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陰影,尋常人避之不及。


    樊圻大步走入,卻悄無聲息,身軀沒入陰影中,消失不見。


    無人知其去向,哪怕是羅錫嵐。


    這位不似凡間人的男子回首望去,身後寬大書架下的陰影像在流動,如一張奇異的門,通向未知,羅錫嵐眼神沉靜,麵無表情。


    ...


    再出現時,樊圻已在城外。


    離平城周遭除卻東南西北城門的四條道路外,再遠處皆是山林曠野,不失平南道的自然風貌,日頭正上,驕陽如火,山林裏卻又繁茂枝葉遮蔽,無過多燥熱氣息,重重樹蔭下矮草搖曳,被一隻快靴踩倒在地,又頑強地挺立起來。


    樊圻神情冷峻,踏在人跡罕至的密林間,沿著並不存在的小路緩行,坡度漸漸拔高,荒草稀疏,林間變得寬敞了些,樊圻稍稍仰頭,手掌平攤遮在額前,雙眼微眯,山嶺高處的日光透過林子,很是耀眼。


    如同二十年前的樊家。


    樊圻年少時,處境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風光,這位治家正肅嚴厲的樊家家主其實是庶出,其母連小妾都不是,隻是一個暖床丫鬟,所幸樊圻的父親,即上任樊家家主尚存正直憐憫之心,其母雖無名分,卻也過得不差,沒有受到各種各樣的古怪刁難,樊圻進入主家,作為正常家族子弟培養,當然,小一輩的排擠還是有,好在也沒出什麽嚴重的後果。


    樊圻就這樣慢慢長大,渡過了玩樂打鬧的童年時期,成了少年。


    誰也不知為何,偌大的揚州城,清高自傲的羅家二少偏偏與樊家一個平凡的庶出子弟關係最好。


    真要討論,人們應該佩服羅錫嵐的眼光,是他最早發現了樊圻的才能。


    又有人說,羅錫嵐與樊圻後來的驚世才能,是他們相互造就的。


    羅錫嵐自小文賦彰顯,卻體弱多病,樊圻則剛好相反,小時候腦子又慢又笨,但打架時頗為抗揍,而後來的他們皆是文武兼備,卓然不群,所以這種說法還有幾分道理。


    羅錫嵐並無權利鬥爭之心,大哥羅照溁又同樣雋拔,分家子弟裏也沒有特別突出的,家主之位便毫無懸念地落到了羅照溁身上,樊家狀況卻與羅家不大相像,最出色的樊圻身份低微,其餘同輩中皆無大才,上任樊家家主終究力排眾議,選擇了樊圻,認為他能使樊家如日方升,然而樊家家主想不到,人心難測,這個抉擇為日後一場大變埋下了伏筆。


    這場大變在二十年前。


    當年長安城內發生了一件極大的事,大到遠在淮南道的羅家與樊家都不能免於事外,於此危急時刻,樊家上下本該團結一心風雨同舟,渡過難關。


    然而人心,早就散了。


    讓一個丫鬟之子坐在自己頭上,自家主更迭起,樊家各脈、正房偏房心裏種下了一顆名作嫉恨的種子,一年年過去,這顆種子生根發芽,蒙蔽、扭曲了人的理智,樊圻如何為樊家發展而操心盡力,他們看不見。


    他們眼裏,隻有樊圻低賤的出身和掌管龐大商道的重權,每每想起,皆是嫉火燒心,於是有人在頭腦被衝昏之時,作出了一個可以燒毀樊家也燒毀自己的決定。


    這天,樊家破滅。


    同年,鬼骨樊氏出現。


    ...


    長長的往事,回想起卻隻是短短一瞬。


    樊圻伸手撥開一從密集的灌木,輕輕歎了口氣。


    他樊圻率領幸存的樊家人投入鬼骨二十年,旁人看來鬼骨勢力愈發壯大,由最初的地下消息組織慢慢轉變成有一個全麵的強大組織,宛如盛陽,似已不可阻擋,但在他眼裏,組織發展的速度令他都覺得可怕,鬼骨早就失去了它的初衷。


    當年建立鬼骨的目的,不過是自保而已,今時那昭然若揭的野心又從何而起?


    一個從來不求爭鬥的組織,去統一江湖、稱霸武林?


    樊圻不懂,他與那幾個家夥向來聊不到一塊。


    不管鬼骨的前路是好是壞,反正他就要走下這艘大船了,而且須盡快,若晚,待朝廷那項決策正式落實,鬼骨將成為一個恐怖的旋渦,拖住一切下水之人,又像草原上狂奔向水源的野牛群,勢卷如潮,他樊圻一旦稍不順流,隻會被撞得骨斷筋折。


    路開始險峭了起來,樊圻手腳並用,借助粗幹細枝快速往山嶺高處攀去,不多時,樊圻忽覺眼前光明大放,他縱身躍起,破開最後一叢密林,穩穩落地,隻見腳踏之處是一片奇崖絕嶺、山石陡立,昂首是天高雲闊、耀日當空,俯瞰是重巒疊嶂、林浪潮湧,樊圻深吸一口氣,夾雜著熱意的清新空氣穿鼻入胸,略微沉鬱的心境頓時豁然開朗。


    “樊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錯。”一道話語伴著腳步聲響起。


    樊圻聞言,回過身來,淡然一笑,說道:“磨蹭了這些天,又約我在這麽偏僻的地方見麵,真是一點都不爽利啊。”


    “事關前途性命,在下不得不小心謹慎,煩請樊大人諒解。”來人拱手致歉,語氣中卻無半分歉意。


    樊圻已完全轉過身,望向來人,入目便是一襲灰黑長衫,其人眉眼鋒銳,顴骨高突,發端簡易係著一條白布帶,嘴角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


    來人緩緩走近,看似自然垂下的雙手卻在袖中虛握成拳,渾身緊繃,似時刻都會暴起,而樊圻神情平靜,負手而立,背脊直挺,即使麵前身負一流境界之人正在逼近,後退一步便是百丈懸崖,亦不見樊圻有半分動搖。


    被樊圻稱為宋幫主的男子停在一丈外,肅然站定,沉聲道,“樊大人,如此高度,無論你與我是同境界或更高,摔下去都不會有活路,你就不怕我...?”


    話隻說了半截,樊圻輕笑一聲,反問道,“你會嗎?”


    宋幫主搖搖頭,“我也不知。”


    袖中半握的拳沒有鬆開,也沒有捏緊。


    “你可以試試。”樊圻神色不變,淡然道。


    宋幫主眼裏刺出銳意,刺向樊圻那張冷峻漠然的臉,卻如沒入深潭不見蹤影。


    “哈。”宋幫主忽地大笑一聲,袖中雙手猛然抬起,一拳一掌做拱手狀,朗聲道,“開個玩笑而已,我怎麽會做如此冒犯樊大人的事。”


    樊圻不置可否,“看來宋幫主是下定決心了?”


    宋幫主點點頭,右手探入懷中,沉吟道,“樊大人,半月前你神出鬼沒出現在我金蛇幫重地,輕飄飄說了一番話後,又消失不見,瀟灑是瀟灑了,可著實困擾了在下好些天呐。我宋常是拒絕樊大人,繼續在離平城當半個土皇帝,頭上卻始終有龍蛇山莊這片陰影,還是答應樊大人,讓金蛇幫成為棋子,搭上鬼骨這艘大船?如此重大的抉擇,真教我斟酌難定啊。”


    “這條路一旦踏上,哪還有回頭的餘地?雖然樊大人說我可以拒絕,繼續去當逍遙自在的金蛇幫幫主,不必擔心鬼骨對我有所不利,我自然相信樊大人一言九鼎,但怕就怕樊大人的某些下屬越俎代庖,主動替樊大人排憂解難,我一個不上台麵的小小幫派承受不起。”說到這,宋常停頓幾息,露出誠懇神色,緩緩道,“因而我選擇替樊大人辦事,既是有這番考量的緣故,也是因樊大人給出的條件太好,這些對樊大人來說可有可無的東西,已使我求之不得,我有自知之明,所以知足。”


    樊圻靜靜聽他說完,無甚言語,隻伸出手來。


    宋常右手自懷中抽回,手裏多了一物,他隨手一拋,物件劃過一道弧線,精準落在樊圻攤開的掌心。


    卻是一塊小巧的玉牌,溫潤的軟玉內浸著一條金色的小蛇。


    “金蛇幫由龍蛇山莊一手創建,除我以外的曆代幫主皆為龍蛇山莊指定,這塊金蛇牌便是幫主的象征與信物,現在它歸樊大人了,金蛇幫幫眾包括我,隨時候命。”


    宋常神色如常,單膝跪地,沉聲道,“我把話掰碎了說得清清楚楚,甚至有點囉嗦,是希望樊大人不會因為此前我不果決的態度和些許試探而心生芥蒂,不把我宋常以及金蛇幫當自己人。”


    “宋常,你野心很大。”樊圻收起金蛇牌,轉身俯望遠處離平城的輪廓,“你早就不滿偏居這座小城,可身為幫主,卻無自由,且你不是龍蛇山莊指派的人,他們不信任你,對你的製約也更嚴重。”


    “想不到樊大人調查得如此細致。”宋常站起身,說道。


    “野心大是件好事,而且你很明智,能掌控自己的野心。”樊圻又往前踏了一步,幾乎半個腳掌都懸出崖外,他凝望天邊烈陽,說道,“中原的江湖廣闊無垠,那才是你該呆的地方。”


    宋常垂著頭,一言不發。


    “你去吧,我會再來找你的。”樊圻的聲音飄忽不定,於空中蕩遠。


    “那屬下便告退了。”宋常應道,抬起頭來,卻發現樊圻的身影已然不見,宋常一步跨到崖邊,往下看去,隻有密林蔥蘢,鳥雀翩飛。


    “鬼骨...樊圻...”宋常喃喃道,臉上漸漸溢出抑住很久的激動之色。


    宋常才近中年,已是一流武者,相對而言還很年輕,按理說他早該去爭名奪利嶄露頭角,去見識見識山河風貌、江湖恩仇、奇峰崇嶺、大漠孤煙這聽來就令人神往之種種,卻始終龍蛇山莊這塊大石壓著不得動彈,他不想被壓到死,又沒機會逃去,此時,樊圻出現了,如雪中送炭。


    宋常磨蹭的那些天,不是考慮兩條路的優劣,而是在確認樊圻身份的真實性。


    那可是鬼骨六位黑之一啊!


    這種神秘而強大的大人物竟在某天忽然現身,說,需要自己的幫助?


    宋常不得不懷疑,想調查,又無從查起,時至今日他都不敢確信,但最終,他的野心驅使他接受了樊圻的提議。


    金蛇幫將不再仰龍蛇山莊鼻息,而他宋常,也將不再被束縛於這個位子上。


    ...


    樊圻拿出那塊金蛇玉牌,手指一勾,拋了拋,玉牌在空中旋轉兩圈,又落到手裏,樊圻取了根細線,將玉牌繞緊係了個結,掛在左腰側,金蛇晃蕩了兩下,與其餘幾塊牌子撞上,發出“叮當”的聲響。


    他此時正緩步行於城外土路,眉頭皺起,目光低垂,隨步子滑過泥土凹凸。


    宋常的反應不出他所料,金蛇幫成功入了自己棋罐,一切都按他預想中的穩步發展,然而樊圻卻絲毫沒有放鬆下來,因為羅錫嵐已經入局。


    羅錫嵐會如何落子?樊圻苦苦思慮,仍抓不到頭緒,畢竟他主動邀局,先手已明,而羅錫嵐後手在暗,難以忖度。


    雖覺得有點心煩,不過樊圻在找羅錫嵐幫忙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從小到大的老規矩,樊圻怎會忘記,這規矩是他們之間不服輸的證明,若有一方忘掉了,或是違背了,那代表他已經輸了,輸了能力,亦輸了心氣。


    樊圻搖搖頭,歎了口氣,不禁想起年少時與羅錫嵐初次相識。


    那時樊圻剛入主家,與其他同齡的樊氏子弟一同送往,書院就在揚州城內,卻是留宿製,且不可獨居,即使是大家族子弟,也得至少二人一間房,恰巧,樊圻便與羅錫嵐分在了一起。


    他其實小時候腦子並不笨,隻是不善言辭,羅錫嵐又言語犀利,自傲近於自負,可以想象,這兩個人同處一室朝夕相處,由於生活習慣與性格差異,定會發生摩擦,其後發展一般是樊圻被羅錫嵐批判得體無完膚,說不過怎麽辦呢?他就動手,羅錫嵐體弱,每次都被揍得很慘。


    眼前自然而然浮現起小羅錫嵐鼻青臉腫滿臉不服的樣子,樊圻嘴角泛起笑意,年少哪知憂愁味?罵戰打架不論多狠,要不到一盞茶,保管會和好。


    人總有困難的時候,可他們誰都不服誰,認為求助就是認輸了,於是他們便定下了一條規矩,幫忙可以,但怎麽幫,要由自己定。不僅如此,幫忙者還能隨意設局考驗一次,求助者若退步了,看不穿,就別怪對方不留情麵。


    對兩個好勝的少年來說,輸贏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這條規矩一直伴隨他們互相爭鬥,互相督促,直至樊圻成為家主,變得忙碌了,這種爭鬥才漸少。


    再後來,樊家破滅,羅家沉寂。


    一別二十年。


    他們既是朋友,也是對手。


    朋友易覓,對手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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