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家雜誌社向我索借三百萬元新台幣,我無法應付,便撰文毀謗我,弟子們氣憤填膺,有些人主張筆伐聲討,有些人建議訴諸法庭。當時我在台北弘法,因此就近於普門寺集合住眾,對大家說:“別人對我們的禮遇尊重,不是當然的,所以我們應該湧泉以報;當我們受到傷害打擊時,則應該認為這是當然的,因為父母生養我,師長教育我,社會成就我,國家保護我,平時我們就擁有這麽多好因緣,相對而言,一些突如其來的挫折逆境,正可以考驗我們的氣度,可以豐富我們的內涵。因為無聊的傷害破壞,是打不倒一個人的,做一個真正的人,要經得起四麵吹來的八風,將一切的橫逆都視為是當然的……”一席話下來,總算平息了大家的怒氣,也趁此機會,隨緣上了一堂“宗門思想”課程。隻是有誰知道,從非當然到當然,我是經過了多少的修證曆程,才有這麽堅固的信念與體悟。


    我十二歲那年就在棲霞山寺出家了,在常住裏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清眾,臉皮又很薄,剛開始時,上課聽不懂,下課也不好意思問。既不可以外出,又不能和他人來往,家書寫好了,沒有錢買郵票,好不容易熬到學期結束,學院放假,眼看同學們提著行李回家,我也跟著他們到大雄寶殿向佛陀告假,正要踏出殿門時,家師誌開上人把我喝住,罵道:“站著!回什麽家!”我隻得忍住稚子乍離家園,對家鄉的孺慕之情,禁足閉關,有時心裏好苦。可是再想想:沒有人要我出家,是我自己願意的,所以也就視為“當然”地接受下來。既是當然的,為什麽要感覺苦呢?


    從棲霞律學院結業以後,我又到焦山、金山、天寧等名山古刹參學,當時的教育不但是專製封閉,可說是無情無理。常常把地掃好了,老師不滿意,就要重掃;再檢查,看到幾片落葉掉下來,“不行!”又得再掃一遍。飯吃飽了,糾察師過來,命你再去吃一碗,你就得撐著肚子吞下去,否則,一個耳光隨即打下來,完全沒有人情可講。同學說某人故意找我麻煩,我卻覺得這就是教育,老師肯教,自己才有機會成長;能成長,才有未來一,所以對於一切的棒喝,乃至冤屈,我都“想當然”地全盤接受。順逆境遇皆能當然接受,天地間的光暗就都不一樣了。


    十五歲受戒時,更是備受諸苦。一到了戒場,戒師先找戒子問話審核。第一個戒師問我:“是誰要你來受戒的?”


    “是老師要我來的。”


    “難道老師不叫你來受戒,你就不來了嗎?”說罷,一連串的楊柳枝如雨點般落在頭上。


    到了第二個戒師那裏,他又問同樣的問題,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於是答道:“是我自己要來的。”


    沒想到“啪!啪!啪……”腦門上又是一陣痛楚,“可惡呐!老師沒叫你來,你竟然膽敢自己跑來!”


    第三個戒師還是問先前的問題,這回經驗豐富,所以畢恭畢敬地答道:“是我自己發心來,師父也叫我來的。”自以為這個答案應該很圓滿,結果,“你這麽滑頭!”當然接著少不了一頓狠打。


    頂著一腦子亂冒的金星,來到最後一位戒師的位子前麵,我沒等他問話,直接就將頭伸了過去,說道:“老師慈悲,您要打,就打吧!”


    受戒期間,跪聽開示、打罵杖責是“當然的”訓練,甚至連如廁也受到限製,一個人忍耐不了,中途溜走;也有些人一麵抱怨牢騷,一麵受完戒期。而我認為這些都是老師的大慈大悲,所以帶著感恩的心情,“想當然耳”地度過了五十二個難忘的日子。


    十九歲那年,我到焦山佛學院念書。記得有一位教授曾有意推薦我進教育學院讀書,我興高采烈地向家師稟告,卻遭來一頓責罵:“混蛋!佛教教育都沒有讀好,還要到外麵去受什麽社會教育!”


    後來,雖然家師送另一名師弟去教育學院念書,但是我心裏一點也沒有不平之感,隻覺得“這是當然的”!過了幾年以後,師弟離開了佛教,我這才深深地體會到家師對我的殷切期望,因此更將學習中的一切磨煉都視為“當然的”過程。有“當然”的感受,是多麽的美妙啊!


    那時,焦山佛學院的院長是雪煩和尚。在校期間,他從來沒有和我講過一句話,看到我時,也總是兩隻眼睛炯炯如炬地朝著我看。有人說:他老是在瞪我,我卻覺得他不是惡意的,即使如此,我也認為這是“當然的”——在學習階段,自己一無所知,有什麽資格要求師長對我們好呢?或許因為我對他恭敬一如,後來他說,這麽多學生當中,最欣賞的就是我。我自覺一無長才,在受寵若驚之餘,細細回想往事,很慶幸自己在一開始時,就能“想當然耳”地在無情無理的教育中茁壯成長。


    十餘年後,我邀真華法師為《覺世》撰稿“參學瑣談”,文中對於參學的道場表示很多不滿的意見,其實這些人、事、地,我也通通經曆過,隻是那時都覺得“這是當然的”,所以未曾覺得不好,也讓我在覺得“當然”中感到沒有什麽不平,因那些是教育啊!


    十年的參學生涯瞬間即過,後來,我也從事教書工作,由大陸來到台灣,從小學校長到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從佛教學院教師到大專院校教授,從講授佛學到教導國文,從教人唱誦到指導寫作,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學生的頑強中熬煉自己的耐性與慈悲,“想當然耳”地調適自己的教學方式與授課心態,以求契理契機,如今可說是駕輕就熟。曾有人問我多年來的執教心得,我覺得學生固然應該接受,老師也必須改進,彼此都要從容忍受教中教學相長,如果能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最後的“一切想當然耳”,就是一種進步,就是一種成功了。


    深感凡事如果都自認有理者,就不易成長。在過去,有老師耳提麵命地教我,如今弟子、信徒有時也會不吝“指教”,對於這些,我都“想當然耳”地承受“教誨”,因為“吾愛尊嚴,但吾更愛真理”,在真理的麵前,沒有長幼之序,也沒有尊卑之分。


    直到現在,我還是一直以“一切都是當然的”來自我勉勵,教育徒眾。弟子中曾有人問我:“您教我們要‘想當然耳’地服膺真理,什麽是真理呢?是現代的知識科技?是經典裏的十二分教?”我覺得這些都是,但也都不是,因為真理不假外求,在自性中本自具足,最重要的是必須懂得尊重與包容,否則即使是讀遍千經萬論,學富五車,也不過是窮人數他寶,自欺欺人。一旦境界來臨,還是照樣被五欲塵勞所障礙迷惑,有時甚至鑄成大錯,還不自知。一切“當然”,那就能心境一如,物我兩忘。


    童年時,家境十分貧困,我的幾位舅舅雖比較富裕,但也沒有心力相助,我一直覺得這是“當然的”。後來我到人文薈萃的焦山念書,他們幾次托我代買字畫,然而卻未曾給錢,我那時一貧如洗,但還是節衣縮食,將佛事□錢一點一滴地儲存起來,依言代購。盡管後來母親知道了,為我心疼不已,我還是認為給人方便、給人利用都是“當然的”。


    別離鄉裏四十載後,我才得以與家人取得聯係。親戚們這時都來函要我寄美金給他們建房子,接著,又多少次向我索取電器用品。母親獲悉後,要我不必煩心,而我始終認為給人是表示自己富有,乃“當然”之事。所以,每次回大陸,我不但購物送給至親好友,即使與自己稍有關係的老師、同參、學生、鄉人,我都一一資助饋贈。


    徒眾常問我:“那個人這麽壞,您為什麽還要幫他呢?”因為我向來覺得寬以待己,嚴以待人不是當然的,忠厚恕道才是當然的,隻要這個人對別人能有一點點好,即使於我薄情寡義,我還是想成就他。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名叫解仁保的鄰居,曾經陷害家父入獄,後來一度失業,生活潦倒,母親竟然不計前嫌,勸我乞求恩師為他覓職,我當時心中很不以為然,但基於母命難違,還是遵照行事。


    古訓有雲:“姁之嫗之,春夏所以生育也;霜之雪之,秋冬所以成熟也。”在人海沉浮裏,受苦受難、委屈冤枉都是“當然的”,惟有堅持信念,我們才可以隨遇而安,隨緣生活,隨喜而作,隨心而住,為自己找出通路。在這個世上,給人歡喜,給人信心也都是“當然的”,隻有抱定這種決心,我們才能夠不計得失,無視榮辱,盡其在我,為所當為,一切皆“當然”耳。


    (一九九九年七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往事百語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遠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遠廉並收藏往事百語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