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昏睡中再次蘇醒,已是第二日晌午,白衣女子換了一身幹淨的長裙,靜坐於床榻邊,她輕輕揉了揉眉心,雙目仍有一絲疲憊。


    昨日的雪到現在未曾停歇,積雪於院外壘了一摞,從竹窗向外望去,屋外的葉元點在院落厚厚的雪堆中,不知忙活著什麽。


    屋內並無過多的陳設,木門桌椅皆是深色,方正墩重,倒是地上大大小小的畫簍中,盛放了不少的畫卷。


    方長的案幾讓本就不大的屋內變得更為擁擠,其上擺放著幾幅山水風景,墨跡中還帶些許濕潤,等待晾幹後收起。


    朝南的牆麵上同樣掛著幾幅畫,偶有麒麟鳥獸,頗為生動,唯有一副女子的畫像,掛於牆麵正中偏上的位置,顯得格格不入。


    白衣女子心中微動,她自知自己生的極美,自修道起,跟隨在師尊身旁,便常有同門弟子,偷偷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性子清冷,可少女年紀便有不少其他仙宗或是大族內的年輕俊傑,向自己表達愛慕之意。


    更甚者隨長輩前來,欲與自己定下婚事,結為道侶,所幸皆被師尊攔下。


    師尊曾言,自己的緣,不在他們的那片天中。


    可白衣女子看向畫中之人時,方才驚覺,世間的美,同樣各不相同。


    畫中女子已經不再年輕,但歲月卻似乎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分毫痕跡,近乎完美的容顏,令她看上去更為出塵。


    而畫韻中流露出的那種尊貴與高傲,白衣女子僅於自己師尊身上感受到過。


    幽幽一歎,白衣女子自語道:“究竟是對他多麽重要的人,方才讓他畫得如此傳神。”


    木門發出一聲低吟,葉元點踏入屋內,看到靜坐於床榻邊的白衣女子時,微微失神。


    “你是繪道師?”白衣女子率先開了口,語氣倒是緩和了幾分。


    葉元點眨了眨眼,這是他第二次聽到“繪道師”這一稱呼,心中更是疑惑,道:“什麽是繪道師?”


    白衣女子目光再次投向屋內的山水鳥獸,不自覺道:“聖賢皆言天道已死,大道難以揣測,從那以後世間有了繪道師。繪道師可將天地大道的痕跡臨摹入畫卷中,方便修士參悟,尋道。”


    葉元點嘴角微動,似有笑意道:“所以這繪道師需要一定的修為對吧。”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緊接著麵色緋紅,已猜到葉元點言語中的意思,先前他就連修為都不曾擁有,又怎麽可能成為繪道師。


    葉元點搖了搖頭,走到方才的案幾前,其上還擺在一張未完成的畫,大片留白讓人猜不透畫的內容。


    “你為什麽畫這麽多山水風景?”白衣女子先前就注意到了這幅畫,又好奇道。


    葉元點沒有回答立刻她,反倒問道:“你與之前追殺你之人修為相當,為何會陷入如此窘境。”


    他提起一杆細長的墨筆,烏黑的筆頭浸潤入一旁的清水中,輕觸攪動間,墨水暈化開,似沉寂的夜,愈發深邃。


    隨即不待白衣女子回答,葉元點自語道:“想必另有高人重傷於你,不過被你身邊其他人拖住。”


    白衣女子瞪了一眼葉元點,心中暗道此人好生奇怪,自己能分析出其中緣由,還這般明知故問。


    “我在畫的,是我居住近十年的地方。”葉元點輕歎一聲,唏噓道。


    手中畫筆落下,起勢如蛟龍入海,蒼勁有力,回轉間恍若和風柳絮,細膩綿長。


    白衣女子沒有再言語,看著葉元點筆下的畫出神,不知不覺間,她好似也沉浸於那畫中的世界。


    山巒如虯龍磅礴屹立,江河似錦緞溫婉悠長,筆鋒再轉,長亭院落間,昏暗舊廊中,似已隔千秋歲月。


    她靜靜地立於葉元點身旁,陶醉於其畫韻,眸子裏多了幾分迷離,恍惚間,案幾上燭火搖曳,二人交錯的身姿,又被映入了誰的畫中。


    木門又發出一聲低吟,葉元點皺了皺眉,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白衣女子也神色微怔,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卻見院落中,已多了一人。


    葉元點神色淡然地盯著門外的之人,探查之下,卻如泥牛入海,這是層級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此人極強。


    院中女子身影清瘦,黑紗遮麵,看不清其容顏,可葉元點的行為,似對她的不敬與冒犯,冷哼一聲,一股至強的威壓向葉元點湧去,如要捏碎一隻螻蟻般。


    悶哼之下,葉元點不住地往後退了兩步,身軀隱隱顫抖,他目中精芒閃過,雖如怒海中的一葉孤舟,但那顫抖的身軀中,更有一股不屈的傲氣。


    “木姨!”一旁的白衣女子焦急喊道,“快住手!”


    聽聞白衣女子的話語,被喚作木姨的女子身形一滯,望向白衣女子時,黑紗下的麵容中滿是慈愛,柔聲道:“你沒事就好。”


    白衣女子神情中有與木姨重逢,掩飾不住的欣喜,緊接著趕忙向她解釋道:“是他救了我。”


    葉元點抹了抹嘴角,他先前本就受傷,此時在木姨的威壓之下,更是氣血翻湧。


    見白衣女子想上去攙扶自己,葉元點擺了擺手,手掌輕扶於案幾上,映出一片血紅,口中碎碎念著:“又差點把命賠進去。”


    白衣女子嬌嗔:“就你話多。”


    木姨望著屋內的葉元點,心中暗道,這青年倒是有趣,麵對自己,神色還這般從容,看其樣子,不似造作。


    木姨麵色微緩,對著葉元點問道:“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葉元點苦著臉,極為無奈:“該死要死的。”


    聽聞葉元點地回答,木姨雙眼微眯,隻是麵紗之下,無人知曉她此時的心緒。


    白衣女子又狠狠瞪了葉元點一眼,在木姨這等修為麵前,他非但沒有敬畏,還這般言辭,若非自己熟知木姨性子,換作別人,他怕是早就已經死了千百次了。


    “走吧。”木姨隻是吐出兩字後,便轉過身不再言語。


    白衣女子乖巧地點了點頭,看向葉元點時欲言又止,半晌後方才道:“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引薦入……”


    “啊?不用不用。”葉元點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語,“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就不勞煩任姑娘掛念了。”


    白衣女子深深地看了葉元點一眼,雙唇微抿,目光如水似有千言萬語,終化作幽幽一歎,向著院外的木姨走去。


    木姨也是一歎,輕輕拉住她的手,玉手冰涼,似比這天,還要寒上幾分。


    自己看著這妮子從小到大,自然能發覺,她對葉元點的態度不同之處。


    或許眼前的青年,本就與她身邊的那些年輕俊傑截然不同。隻是這等年紀的築道境的修為,又怎能配得上她。


    風雪漸大,拂亂了她額前的青絲,也凉薄了她的心緒,如在冬日星點的火光,還未燃起,又被風雪掩藏。


    “任姑娘。”葉元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已至屋外,衝著即將隨木姨破空而去的白衣女子喊道。


    白衣女子身形一滯,轉過身回望向葉元點。


    但見他咧嘴一笑,皚皚白雪落於其身,讓他看上去竟多了幾分憨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半空中的她,嘴角流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像是湖麵上的一道漣漪,迅速劃過臉部,然後又在眼底匯聚成兩點星火,轉瞬消失在煙波深處。


    她輕點半空,一片雪花緩緩落於葉元點掌心,被他手中的血跡染為一片殷紅,耳畔傳來她話語中帶著笑意。


    “你知道雪為什麽是紅色的嗎?”


    黃昏的雪,深切切的,好像有千絲萬縷的情緒,又如海水一般洶湧,將一切淹沒,嬌嫩的新芽才剛剛破土,就已被這冬日埋葬,許多事未曾起始,便已幻滅。


    感受著手心的殘留的餘溫,葉元點好似失神一般的回過頭,望向屋內明滅不定的燭火,他的目光似能穿過桌椅陳設,望至冷牆盡頭的畫像。


    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娘,這是孩兒的命。既然恢複了修為,那我此生,又怎可虛妄於這書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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