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


    朝廷武者目眥欲裂,失聲高呼,聲音嘶啞而淒厲。


    他呆立原地,一動不動,再無對宋常動手的意思,望著那邊雙目失神,渾身氣機崩散,從天而墜的雨滴頓時砸落至他身上、臉上,長發濕透散亂,看上去無比狼狽。


    然而他腦中除卻“完了”這二字外,再無其他念頭。


    身為投靠了朝廷的江湖武夫,他看得很明白,堂堂離州刺史於州城城內受刺而亡,這件事將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朝堂震怒,江湖大亂,無數人將遭受牽連...


    但他唯有一點不懂,那就是宋常為什麽要刺殺朝廷命官?好好的一幫幫主不當,非要送死?


    宋常以為能逃得掉?朝廷的能耐,哪裏是這方井底之蛙想象得到的,無論怎麽逃,逃往何方,朝廷一聲令下,這個天下再無他宋常容身之地,再掛個懸賞,如此震怒之下,手筆定然不會小,武林中無數人都會滿世界瘋狂追殺。


    想著,朝廷武者麵色驚懼萬分,冷汗直流。


    這說的是宋常沒錯,但又何嚐說的不是他自己。


    作為護衛,他的職責便是保護離州刺史的安全,而今刺史大人死了,他卻還活著,下場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


    一聲淒厲的高呼震住了街道另一頭正激烈戰鬥的眾人,無論蓑衣人還是護衛都頓了一下,短暫停手,轉頭望去,恰好看見了宋常一掌擊穿其身軀的那一幕。


    “大人!”


    護衛們大驚失色,不顧還有敵人虎視眈眈,腳下一動,就要往那邊趕去,剛踏出幾步,卻似想起了什麽一般,忽地停了下來。


    刺史大人不過一介平凡之軀,在一流武者麵前,絕無存活可能...這意味著大人此時已經身亡,而身為護衛的他們,必然會被遷怒,死罪都不一定可免,活罪更加難逃。


    是否...考慮一下後路?


    幾名護衛眼神閃爍,臉色陰晴不定。


    於此同時,蓑衣人見此狀況,也一齊後退數步,撤出戰團,目標任務已死,不論是成是敗,雙方再無戰鬥的理由,蓑衣人沿空曠長街直奔而去,飛速消失在雨幕中,隻餘下一道淡淡的話語。


    “告辭。”


    ...


    宋常慢慢將手從背部穿透的血洞收回,鮮血若泉噴濺而出,侵染地麵,又很快被暴雨洗淨。


    按樊圻的計劃,擊殺目標後最好直接撤退,以防官府中人及時趕到,此時一切順利,宋常應抓緊時間離開,還有後續一些瑣事需要處理,然而他眉頭緊皺,麵色凝重,心中卻毫無大石落下之感。


    宋常大致梳理一下此行過程,並沒有發現什麽遺漏之處,他輕輕喘了口氣,不僅沒有安心,那股心神不寧的感覺甚至還越來越重了。


    雖說這隻是毫無來由的直覺而已,或許隨便換個人都會不去管它,該如何便如何,無所謂,可宋常以往行事便十分謹慎,此時更不會忽視它的存在。對於普通人、或是二三流武者來說,直覺隻是一種說起來玄之又玄的東西,無甚意義,但到了一流的境界,直覺便是一種冥冥中的暗示,是武者的本能下意識捕捉周圍的一切後,對自身的發出的警告,亦是心神深處對某事某物不自覺的懷疑,絕對不可小覷,他宋常寧可信其有,不信其無。


    時間一息一息流逝,說不定官府之人下一刻就到,宋常苦思深慮,卻毫無頭緒,神情也愈來愈煩躁。


    一定是有什麽東西忽略了...


    宋常喃喃道,思緒急轉間,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他麵色一沉,低聲自語。


    “莫非...”


    宋常猛然轉頭,看向地麵,隻見方才被他一擊殺死的離州刺史已倒在地上,胸膛一個透穿的洞,血汩汩地滲著,將衣袍與軀體周遭積成的水窪染得通紅,如此慘狀,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宋常俯下身去,在其衣袍中摸索起來,很快便搜出了一些隨身物品,有銀兩、幾本文書、官章等等,但是,似乎少了一樣東西。


    一樣本該在此的重要物品,不在其中。


    離州刺史令!


    令牌為身份之證,見令如見人,堂堂朝廷正四品官員怎可能不隨身攜帶,當然話不絕對,目標也很有可能隻是私事而已,不像離州刺史出巡一般的正事大事,不帶隨從獨自出門,令牌忘在了家邸中,想必刺史大人也不會再特意跑一趟取回令牌。


    縱使如此,宋常仍是心頭一緊,那毫無端由的猜測似乎更貼近了幾分。


    宋常將東西都扔到一邊,一手仍在摸索著,看看是否有隱秘物件,另一手伸向其麵門,指腹徑直按在了臉頰上,稍一搓揉,宋常臉色頓時變了。


    觸感有異,就像是多了一層皮。


    他雙指探至下巴處,並攏一夾,再一扯,便聞“撕拉”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扯了下來。


    宋常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臉色奇差無比。


    隻見其手中拿著的東西,是一張有著離州刺史容貌的麵皮,製作水準相當不低,不直接接觸,都看不出半點不對勁,而地上仰躺著的那具屍體,此時真正的麵孔終於暴露在大雨中,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如一個經年日曬雨淋的老農一般,五官、額上,盡是歲月風霜的痕跡,很顯然,這人...不是離州刺史。


    宋常靜立原地,仰頭看天。


    膽大包天的計劃,費盡心思的準備,水到渠成的刺殺,如若不是他心神敏銳,堅持相信自己的直覺,此刻已經自認功成,然後身退。


    可事實上,殺死的隻是一個戴著麵皮的普通人而已,他不認識,也不在計劃中。


    那麽真正的離州刺史...去哪了?為何計劃中出現在埋伏中的,是一個不相幹的人?


    宋常眼神極其複雜,仰望暴雨墜落在自己逸散周身三尺的氣機上,撞得粉碎。


    是樊圻的消息錯了?計劃被離州刺史看穿了?還是...我宋某這枚棋子,要被棄掉了?


    樊圻的目的...真如他自己所說那般嗎?


    無數疑問驀然出現在宋常腦海中,如此關頭,他不得不多想,不得不懷疑。


    眼前不禁浮現起那道高深莫測的身影,這鬼骨的六位黑之一,毫無征兆地跑到離平城這方偏隅之地,與他一個小小的金蛇幫幫主打交道,他宋常花了不少時間確認真偽,才甘願把自己與金蛇幫交由樊圻手中、作為棋子,因為他相信樊圻必有所求,而他宋常同樣有所求,各取所需便是合作。


    合作...才有餘地。


    可如今,他身份暴露,護衛全是知情人,他宋常沒有能力將這一名一流武者、數名二流武者殺盡,而協助的鬼骨中人全身而退,離州刺史未死,事後的栽贓嫁禍之類更是無從談起,樊圻計劃中,似乎沒有留給他餘地了。


    官府中人就在不遠處了,他已經聽到了兩條街外的高喊聲,五息之內便能趕到,但宋常沒有逃走,也沒有再作遮掩身份的無用功。


    被朝廷視為敵人,一切掙紮都是枉然。


    任務之前,樊圻就曾告誡過他,刺殺若失敗,身份暴露,便會陷入絕死之境。那時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大好江湖兒郎,以命賭一個機會,要麽功名利祿均在我手,要麽滿盤皆輸命喪黃泉,這種事他見多了,也做過不少,都是自己的選擇,生死有命,怪不得誰。


    但輸得太過蹊蹺,太難以置信。


    他有理由懷疑,自己在棋盤中,早就落入了絕境,下一步就要被圍殺。


    還是不夠謹慎啊...鬼骨又如何?黑又如何?再大的人物,人心都難測。


    宋常眼神逐漸變得空洞,即使耳邊氣勢洶洶的喊殺聲、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卻仍是呆立原地,一動不動,似有放棄抵抗、束手就擒之意。


    然而在官府來人即將踏入街道的一瞬,宋常猛然轉頭,望向東邊,神情不悲不喜,眼中似蘊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複雜意味。


    “不,想吃掉我這枚棋子,沒那麽容易。”宋常喃喃道,語氣淡漠。


    話音未落,宋常身影倏然消失不見。


    ...


    “是嗎。”


    聽著一名手下的話語,樊圻麵無表情,低聲自語道。


    這名手下正是協助宋常的數名鬼骨之一,此刻已脫了蓑衣,顯露一身白色袍服,身軀微躬,沉聲敘述著此行種種。


    樊圻靠坐在小院中的一張舊木椅上,手指輕輕叩著一旁牆麵,發出“嗒嗒”的聲響。


    “離州刺史準時途徑埋伏之地,攜護衛七人,一流武者一人,二流武者六人。”


    “將其堵在街道中,宋常直麵一流護衛,鬼骨五人纏住其餘二流護衛。”


    “宋常成功刺殺離州刺史...”


    一切如此順利,樊圻心中莫名有種不適之感。


    待這名手下敘述完,他點點頭,揮手讓其退下,遙望城內的方向,輕聲說道。


    “羅錫嵐,你的棋子落在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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