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城,子時。


    範先生再看到蕭檀心時,竟一時為之目眩神迷,不能言語。


    蕭檀心換下了那一身粗布衣服,換上了玉色的袍衫,袍衫上掛著乳白色的軟巾垂帶,腰間掛著檀木的腰牌。在那月色的照映下,蕭檀心那俊美白皙的臉龐有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甚是清冷孤高。


    即便這小小的酒肆,也掩不住蕭檀心那耀眼的光芒。


    蕭檀心見範先生來到這裏,麵路微笑,低聲道:“先生還是來了。”


    範先生揮了揮手,卻見身後跟著大概四十幾人,或拿刃具,或那棍棒,滿麵悲憤,齊齊站在了酒肆的周圍。


    蕭檀心見那人群中,男女老少,形色各異,淡然一笑道:“你們……都是來這裏相助的麽?”


    卻見其中一個老嫗,怒號道:“公子!我家娃娃前幾日,在先生的學堂讀書,卻被府內的人捉了去,至今未回。我兒子與那府內的人理論,卻被當街打死,我的兒媳婦也被帶走了,現在隻剩下我孤苦一人,我這條老命又有什麽用!若是公子有用,那便拿了去吧!”


    這老嫗如泣如訴,其餘人頓時義憤填膺,齊齊怒吼高呼起來。


    範先生甚是緊張,將食指放在唇上,低聲道:“噤聲!噤聲!”


    蕭檀心飄飄然走出酒肆,衣袂飄飄,甚是灑脫。


    蕭檀心站定了身形,低聲道:“既然都是不滿蕭定遠的,那便隨我來吧。”


    範先生歎了口氣,道:“其實……對將軍不滿的,又何止這些人,隻是……隻是……就像張老三他……他就……”


    “不敢來,是麽,”蕭檀心輕笑道,“何必苛責,就是僅有這些人,便已然夠了。”


    見範先生低下頭去,蕭檀心昂首道:“現如今,坊間傳言蕭定遠變成了嗜血的惡鬼,在安鄉府左近的百姓,盡是莫名失蹤,大家夥害怕,也是理所當然。”


    言畢,蕭檀心又看向那一眾百姓,朗聲道:“此去,可能甚是凶險,甚至有性命之虞,你們可怕麽?”


    那一眾百姓應道:“不怕!”聲震四野,甚是響亮。


    其中一人道:“就是死了,我也要為我家人報仇!”


    百姓頓時群情激憤,呼喊聲愈見嘹亮。


    蕭檀心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隨我來。”


    眾人跟隨蕭檀心,向那酒肆裏走去,走入酒肆的內室,卻見有一扇僅容一人出入的暗門,蕭檀心打開那扇暗門,指著那黑洞洞的入口,表情甚是悲傷。


    範先生向那洞口看去,裏麵甚是深遠,一眼望不到頭。


    蕭檀心道:“這條暗道……是蕭定遠為我們準備的,他剿匪的那幾年,若是有人殺進府內,便可以從這條暗道逃跑,我當年……便也是這麽逃出來的。”


    範先生大喜道:“那我們便可以從這條暗道進府了?”


    蕭檀心點點頭,道:“進了這條暗道,便再無回頭之時,我再問諸位一次,可願如此?”


    不待蕭檀心話音落地,幾個男子已然邁步走入了那間暗門,緊接著,那剩下的百姓好似被激勵了一番,追隨著那幾人魚貫而入。


    範先生看到那深不見底的暗道,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悸,蕭檀心好似察覺到了一般,輕輕拍了拍範先生的肩膀,範先生如釋重負,便也隨著眾人進入那暗道之內。


    那暗道漆黑無光,還隱隱傳來一股腥臭的氣息。眾人摸索著前行,走了一盞茶的時分,終於見得一絲光亮。


    為首的百姓推開了那扇暗門,腥臭之味更是濃重,幾人捏著鼻子爬了出來,卻見此時已然身處安鄉伯府之內。


    這些人爬出地道,莫不以手掩住口鼻,四處環視,卻見這裏是間不大不小的柴房,門外也見不到一個家仆兵丁。


    蕭檀心走出那扇暗門,不見任何的狼狽,仍是一樣的豐神俊朗,瀟灑非凡。他那周身好似散發出耀眼的光芒,一時間竟連那月色也黯然失色。


    百姓中幾人輕聲讚道:“這蕭公子好生俊俏,長得竟好似姑娘一般。”


    蕭檀心驀地站住了身形,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神情,但他又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濁氣,在那寒冬中消弭於無形。


    “現在開始,諸位聽我安排。”


    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向前一步,齊齊低聲道:“但憑公子吩咐。”


    蕭檀心向那幾人招了招手,那幾人應聲走了過去,蕭檀心壓低聲音,道:“這府內四處都有兵丁把守,不可擅動。但擒賊先擒王,這九死一生之局,便有著生還的可能。”


    範先生一直跟在蕭檀心身邊,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蕭檀心邪邪一笑:“蕭定遠被那孫小幺迷了心智,變成了嗜血的怪物,那便是誅殺孫小幺和蕭定遠,再向這府內的人,表露我的身份,想必還有一線生機。”


    聽得蕭檀心將殺蕭定遠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來,範先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試探道:“公子,蕭將軍可是……可是你的……”


    蕭檀心聞言一愣,用雙手捂住了臉頰,雙肩再次抖動了起來,半晌方道:“為了大義,我卻……不得這樣做。”


    範先生見蕭檀心甚是悲傷,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那幾個青壯男子卻是激憤非常,其中一人憤然道:“公子大義滅親,我等定追隨公子,萬死不辭!”


    蕭檀心緩緩點點頭,徐徐說道:“這府內有著高手無數,其中最為厲害的便是那’度日如年’孫小幺。這個孫小幺,便由我來對付。至於諸位,請務必要為我擋住府內的官兵。”


    蕭檀心的雙眼清澈明朗,言辭甚是恭謹,又聽得他繼續說道:“若我能擊殺孫小幺,那我便會表露身份,也許……也許便會把握住這一線的生機。”


    “但諸位本是平民百姓,”蕭檀心一臉的擔憂,“這一次卻是搏命般的廝殺,要血染這一方土地,諸位……可能做到?”


    眾人麵麵相覷,來之前卻也是沒有想到此般做法,但也如蕭檀心所說,這些人不過是平民百姓,此等奪人性命之事,確實不知能否做出來。


    蕭檀心見眾人有所猶豫,默默歎了口氣,柔聲道:“諸位有所猶疑,也是理所當然,隻是,諸位可曾想過,在這生死關頭,一旦有絲毫的猶豫,結果恐怕便是不一樣了。”


    眾人聽得蕭檀心說下去,目光齊齊聚向了他。


    蕭檀心道:“諸位確實抱著舍身成仁的決心而來,但哪一個不是還有家人?一旦此事失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的家人又豈能置身事外?”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有些人開始不住的點頭。


    蕭檀心見眾人有所反應,沉聲道:“我話已至此,還請諸位三思。”


    那些百姓紛紛道:“公子放心!”


    “此乃生死之事,必不敢有所猶豫!”


    “我願追隨公子,誅殺妖邪!”


    蕭檀心見群情激憤,伸出手來,低聲道:“既然如此,那便隨我來。”


    眾人跟在了蕭檀心身後,蕭檀心對這安鄉府內甚是了解,一路帶著眾人躲開兵丁,毫無阻礙。隻是隨著向這府內深入,血腥氣便更為濃烈,有幾人已然忍不住幹嘔起來。


    蕭檀心帶著這些人走到了一間寢房外,血腥氣更是難以忍受,範先生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鼻子塞上,蕭檀心卻好似沒有聞到一般,低聲道:“應該就是這裏。”


    有幾個膽子大的人探出頭去,卻見這偌大的寢房外,卻不見有人看守,正要相問蕭檀心,卻見那寢房裏走出來一個白淨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神情靦腆,微低著頭,好似隨時會害羞一樣,他走出了那寢房的門,恭謹的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那扇門,然後便立在了門口,似乎在思索什麽一般。


    眾人躲在了另一間房子的側牆,見是這樣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正要衝出去,卻突然看見蕭檀心的表情,居然有了極大的變化。


    蕭檀心的表情如臨大敵,恬淡的神色變為緊張,眾人連空氣中都嗅到了一絲的恐懼與心悸。


    範先生想要問蕭檀心,卻見蕭檀心伸出一隻手,止住了範先生的發問,緩緩的點了點頭。


    孫小幺!


    這個看著有點害羞靦腆,好像隨時會臉紅的年輕男子,就是那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度日如年”孫小幺!


    趁著月色,範先生再仔細的看向了孫小幺,他的臉上竟是那樣的安靜柔和,絕不似蕭檀心口中的大魔頭。


    但在這寒夜裏,血的腥臭味愈發濃厚,就有如在那寢房裏,有著血海汪洋,能將人吞噬一般。這看著柔弱的孫小幺,在那寢房的門口,卻好似享受一般的嗅著空氣中的血腥。


    範先生覺得從腳底裏升起一股惡寒。


    他想跑,想盡快跑離這個可怕又惡心的地方。


    他有點羨慕張老三了,他也有點後悔自己來了這裏。


    蕭檀心似乎覺察到了眾人的緊張,他露出了一絲淡然的笑容。


    眾人看到蕭檀心的笑容,心裏似乎安定了下來。


    但就在眾人安心的時候,一個怯怯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你們還不過來麽?”


    孫小幺!


    孫小幺用一種小獸般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好像甚是委屈,甚是淒涼,可他的雙眼卻深邃有如這夜色,濃黑而恐怖。


    在這寒夜裏閃爍著看到獵物般的異芒。


    蕭檀心擺擺手,自己突然踏步走了出去,月色灑在了他那玉色的袍衫上,竟是如此的絕美悲壯。


    孫小幺的臉紅了起來,他的雙眼甚是無邪,柔聲道:“原來是蕭小爵爺,卻為何躲在那裏,為何不過來看看將軍。”


    蕭檀心卻不答話,冷冷地哼了一聲,範先生咬了咬牙,低聲向身後的眾人道:“這個’度日如年’,是在揭公子的短呐。”


    眾人不解,一人壓低聲音問道:“這個孫小幺,說話倒是客客氣氣的,怎麽……怎麽是在揭短?”


    範先生道:“蕭將軍本是外姓,封爵的時候有誥無劵,不能世襲。因此蕭公子也就是一介布衣,這個孫小幺卻特意叫他’蕭小爵爺’,來惹公子生氣。”


    眾人點頭道:“原來如此。”


    此時卻見蕭檀心的臉上早已沒有來時的恬淡寧靜,盡是肅殺之氣,但他仍是語氣平和的說道:“孫小幺,你知道我來做什麽。”


    孫小幺卻吃吃的笑了起來,旋即搖了搖頭:“小爵爺,你做什麽,又不用告訴我,我不過是府裏的一個下人。”


    蕭檀心冷然道:“一個下人?一個下人便可以隻手遮天,為所欲為?”


    孫小幺怯怯的低下了頭:“我也不過是聽命而已。”


    蕭檀心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把好似菖蒲的細劍,劍刃上映襯出淡綠色的劍芒。蕭檀心微微低頭,看著把柄細劍,道:“多說無益,蕭某來這裏做什麽,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態?”


    孫小幺看到那柄細劍,不自主的向後退了一步,有些惶恐的說道:“小爵爺,為何要對我亮出兵刃?”


    蕭檀心的臉色煞白,也不再答話,手裏的細劍不住的抖動,發出嗡嗡的聲響。


    孫小幺盯著那細長的劍身,沉默了片刻,卻立即爆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那笑聲有如夜梟的怪叫,在這夜裏甚是可怖。


    孫小幺笑得直不起腰來,旋即又看向了範先生等人躲藏的地方,高聲叫道:“你們也不要再躲了,不是為了殺我來的麽?不出來又怎麽殺得了我?”


    範先生等人聞言,頓時從那房側衝了出來,各自手持著兵刃棍棒,氣勢洶洶的站在了蕭檀心的身後。


    孫小幺看到眾人,卻是笑得更為開心,指著那老嫗道:“婆婆,你這個年紀,卻也來湊這個熱鬧。”


    那老嫗眼含熱淚,指著孫小幺道:“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的孩子,就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孫小幺聽後絲毫沒有動氣,伸手撫了撫臉頰,柔聲道:“婆婆,你這樣說話,可真是不中聽。”


    “聽”字甫一落地,孫小幺的身形如鬼魅般掠向了那老嫗,蕭檀心一驚,那菖蒲似的長劍出手,孫小幺與蕭檀心身形交錯,發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響,煞是好聽。


    可孫小幺身形毫不停滯,還是掠到了那老嫗的身側,眾人舉起手裏的家夥便向那孫小幺打去。


    蕭檀心急急回身,喝道:“住手!”


    但卻為時已晚,本來孫小幺站的地方,不知何時竟變成了那個老嫗。那老嫗被眾人的棍棒與兵刃砍打到了身上,頓時血肉模糊,眼見便不行了。


    孫小幺幾個起縱,又回到了那扇寢房之前,張大了雙眼,捂嘴道:“你們……你們竟然殺人了!”


    眾人悲憤非常,卻又不敢輕舉妄動,隻聽得蕭檀心怒喝道:“這裏交給我,你們衝進去!”


    孫小幺邪邪一笑,低聲道:“擅闖者,死!”


    就在眾人心裏一凜之時,蕭檀心卻動了起來。


    那一把菖蒲般的長劍,化作了漫天花雨一般,向那孫小幺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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