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空氣略微有些渾濁。


    林間,微風拂過,可卻吹不走那血腥氣。


    樹葉沙沙作響,抖落了上麵的血跡。


    許久過後,林間終於又重新安靜了下來,山石上,翠樹下,橫陳著無數屍體。


    突然,又是一道狂風卷過,這股狂風不似尋常,它極為猛烈,摧枯拉朽。在被它卷過的地麵頓時出現了無數道裂痕,原本橫陳在山石之上的屍體化作一塊塊碎肉紛飛,樹木被攔腰斬斷且切口平整。


    這是什麽風?


    這不是風,這是劍氣。


    此刻,夏秋冬手中長劍橫在身前,衛年堯一手持劍,一手持刀,在夏秋冬那褐色古樸長劍之上濺起無數火星。


    氣機對碰之下,周遭事物盡數化作齏粉。


    衛年堯表情猙獰,夏秋冬笑意玩味。


    “玉衡境?這麽多年不握劍的你,即便境界尚在玉衡境也隻是空中樓閣罷了。”


    表情輕鬆,可卻不敢疏忽大意。


    夏秋冬長劍用力一挑,握劍的手轉動,一下子便挑飛了衛年堯,猛然撞擊在他身後的樹幹之上,大樹隨即折斷。


    衛年堯站起身,抖了抖手中的長刀,絲毫無損。


    “這樣的劍意,你出身領峰府?可從未聽說寇霜天那娘們手裏出過你這般劍意之純的人物,你來自江湖?”


    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夏秋冬眼神略微恍惚,有些迷茫。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魚龍服,這些好像都是與生俱來的。


    握劍的本能是與生俱來,劍招,劍意是與生俱來,甚至於他覺得自己這一身官服都是與生俱來。


    可他是從何而來。


    聽著衛年堯的話,夏秋冬眼中略有一絲疑惑,可表情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就好像……就好像他無法做出任何表情。


    “此言何解?”


    “無論是長安城的內堂十二監,亦或者是江湖之中的領峰府,大黎朝廷從不缺高手,但你可知,廟堂之中的高手與江湖中的有何區別嗎?”


    “有何區別?”


    夏秋冬又何嚐不知衛年堯此刻是在拖延時間?而他自己也想真真正正的與麵前這位早年江湖中名聲赫赫的文筆劍一較高下。


    “廟堂之中,無論是曾經九洲唯一一位由合道入九境天樞境的第一武夫季城,或者是如今十二監之一的司禮監掌印趙英,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出手必定是為了殺人。而江湖則不然,前有謫仙人李滄瀾,後再有獨斷,白君子等人,他們則是一股逍遙氣,出劍自是為心中的意不平。江湖是廟堂之遠,廟堂是江湖之高,而你的劍,很顯然更加傾向於後者。”


    “江湖是廟堂之遠,廟堂是江湖之高?”


    夏秋冬重複著這一句話,看著手中握著的這柄劍。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握劍,隻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就該這麽做。


    就是夏秋冬這一刹那的恍惚,衛年堯逮到機會,左手長刀猛的朝著夏秋冬擲出,一陣破空聲響起,長刀裹挾刀意迅猛而至,而刀尖直至夏秋冬的眉心。


    刀氣吞吐,夏秋冬眼神由迷茫重新變為了堅定,而刀已至,他下意識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刀身。


    “嗡,嗡,嗡。”


    長刀在他手上竭力嘶吼,刀罡吹散了他額頭的頭發。


    刀身之後,又有一劍迅猛而來,這一劍是世間最為果敢之一劍。


    昔年衛年堯棄筆提劍,而一劍入江湖,以無敵之資轉戰劍南道,縱橫不敗,實是當時武林史上最為驚才絕豔的人物之一。


    其劍之利,劍術之精絕,自認即便對上早已消失於江湖謫仙李滄瀾也可一戰。


    那時的江湖,那時的江湖人都記得這麽一個文筆劍客衛年堯。


    而今天,他又帶著這一柄劍重歸江湖,就在這深山之中,就在這魚龍衛夏秋冬麵前。


    “我以傲劍蕩黑雲!”


    隔著數丈距離,魚龍衛指揮僉事夏秋冬隻覺得臉麵一寒,被宣泄的劍氣的刮中,竟如刀割一般生疼,他麵色不由一變。


    腦海中無數道記憶翻湧而來,一口鮮血噴出,劍未至,而劍氣卻以傷及五髒。


    即便如此,他的眼神更加堅定,他握劍的手又更加緊了幾分,手中長劍也在積極回應反饋著主人,似乎在傾訴,這麽多年,它有多孤獨。


    又如何能不獨孤?在曾經的衛年堯手中,它轉戰江湖未逢敵手,在所有人都覺得神算堂的天下榜定然會有它的一席之地之時,衛年堯卻帶著它離開了江湖,直至今日它都未曾有過名字。


    可沒有名字又能如何?!


    如今它依舊是一柄無往不利的劍!


    衛年堯表情凝重,此劍為他此生最瑰麗一劍。


    “啊!”


    一聲暴喝傳來,夏秋冬眼中泛出紅光,他一把扔掉手中長刀,手中長劍一揮,一陣金鐵交擊聲傳來,衛年堯側身躲過,劍氣縱橫林間,身形忽閃忽現。


    兩人以快打快,身法倏忽來去,劍影飄忽,一經交手,就是精彩紛呈,足可令天下九成九的武學中人瞠目。


    夏秋冬如一朵白雲,飄在天上,他的劍則高踞雲端,縹緲淩厲,變化之迅疾,劍術之飄忽,令王動也不得不凝重以待。


    衛年堯的劍法也是無常變化,如清風,如流水,如白雲,如濤浪……隨手拈來,竟都是絕妙之招,妙不可言。


    “如果這就是你的二十多年習劍心得,那你就可以去死了!”


    夏秋冬愈打愈烈,手中長劍劍氣暴漲,衛年堯終究許久未曾握劍了,氣機逐漸減弱,劍招劍勢逐漸慢了下來。


    他喘息著,腦海中無數畫麵閃過,曾經他初出茅廬,勵誌要以一身學識為大黎社稷出力,可換來的卻是皇帝不理朝政,妖後握權,禍亂朝綱。他毅然決然辭官返鄉,持劍為天下鳴不平。


    那時候的江湖沒有朝廷,隻有恩怨對錯。


    “當江湖沾染了廟堂,那還是江湖嗎?”


    這麽一句沒來由的一句話,讓夏秋冬有些摸不著頭腦,衛年堯身形動作逐漸變緩,手臂,大腿,臉上出現無數道細小的裂痕。


    “這是我的最後一劍,此劍過後,江湖再無我文筆劍衛年堯!”


    話音落下,原本已經處於下風的衛年堯手中長劍劍氣暴漲,而他的手臂的皮膚開始層層皸裂,眼角流出血絲,而他的手中劍仿佛是一個永遠都喂不飽的妖魔,貪婪的吸食著留下的血液。


    見狀,夏秋冬猛然與他拉開距離,眼前之人雖然剛剛嘲諷其久不握劍,可一身中四境修為確是實打實。


    可就在夏秋冬遠離近十丈時,遠處衛年堯的身影陡然消失,繼而又出現在夏秋冬的麵前,隨即便是一劍而至,夏秋冬抬劍格擋,雙劍相撞爆發出刺目的火星。


    夏秋冬虎口巨震,鮮血直流,口腔中湧出一股腥甜,隨即有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妄圖以燃燒自身氣血從而找尋破境契機,若是真的讓你突破玉衡進入天權,你尚且有一戰之力,可如今的你這麽做又能如何?!”


    衛年堯臉龐此刻已滿是鮮血,而此刻他的表情卻無比安寧,好像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時刻。


    “我要死了?林憲,不怪你。”


    血液化作霧氣,渙散,在衛年堯的周身,每一劍都勢大力沉的打在夏清明身上,劍痕遍布,有幾劍險些都將他的手臂斬斷。


    劍光分化,人影也是隨之變幻,明明隻有一人攻擊,但在這一瞬間,劍勢快到極致,竟如同百十人一起出劍,從四麵八方破水而出。


    凜冽的殺氣,彌散開來。


    “哈哈哈哈,廟堂與江湖,我,衛年堯,兩不相欠!”


    他仰天長笑,手中長劍猛然脫手,衛年堯持劍的右手好似被人硬生生扯斷的一般,終於不堪重負的脫離了自己的身軀。


    夏清明舉劍劈下,那柄曾經伴隨主人笑傲江湖數十載,有望登上天下榜的劍終於斷成了兩截,跌落在山石之上。


    而它的主人也終於沒有再站起來,直直的倒在了地上,全身血液仿佛都被脫離了身體,全身都是深紅色早已幹透的血水。


    地上,衛年堯睜雙眼窩凹陷,兩頰顴骨凸出,沒有一絲血肉,仿佛就是一副骷髏。


    望著頭頂被樹木遮蔽的天空,陽光撒下,照在了他的臉龐之上,他好像看到了什麽。


    那個酒館,一個少年,青衫仗劍,意氣風發,一個讀書人,高談闊論,指點江山。


    人與人的相遇總是那般機緣巧合。


    此後,這個人告訴他如何積累人脈,如何籠絡人心,幫助他建立安興軍,一點一點成長到能夠與朝廷分庭抗禮的地步。


    共同期望能夠觀天下清明盛世。


    今日時,他得知那和讀書人出賣了他,還覺得甚是憤怒,任所有人都應該背叛他,而那人肯定是不應該的。


    他不了解其中的原因,他也不想了解。


    直到剛剛他再次握劍,他明白了。


    如今他隻為自己,再也沒有為社稷建設的心,隻為了自己的權利。


    望著地上的勉強能稱得上人的物體,夏秋冬一抖手中長劍,抖落無數血跡以後再次歸鞘,隨即轉身走去。


    “終於要死了,嗬嗬嗬嗬,可是,這江湖還沒看夠……”


    新康三十年,小滿,宜出行,忌動土。


    文筆劍衛年堯死於黑雲山。


    “衛年堯!”


    這一刻,黑雲山另外一邊,林憲心口陡然一顫,在的身前是無數具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殘肢碎肉,空氣中彌漫著猛烈的血腥氣,濃稠的血液說著山逢流淌而下。


    “剛剛那股劍意,以及那股節節攀升,有望一舉突破中四境桎梏直逼上三境的強橫氣息,我不會認錯,是衛年堯。”


    神宮監掌印趙櫟舔了舔嘴角的鮮血,青色蟒袍浸滿了鮮血,左臂已是空空蕩蕩,而握著劍的右手從未有過絲毫懷疑。


    “不過,他已經死了,而林先生你,也快死了!”


    林憲死死盯著麵前的趙櫟,眼神中已經有了一絲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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