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生當中,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幾次入獄,險些被拉去槍斃;二十八歲時,醫生說我的腿必須鋸斷,否則生命難保,想不到蒙佛庇佑,病況好轉;五十四歲時,醫生說我隻有兩個月的生命,又在忙碌中不藥而愈。一九九五年,我年近七十,因心肌梗塞而被推進手術室,醫生說隻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我很坦然地接受,因為我知道人生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才能走過來,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都要去麵對。開刀完畢,在恢複室中醒來,回想過往種種,深深感到“千生萬死”正是我一生的寫照。


    童年時盡管家庭貧窮,沒有得到父母多少憐愛,但是親情、恩情在心中盤旋蕩漾,形成一番執著,總是難以擺脫。記得初出家時,想到父母,想到外婆,心中不免千百回轉,難以割舍。想到哥哥、姐姐、弟弟,想到親戚友人,也是牽腸掛肚,多少懷念。每當家中傳來一絲消息,或姐姐做了鞋子托人老遠帶來給我,都會讓平靜的心湖再添波濤;甚至我出生滿月時寄名禮拜的師父捎來對我的思念,或某位同學為了想念而寫一封信函,也使我因感念知遇的人情而鄉愁盈懷。多次想返回故裏探望親舊,終於還是給古寺深山的叢林規矩限製住,多少妄念在方寸中激蕩,經過“千生萬死”,才慢慢跳出私情的牢籠,悠遊於法海之中。


    本以為如此就能超然世外,但跟著而來的愛教熱忱、護教勇氣在心中翻騰,每次自問:“興教度眾,舍我其誰?”一股沛然之氣湧上胸懷。但是目睹社會多有不平,佛教界有些人又昏庸無能,經常午夜夢回,情不自已,激昂慷慨,熱血填膺。在興教護教理念中幾經掙紮,才懂得僅憑血氣方剛、一片愚誠,終是無用,必須學養充分,以待來日。一旦己立,何患無成?因此,也從愛教的框框中脫身而出,立誌發願奮發圖強,才感覺到“千生萬死”的枷鎖已不再桎梏我了。


    從一字不識到慢慢閱讀,從懵懂無知到懂得分析,從記憶全失到思辨快速,從扛榜挨罵到名列前茅,在我而言,心智上的發展亦如小龍蛻皮,需要經過多少層的剝落及愈合,“千生萬死,萬死千生”,才能得到一點成果。烽火連天,顛沛流離,每逢換老師,換學校,換同學,換地點,必須要舍棄多少,提起多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定下心來接受無常的變易。如今回首前塵,若非經曆“千生萬死”的陶鑄,學業、道業哪能有一點成就?


    在念佛堂裏想要將一句佛號念得純熟,意念上必須通過“千生萬死”的考驗,才能將心魔打敗;在禪堂裏靜坐,好不容易將腿子坐得柔軟,不再酸麻難耐,心卻如猿猴般七上八下,經過“千生萬死”的錘煉,才得到一點忘我的境界。童年的時候,正逢抗日戰爭,我以十歲之齡,就想去當遊擊隊裏的兒童兵,為國家抵抗外侮,稍盡棉薄之力;及至出家受過三壇大戒之後,仍想做一名僧眾的警察,護教衛僧。那時,對世俗也曾有一些向往,對人間也有一些抱負,覺得身為佛子,應該從事生產,不可作社會的寄生蟲、國家的消費者,所以很想為佛教興辦實業,諸如農場、礦場、窯業、學校、醫院、報館、電影院等等。此後,每當看到一片廣大的農地,就想到佛教的種子能種在這樣的平野上開花結果;每當看到工廠煙囪冒煙,就好像看到炊煙嫋嫋都變成佛教的字樣,整日為此夢魂顛倒,就如同輪回業力束縛住自己的思念。也曾有過努力的成果,像白塔小學、大覺農場、益華文具社、華藏清淨水、華藏小學、華藏織布廠等,無奈最終全部成為夢幻泡影,頓時感到眼前一片空白,“千生萬死”,不知如何了脫。


    叢林十載,過著貧乏空無的日子,寫了一封信給母親,要寄的時候卻發現沒有錢買郵票,隻好放在口袋裏,如此寫寫放放,竟也積了十幾封信。衣服鞋襪常常是揀老和尚往生遺留的舊物穿著,破了,就用紙糊一糊再穿,千瘡百孔的衣物似乎代表著出家僧侶“千生萬死”學佛求道的決心。


    離開焦山到南京、離開大陸到台灣之際,匆忙之間,書籍、衣物無法帶走,隻有轉送他人。渡海來台,在基隆下船,從台灣北部走到南部,從南部走到北部,沿途民眾大都打赤腳,眼巴巴地望著我們,我們隻好人境隨俗,把僧鞋扔了,買一頂鬥笠戴在頭上。後來,煮雲法師從普陀山來台,我將僅有的長衫相贈,從此一襲短褂,一穿數年,後來有了一點□錢,才買布染衣,自製僧衣。一種失而複得的心情油然而生,仿佛物品也會死而複生,這才醒悟:“千生萬死”就在眼前,何必往他處體會輪回流轉?


    其中有好長的一段期間,我是處在三餐不繼的饑餓狀態。記得有一次到日月潭傳教,因為沒有錢買回程車票,隻得將別人剛剛送我的二十型派克鋼筆賣給他人,才有錢回去。也常常由於買不起一張公共汽車車票,所以從台北車站步行到萬華,隻為了將一本雜誌編好。每次在印刷廠裏排版時,因為買不起麵包,終日以喝水充饑,發現還是可以挨得過去。“千生萬死”的忍耐,換得自己慧命的長存,也是很值得的。


    多少不懷好意的惡言,多少嗔恨嫉妒的惡行,多少冷漠拒絕的表情,多少輕視不屑的眼神,如果自己的心念不堅,無法從“千生萬死”的煩惱中解脫出來,很容易就被無明的巨浪波濤所吞噬,而終至於萬劫不複。


    也曾怨恨自己沒有特殊長才,不能受完整的教育;煩憂自己缺乏好因好緣,無法憑仗強勢的背景,以致無法光大師門。也曾氣惱人間功利充斥,缺乏正義。悲憤社會沒有法理,不講公平,以致內憂外患踵繼,身心交相煎迫。繼而反觀自照,又慚愧自己福德不夠、道行不夠、年資不夠、能力不夠,故而立誌奮發,積極向前。回顧當年,如果不知回頭轉身,不能從“千生萬死”的境界裏及早出離,如何尋求安身立命之道?


    從樸質無華的叢林來到五光十色的城市,從深山苦修的古刹走到熙來攘往的都會,起起伏伏的心念猶如經曆“千生萬死”的人天交戰,才使羞澀內向的我鼓起勇氣,轉而擁抱大眾。早在棲霞山寺出家時,我就已經立定誌願不做住持,要往教學方麵發展,但是天不從人願,初來台灣,佛教不昌,哪來這麽多學生給你教學?隻有先撰寫文章發揚佛教,多少次搜索枯腸,伏案苦思,一篇一篇的文稿如同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輪回,卻被人誤以為懶惰,不事生產。心想:無法堅持理想,隻有向現實妥協,但一意妥協也不是辦法。思緒排山倒海而來,如“千生萬死”般一波又一波地湧入方寸之中,終於決定日修苦行,服務寺眾,夜撰文稿,實現理想。後來又走上弘法度眾,甚至建寺安僧的道路,雖是千不願,萬不願,多少猶豫,多少考慮,方生方滅,方滅方生,如“千生萬死”般在心頭攪動不已,但形勢所逼,沒有選擇,自佛光山開山以來,遂揭櫫“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濟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的宗旨以為標的。既經決意,永不退票,一路走來,無怨無悔。感謝常住三寶、龍天護法、十方信眾,護我、愛我、助我、敬我,若非如此,怎能從煩惱妄想的“千生萬死”中解脫至今,達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


    出國弘法,看似非常風光,其實在飛機上一坐,短至數小時,長至十數小時,甚至數十小時無法活動自如,抵達目的地,感覺有如脫了一層皮。往往從熱帶到寒帶,跨越數國,還得適應各國的氣候、時差、風土、人情、飲食。一下飛機,不斷地講演,不斷地會客,不斷地座談,不斷地照相。我下榻的房間人來人往,是客堂,也是飯廳。是會議室,也是電話間。對於不同的人,我必須要有不同的對待方式;對於不同的問題,我必須想出不同的解答方案。一次出國就好像經曆了“千生萬死”,更何況一年多次的環球弘法。


    別人聰明,一講即悟,我必須千百次斟酌,才能知道本末究竟。別人能幹,一件事情一次完成,我必須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別人一之,我十之。由於抱定“千生萬死”的決心,一切方能從無到有,從少到多。


    從最初一所佛學院到目前十六所佛學院,從最初二十個學生到現在將近兩千名學生,當中隨順各種因緣,或改變學製,或更易老師,或改善教案,或革新教學方法,雖然隻有三十四年的曆史,卻也好像曆經了“千生萬死”。


    一份《覺世雜誌》已經一千多期了,中間多少曲折變化:光是搬遷,就不下十次以上,形態大小從四開、三十六開到十六開,發行量從剛開始的二千份到現在的四十二萬份。多少年來,看著坊間許多雜誌社從有到無,而我們是憑著“千生萬死”、求新求變的共識,才得以屹立至今。


    即使一首簡短的《三寶頌》,也是“千生萬死”,不斷醞釀的結果。如果不是四十年念念生滅,心行思維,哪裏有現在《三寶頌》的歌聲在各種佛教集會中傳出呢?


    從雷音寺、壽山寺開始,到世界五大洲近二百間寺院,更是集合多少人力、財力,曆經多少周折才得以完成,可以說一切的成就都是用“千生萬死”來**的。


    佛光山寺院登記,足足等了十年,甚至有些建築的許可證是到開山三十周年之後,才陸續核發下來。放生池蓋好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衝垮;土牆建成了,一次又一次被颶風吹倒。每到雨季,驚心動魄,我和弟子們鎮日巡視,好像在和大自然作“千生萬死”的搏鬥。記得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第一天報到日就遭逢馬達故障,我隻有守著修理工人寸步不離,甚至在佛前發願:“如果再沒有水來,我願將身體的血液化為流水,供給大眾飲用。”直至工人說已經修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穿過樹林,爬上水塔,摸到汩汩的流水,二十四小時的心焦如焚才一掃而空,耳聞早課的打板聲,我才覺醒已經一日未眠,仿佛經曆了一場“千生萬死”的噩夢。


    辦活動,怕沒有人來參加;辦法會,怕細節不周;辦講座,怕天公不作美。辦雜誌,怕無法如期出刊,種種考量,種種策劃,如果不是抱著共同存亡的決心,將相關的人、事、地、物安排妥當,以“千生萬死”的態度精益求精,如何能將事情辦得盡善盡美呢?


    即使如澳大利亞的南天寺、南非的南華寺,雖然承蒙當地**獻地,但也需要籌備擘畫,像市長、議長等**官員及建築師、工程師數十小時的飛行,我和慈莊、慈容也是多次赴往勘察,由於大家都具足了“千生萬死”的毅力,前仆後繼,勇往直前,南半球第一大寺於焉成立,戰亂不斷的黑暗大陸也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從小被老師打罵、責怪,甚至冤枉、委屈,從傷心難過到直下承擔,成長的代價需要經過多少“千生萬死”的心路曆程。及至後來,收徒納眾。許多人羨慕我徒眾滿天下,但是有誰了解:度一個信徒,需要多少年和他周旋,不秉持“千生萬死”的發心,哪裏能讓他得度?教一個弟子,需要多少年慈威並濟,不具備“千生萬死”的耐煩,哪裏能讓他柔軟受教?但徒眾不解,往往怨怪:“你耳根軟,聽信人言。”“你不了解我。”“你不公平。”其實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我不從這些情緒的言語裏“千生萬死”地磨煉出來,如何領眾熏修呢?


    苦難固然是一場“生死”,榮耀也是一場“生死”。挫折是一場“生死”,成就也是一場“生死”。多少師長慈顏愛語的慰勉,多少信徒恭敬虔誠的供養,多少人士美言恭維的讚歎,多少機關獎章牌匾的表揚,如果不把它們看成修養的曆練,任其埋沒大誌,也難以從“千生萬死”中解脫出來!


    出家六十年來,師長同道中,一些人年紀輕輕就亡故了,一些人老成凋謝,目睹於此,對於“千生萬死”的人生早已感悟良多。信徒之中,有些人因親人傷亡而學佛修行,將小我投入大我之中;有些人因看破世事而積極向道,尋找生命的意義。所以,人必須要經過“千生萬死”的體會,才會珍惜自己的人生。


    生命,有生、老、病、死;心念,有生、住、異、滅。物質,有成、住、壞、空;甚至細胞,也會自己更新,可見輪回流轉是極其自然的道理,並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麽可悲。可悲的是許多人不了解其中的意義,任其生滅,以致生命如行屍走肉,暗淡無光。儒家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令其空無貧乏。禪門則主張:參禪要參到一個轉身時,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是不死的!我們唯有了解“千生萬死”的真諦,進而積極奮發,才能邁向圓滿。


    (一九九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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