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一頭紮進了萬安山中。


    至此,原先追隨的部眾全部星散,就連肱骨之臣的許攸也不見了蹤影。


    但袁紹卻躲過了追擊,終於逃進了莽莽林海中。


    此行他的目標是穿過萬安山,然後抵達關外的潁川,並在那裏重新集結部隊,死守關門城池。


    按照他的預料,如果能堅持到本年秋天,等東邊的曹操從兗州腹地騰出手,就可以支援過來。到時候,再與張賊決一死戰。


    如不能,那就隻能繼續向南到汝南懸瓠,到時候憑借懸瓠城的地利和儲備,堅持個數年是不成問題的。


    到時候坐守城內養精蓄銳,以待天下有變。


    此時袁紹已經不知道在心中念及了多少次高祖故事,他拿高祖彭城之敗來激勵自己。


    當年彭城之敗,屍山血海,睢水為之斷流,劉邦連一雙兒女都要踹下根車才能倉皇北逃。


    但等他逃到滎陽後,不照樣站住了腳跟,甚至還在蕭何的幫助下,重新恢複著實力。


    而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伊洛之戰誠敗,但他逃了出來,不正如當年彭城之於高祖嗎?而潁川就如同滎陽、郭嘉就如同蕭何啊。


    此刻,袁紹又一次感慨,幸虧當日將郭嘉留在了汝南,有他調理陰陽,他才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呀。


    這時候的袁紹可能忘記了,郭嘉可不是被他調往汝南的,而是被貶斥汝南的,這兩者可不是一回事。


    有意淡忘這點的袁紹靠著高祖再起的信念一路支撐到了萬安山。


    戰馬已經累倒,袁紹隻能步行趕路。


    這一片地形他很熟,當年他從京都逃往汝南的時候,就是走這條路的。而這一經曆,又一次加深了袁紹再起的信念。


    當年我能從這條路逃出升天,開創基業。那現在我也能逃回去,沒什麽大不了的,既然我能成功一次,我就能成功第二次。


    因為京畿地區多日的大戰,這條通往潁川的著名通道如今已是人煙稀少。


    袁紹走了一會官道,覺得太紮眼了,還是決定走山路。


    萬安山雖然不是什麽名山險峰,但陡峭難行的山路依舊讓袁紹吃盡了苦頭。


    可以說,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麽苦過。


    既沒有隨從伺候著,也沒有冰鎮蜜水喝著,這一路荊棘路,真是太苦了。


    想到這裏,袁紹就對那個發瘋的泰山將無比怨恨,他都不知道那人叫什麽,那人就一個勁追他,這都已經追了快百裏路了,還不放棄。


    他的那些側近就是了掩護他而拉在了後麵的。


    但也許是這般“苦難”經曆,也愈發讓袁紹堅信他必能涅槃重生。


    畢竟不是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嘛:


    “苦心人,天不負。”


    殺不死我的,終將使他更強大。


    此刻,袁紹簡直進入了一種心流,各種神而又神的體驗從心頭淌過,不論是人生感悟還是對苦難的理解,都躍遷到了一個新台階。


    怪不得人家仲尼厄,能著《春秋》呢,人真的得多吃點苦頭。


    袁紹已經想好了,隻要回去,他就給幾個兒子來一點挫折教育,好好磨煉磨煉他們。


    就算他這一代打不贏泰山軍,隻要他教育好下一代,那還是有機會的。


    如是,袁紹愈發對未來有展望了,未來可期。


    在林中又鑽了一會後,袁紹爬到了一處高坡上,努力辨別了一下方向。


    他在腦海裏畫出一條長長的迂回路線。


    他並不打算按照官道的方向走,那樣太容易被追兵追蹤了,他決定先向西走,去往龍門一帶,然後再從伊闕關迂回向東南,再到潁川去。


    而且他得想辦法召點人手,再弄幾匹馬,不然這一路實在艱難。


    而伊闕關那裏應該還在袁術一方的手上,到時候他亮明身份,也能將伊闕關的兵力收為己用。


    想到這裏,袁紹又想到了袁術。


    哎,也不知道我那愚蠢的弟弟現在怎麽樣了,要是沒能逃出來,那他這個做兄長的真的就隻能接過照顧弟妹們的責任了。


    哎,好大弟,一路走好!


    不過路線是畫好了,但真要走的話,難度是非常高的。


    此時萬安山一帶都是大片的原始森林,裏麵根本就看不見天日,如是也就辨別不了方向。


    而一旦在森林中迷了路了,那可就危險了。


    而除了方向難辨之外,林中還有虎豹野獸,以袁紹老邁的體能舉凡遇到一個,都得把命丟在林子裏。


    到時候,他一介天下諸侯,就要無名死在這裏了。就和那何進一樣,就這樣從曆史上消失了。


    那豈不是冤死!


    所以雖然說是走山路,但袁紹並不敢離官道太遠。


    他穿著粗糲的黔首衣裳,折一根新樹枝當手杖,攀登山坡,披荊斬棘。他涉過溪水,穿越林穀,一直走到了天黑。


    就在他還想要繼續走時,袁紹的肚子就開始轟轟叫了。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今天決戰前,他為了風度喝了一碗米粥,決戰時和出逃時,壓力太大,也就沒覺得餓。


    可等到稍微安全一點,那饑餓感卻一下子襲上來,隻是再走幾步,就已經有點頭暈目眩了。


    袁紹無奈,隻能靠著樹,先吃了點身上帶的幹糧。


    東西不多,就是一張胡餅,還是臨出奔前,路招塞進他衣襟裏的。


    這會胡餅已經幹了,袁紹咬了一口,然後淚水就湧了出來。


    他不是覺得難吃,而是想到了路招。


    斯人想必已經戰死了吧,哎!


    如我順利逃回去,必要厚養路招子孫,使他後輩富貴無憂。


    想法非常有良心,但如果路招真的聽到的話,可能更會寒心吧!


    因為此時的袁紹竟然還不知道,這一次出征,路招的兒子也從軍了,而且已經戰死在了伊洛戰場了。


    大人物的春傷秋悲在這一刻都有點不接地氣呢。


    嚼著胡餅,流著淚,一張餅很快就吃完了。


    雖然覺得自己應該節省點吃,但不知不覺就吃完了。


    如此,袁紹隻能安慰自己,吃飽了,好上路。


    不過他也並不擔心後麵的食物來源,萬安山畢竟不是什麽深山老林,數百年來廣有人跡,此前袁紹就經過幾處遺棄的石屋,看著就像是當年隱士們隱居之所。


    而有這些存在,那附近也多半有一些野田,到時候取一點野粟,舂出米粒,充個饑還是沒問題的。


    袁紹看了看四周,見林子內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就決定索性就在這裏休息一晚上。


    也許是因為背後的巨樹給了他安全感,又或者吃了一張胡餅後帶來的飽腹感,他覺得這裏就很適合過夜。


    於是,袁紹裹著大氅,就蜷在樹下休息。


    往日裏,袁紹的睡眠並不好,甚至在大戰前的一夜,他也是幾乎未合眼。


    再然後,從早晨就指揮作戰,接下的半日就一直在作戰,到了下午又開始逃遁,這一逃就逃到了夜裏。


    可以說,現在的袁紹真的是疲憊到了極點,也因為此,剛躺下的袁紹一瞬間就進入了夢鄉。


    在夢裏,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曾在董卓拔刀雄起,夢到自己會盟十八路諸侯討董,又夢到自己於冀州肇業,北定公孫瓚,西討黑山賊,南平青州黃巾,十餘年間打下北地半壁江山。


    隨後他率領虎賁十萬,浩浩蕩蕩的南下中原,在夢裏,他記得很清楚,他來到了官渡,而與他決戰的似乎是……


    就在這個時候,袁紹被一腳蹬醒,他正要怒斥無狀狗奴,卻一下子啞火了。


    原來在袁紹的麵前,有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虎視眈眈的自己,那眼神就如同餓狼一樣,讓袁紹不寒而栗。


    袁紹抿著嘴,手悄悄的摸向了邊上的環首刀,忽然就被人按在了地上,接著不知道多少雙手在他身上摸索著。


    袁紹掙紮的想起身,但剛醒來的他渾身酥軟,哪還有什麽勁呢?


    於是,他隻能“嗚嗚嗚”,聽憑那些人摸索了。


    很快,袁紹就被扒了個幹淨被丟在了一邊。


    雖然被欺淩了,但袁紹開導自己,這些人也就是劫掠,自己的身份並沒有暴露。


    可就是這個時候,劫掠的人群中有一個人似乎是摸到了一塊玉玦,臉上明顯就是一喜。


    但他不動聲色走到了後麵,默默的按著刀,似乎在考慮什麽。


    而前頭那些依舊在摸東西的狩人,並不知道這些,還是一個勁在罵眼前之人是真的窮。


    此時的袁紹無比慶幸自己換上了黔首的裝束,不然這一次真的要遭了。


    果然,那些狩人在扒光了袁紹後,除了得了一件衣服,兩雙草鞋之外,一無所獲。


    但狩人中也有聰明的,他忽然對邊上的一個伴當說道:


    “打火!”


    伴當遲疑了一下,畢竟夜裏打火太容易暴露位置了,不過一想到這都已經在林子裏了,也無所謂了。


    隨後,他便在黑暗中摸索著取出打火石,將火把給燒起了。


    而火光一起,映襯著袁紹的麵龐明暗不定。


    那狩人小首領將火把拿來,靠近袁紹,當時就覺得這人不對勁。


    哪有一個黔首長得這般周正的。


    是的,即便是在美男眾多的士人圈,袁紹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是在這黑夜中,火把一打,更是將其人的容貌打出光了。


    袁紹在火把燒起來的時候,就知道情況不妙了。


    尤其是看到火光中,那個“人”不僅長得歪瓜裂棗,還一口腥臭氣,張著嘴就能看見那一口大黃牙如同犬牙一樣,橫七豎八。


    那“人”不僅看了,還上手了。


    狩人小頭領的手就如同鉗子一樣捏住了袁紹的嘴巴,然後一用力就撅出了袁紹的牙齒。


    再然後,袁紹就聽到麵前之人發出“桀桀桀桀”的聲音,宛如一頭夜梟。


    隨後,對麵之人就一個巴掌扇在了袁紹嘴巴上,直接就將袁紹給打蒙了。


    “說,你是誰?不說,就弄死你。”


    袁紹的左臉一下子就腫了,他並不想這麽承認身份,但直覺告訴他,眼前這種人就應該是傳說中的狩人。


    隻要是個武士都對這些戰場鬣狗充滿鄙夷。


    袁紹雖然聽過這種人,但也是第一次見,想到這種人即便在盜賊中都是最末流的存在,是地地道道的屑人,他就不敢賭。


    於是,袁紹吱吱唔唔說了一句:


    “我是袁紹帳下大將路招。”


    對不起,路兄,我會好好待你子孫後人的。


    果然聽到眼前之人竟然是一名袁軍大將,這些個狩人都沸騰了。


    他們當然知道袁紹,實際上他們來這裏的原因就是因為袁紹和泰山軍的這場決戰。


    隻是這些人比較膽小,不敢到北麵深入到戰場中,隻敢在戰場的最外圍撿撿破爛。


    他們早就聽說了,那些敢深入戰場的小狩落隊無一例外都發財了。


    是啊,聽說袁紹和那位張王的兵力加在一起都有二十多萬人了。乖乖,這得是多少人啊!


    所以袁紹麵前的這支小狩落隊早就眼紅了,他們也是糾結了半天,才終於決定向著北麵趕。


    而這不富貴就來了?他們夜個宿都能抓到一個袁氏大將,那更北麵豈不是金山銀海等著他們?


    就這樣,眾人士氣一下子高漲起來了。


    隻是,這些人並沒有發現,人群外圍有幾個人眼神一直閃爍,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拔出了刀。


    反正一聲“噌”後,數道白練齊齊抽出,再然後外圍的那幾個人就開始往裏麵砍。


    刀刀致命,刀刀見血,明明就是軍中刀術。


    一瞬間,蝟在袁紹周圍的人群就炸開了,他們有點在那怒罵,有的茫然失措,有的努力舉著木排要回擊。


    過程中,雙方都死傷不少,最後隻有兩個持刀的武士一左一右將那個狩人小頭領圍在了中間,餘者悉死。


    狩人小頭領咧著齙牙,倉皇失措,問道:


    “你們兩個都是潰兵,不是我收留,你們早就死在這林莽子裏了,你們就這樣知恩圖報?”


    “告訴我為什麽,一個軍將就值得你們如此嗎?”


    右邊那個武士沒回答他,而左邊那個武士則好整以暇,嗤笑道:


    “土錘子,你懂個屁。你後麵的那個哪裏是什麽路招?路招我認識,一老兒而已。他可是袁紹啊!”


    這武士剛說完,對麵那武士就乜著看了一眼他,滿臉不屑:


    “張麻子,你也好歹是袁氏兵,怎麽?現在要拿你主家去邀功?”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那個叫張麻子的武士,他怒罵:


    “少給乃公拿大,你不也是渤海軍的潰兵嗎?你那些袍澤戰死在萬安山,偏就你苟且偷生,怎的?現在來教乃公做個人?”


    “呸!”


    說完,此人還不解氣,衝著對麵吐出了濃濃一口痰。


    但就在痰出口的一瞬間,對麵渤海軍潰卒就躍了過來,一刀搠在了此人心口。


    一刀結果了袁氏潰兵,此人刀口斜砍,就要砍死齙牙漢。


    忽然,袁紹從地上跳起,刀都來不及撿,在一把推開齙牙漢後,就向著黑暗處狂奔。


    但可沒跑多久,袁紹就哀嚎倒地,原來天黑沒注意,他一腳就踩空摔在了坑裏。


    看著那人越來越近,袁紹心中惶急,大吼一聲:


    “難道我袁紹就要死在此處嗎?”


    話落,從林中響起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再然後一群武士護著一名錦虎出現在了二人麵前。


    可憐他馬超這一次終於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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