷峻表情依舊。


    晏明華暗中鬆了口氣,收回目光,全身也鬆弛下來,他佇立幾霎,這才牽馬上路,喃喃自語,“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人物這麽多。”


    ...


    離平商會後門,一門衛攔住了一位牽著匹大黃馬想要進入後院的客人,他看著這位長相俊逸衣衫卻不甚整齊的年輕公子,嚴肅道:“你好,若有需求請走大門,後院閑人免進。”


    晏明華從懷裏取出一塊令牌,晃了晃,那門衛連忙躬身拱手道:“大人。”晏明華擺手,笑道:“不必緊張,我也沒打算進去,隻是想把我的馬暫時放在這裏。”說完,他將一直牽著的繩遞給門衛,門衛接過,認真道,“我會照顧好它的。”


    晏明華點頭,他拍了拍馬背,聲音很低:“老夥計,再見了,過一陣子羅小姐會來接你回去的。”


    大黃馬甩甩尾巴,打了個響鼻,碩大的眼瞳裏似流出不舍之色。


    晏明華笑了笑,轉身離去,一步一步走回空曠的街道上,走得很慢,他一邊走,一邊垂下手,縮入袖口,臉上溫和的神情也消失不見。


    “出來吧。”晏明華突然出聲。


    路邊院牆上驀然出現一個灰影,他戴著一頂尋常的鬥笠,邊緣有薄紗垂下,使人看不清他的麵目,薄紗之下是一身尋常樣式的灰白色長衫,他出現地無聲無息,仿佛一直都站在那。


    “後事都準備完了?”這人說著嘲諷的內容,但語氣裏卻不含任何嘲諷意味,隻有清冷平淡。


    “想必你就是白七了。”晏明華冷聲道,“口氣不小。”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白七淡淡地道,不置可否。


    晏明華冷笑一聲,身形陡然前衝,縮入雙袖的手探出,卻已握住了兩把短劍,兩道寒光交叉劃向圍牆上的身影,原本兩人相隔甚遠的距離,卻在晏明華幾下輕踏中消失,不過眨眼,銳利劍鋒便已臨身。


    白七右手微張,一把同樣尺長的灰劍從袖口滑下,落入手中,他身形不動,灰光連閃兩下,抵住了攻勢,晏明華雙劍再攻,右手橫斬在前,左手上撩在後,先將抵擋的灰劍斬開,接連一劍成舉火燎天之勢,從院牆上端至半空一道劍痕憑空而現,飽經滄桑的青石院牆被從中劈斷。


    卻沒劈到那襲灰衣。


    劍光掠過,這一瞬白七閃身避開,身已至晏明華側麵,手中灰光劃出道道弧彎,襲向晏明華,電光火石之際,晏明華順勢在牆頂一蹬,身再躍起,手中兩把很少在外出現的武器迎上了灰劍,這把能輕易殺盡一群普通灰的灰色短劍卻始終無法突入那雙劍形成的圈子,灰劍與雙劍在極短的時間內不知碰撞了多少次,“叮叮”的聲音連成一片,不絕於耳。


    雙方於空中交戰數息,直至落地,三把劍最後一次碰撞,一聲清鳴,兩人分別退後三丈,站定在了街道上。


    “你製服不了我,強奪的心思也該打消了吧。”白七收劍,看向隔自己不遠的晏明華,淡聲道。


    “說吧,我需要做什麽。”晏明華也將劍收入袖中,冷冷道,“但這件事,我晏家記下了。”


    “晏家不會記下的。”白七輕笑一聲,轉身掠去,“跟我來,有群管閑事的家夥要到了。”


    晏明華無言,隻能聽之任之,他跟著白七穿過幾條街道,來到了一條算是比較繁華的道上,這條路兩旁皆是客棧酒肆,匯聚的差不多都是外來人士,一個個精力旺盛隻想著發財得寶,即使現在早時這兒也喧鬧無比。


    白七走進一家小客棧,大廳就有不少人占著桌子吵吵嚷嚷,白七握著扶手,踩著老舊的木梯上了二樓,走廊兩側房門皆緊緊閉上,他打開其中一張門走了進去,晏明華跟隨其後,合上門,發現白七已站在窗邊,敞開了窗子,光透進來,屋內變得亮堂了些。


    “在這住了好些天,也沒花多少銀錢,確實是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不去想著宰客人。”白七走到桌邊,端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道,“酒也很不錯,你要不要來點?”


    “閑話就不必說了,進入正題吧。”晏明華絲毫不理會白七的動作,他直視白七,沉聲說道,“來的路上我想明白了一些東西,你的手筆果真不小。”


    “這次我們的任務非常隱秘,你能獲悉我很不解,再者刺狐在離平商會呆了十年,想必是很小心地隱藏自己的身份,可你竟也都知道,還驅使他為你做事。”晏明華緩緩梳理著他眼中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白七似乎饒有興致,提了把椅子坐下,直麵晏明華,“還有那幫主攻手,血旗盜匪團,你也和他們達成了某種交易,使得他們不顧多年來商匪之間的規矩與默契,對我們出手。”


    白七微微頷首,以示晏明華所言正確。


    “隻是有一點我想不清楚,我們商隊裏藏著的那位,你是如何與他達成交易的?”晏明華問道,他口中的那位自然是作為一名普通護衛的張曉風,以他的身份,怎可能被陌生人的利益誘惑而做出這種事?


    “每個人都有弱點和欲望,抓住就好了。”白七淡然一笑,沒有多說。


    晏明華不禁心生恐懼,他們兩大家族謀劃的自以為很隱秘的行動,裏麵一切細節仿佛都已被眼前這人看透,他們還有何秘密可言?


    “那好,我就直接一點。”晏明華語氣加重,繼續道,“你如此處心積慮逼我不得不來永歌,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白七喝了口當地特有的溪泉釀,嘴角勾了勾,“你的命。”


    “不,絕不僅如此。”晏明華搖頭,“想殺我,你有的是辦法,根本用不著這麽麻煩。”


    “好吧,確切來說,我要的是你的命,與你的身份。”白七取下鬥笠,指著自己的臉。


    晏明華望過去,身體不受控製地後退一步,神情悚然,那張一直隱藏在薄紗下的臉,竟與自己一模一樣!


    “晏明華。”白七溫和地笑了笑,嗓音略微改變,說道,“如何?這張麵皮不錯吧。”


    晏明華著實是驚了,那笑容,還有聲音,無比神似於他。


    “你想取我而代之?”晏明華的腦海裏一瞬間冒出了這麽個驚悚的念頭。


    “不止如此。”白七輕笑,此時卻看起來分外詭異,“你也要拿走我的身份。”


    晏明華默然不語,似在等待下文。


    “將死之人,有資格聽我的故事。”白七抿了口酒,點點下巴示意晏明華坐過來。


    晏明華凝視著白七,拉開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你不用想著偷襲我,曾身為鬼骨,我是不會有放鬆警惕之時的。”白七搖晃杯子,清澈酒水轉成了個小漩渦。


    “原來你是鬼骨的人。”聽到那兩個字,晏明華神情微變,沉聲道,“但就算如此你也不應該知道這麽多。”


    “確實,不過我有我的渠道。”白七笑了笑,說道,“我本為鬼骨中的一員,你身為晏家大少,想必對其了解不少。我的級別是灰,馬上便要晉升白,但因為某些原因,我叛出了鬼骨,殺了不少人,一路逃到這裏,順便把負責永歌這塊地方的白和灰清理了下。”


    清理是何意,聽者自然清楚。


    白七的語氣輕描淡寫,但確實對這個龐大組織有幾分了解的晏明華深知其中的凶險,眼前這個戴著自己麵皮的人能闖過來,其實力和算計不可想象。


    “讓我震驚的是,這裏竟有個頂天的大人物出世,二十年前張倚山自長安城逃出後杳無音信,不想藏在了這偏僻之地。”


    “張倚山?前八門大統領張倚山?”晏明華聞言,不禁皺眉。


    “是的,鬼骨將爪子伸到永歌也有十多年,一直沒有發現他,如今現世,恐怕是張倚山主動為之。他的目的我不得而知,但我意識到,這也是我一個絕好的機會,這消息一傳出去,永歌瞬間化為泥潭漩渦,我再稍加運作,便把此地攪成了一灘渾水。”


    “我已將我出現在此的消息放給了鬼骨,接下來隻待追殺的人來到,我的計劃便開始啟動。”白七放下杯子,雙手十指交叉,擺在桌上。


    “我已經盯上你很久了,你的身形與我相仿,武功路數也差不離,隻要戴上以假亂真的麵皮,旁人根本無法分辨出來,隻要時機恰當,在混亂中,身為二十年前那件事半個參與者的鬼骨自顧不暇,更不會花心思去確認一個死人的身份。當然。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你願意用你的命換家族未來,是吧?”


    晏明華久久沉默。


    眼下局勢如同亂麻,他想起之前路遇的佩無鞘刀之人,連那人都來了此地,可見白七所言非虛。


    他又想起了應覺,應覺與自己在陽崇見麵時一切尚安,可這才過了多久,永歌竟已成了纏身漩渦?應覺知道嗎?而且若真如白七所說,東西在他手上,那想必應覺已經失敗了。


    拖他下水,這朋友做得真差。


    本來還想在江南好好招待他的。


    “你不會拒絕,因為我知道,你這條命沒有多長時日了。”白七笑了笑,卻無聲。


    晏明華已經對白七仿佛無所不知的表現並不驚訝了,其實應覺當初說得沒錯,他的身體已無法再逸散氣機,每次動武都是在透支本就不長的壽命。


    早已病入骨髓的晏家大少看著對坐之人從懷裏取出一張栩栩如生的麵皮,輕聲道:“你變成我,在適當的時候,死在鬼骨的手裏,我變成你,帶著羅晏兩家的希望回到江南,用比你更長的命帶領家族前進。”


    “怎麽樣,這買賣做嗎?”


    晏明華默然,許久,他終究接過了那張白七原本容貌的麵皮。


    “哈哈哈!”白七猖狂地大笑,笑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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