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十分湊巧:在俗家兄弟三人中,我排行老二;出家以後,在師兄弟三人裏,我又處於仲位,可以說我與“老二”很有緣分,而我也很喜歡當老二。因為老二可以揀老大的衣服鞋襪穿,雖然已經不新,但也不算太舊;老二不懂的事,可以“蕭規曹隨”,跟著老大的方法去做,盡管不一定十分正確,但也不會相差太遠。總之,我優遊在“老二”的天地裏,自得其樂,最重要的是,我安於做好“老二”的本分,在承上啟下當中得到無限的滿足。


    在同學裏麵,我最敬佩的就是智勇法師。他不但辯才敏捷,文筆流暢,而且富幹道義,精通武藝。基於一份景仰之心,我待他有如兄長,甘於追隨左右,任其差遣,凡接受一點衣食供養,我便轉贈給他,寧可自己受凍挨餓。對於他所交代的一切事情,我看得比自己還來得重要,一定想法子妥善完成。雖然我們年齡相仿,但是《論語》中所說的弟子之道——有事,服其勞;有食,先生饌——我可以說通通都做到了。


    一九四七年,時局動蕩,人心渙散,再加上佛教衰頹,無補時弊,因此我四處籌款,出資興辦《怒濤月刊》,宣揚興教救國之道,並且推舉智勇法師擔任社長,而我自願做副社長,為他效勞奔忙。由於大家配合自然,理想一致,社務蒸蒸日上,獲得許多好評。記得蔣夢麟先生曾說:“做事時,困難不成問題,危險不成問題,所患者,無偉大之精神矣!”國父孫中山先生就是憑著“立誌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精神,得以創立民國。我與同道們雖然僅具微滴之力,但是以堅強的正念為動能,匯入江海,終於一瀉千裏,形成波波“怒濤”,在教界產生激濁揚清的效應。


    在舊僧勢力澎湃激揚的當時,位居全國首善之區的南京名刹華藏寺蔭雲和尚竟然邀請我們前往接管,大家一致公推智勇法師做住持,而我理所當然地又在他手下擔任監院,為他做種種策劃。在彼此配合無間之下,大家眾誌成城,拚死抵擋舊勢力的種種壓迫,將寺務漸漸帶入正軌。


    一九四九年,我渡海來台。初時三餐不繼,生活極為落魄,但還不是很大的問題,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找個真正誌在興教利民的寺院,長期奉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間,承蒙一些同道看得起,想將道場寺院交給我管理,然自忖出家學佛,不是為了做住持而來,若不能改變當地佛教崇尚愚昧的現狀,何忍坐享十方供養?例如台中佛教會館、新竹青草湖靈隱寺、苗栗法雲寺等,我都因此婉拒,寧願一麵從事苦役,一麵閱藏撰文,以一管禿筆,將正信佛法介紹給大家。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沒有人肯去偏遠的宜蘭弘法,覺得這才是一份真正有價值的工作,於是放棄在都會發展的機會,自願獨往這風雨飽潤的山城。在那裏,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隻是無名苦役,每天搬蒲團,搬桌椅,讓不同程度的人了解佛法,更努力接引青年佛子,教導他們中文寫作,閱讀佛經。每次到各地鄉鎮弘法以前,我總是將台詞寫好讓他們背熟,而他們也都能不負所望,在台上表現得可圈可點。慈莊、慈惠、慈容、慈嘉……乃至目前在教育界的鄭石岩、林清誌等,數十年來弘法不斷,都是在那時種下了菩提幼苗,如今他們不但自己花果滿樹,同時也在各地撒播種子。慧定法師的朝元寺、如學法師在世的師子會等,我都曾用心為他們作幕僚策劃。我覺得隻要有機會為眾謀福,不必計較你我,甚至在幕後默默工作也很好,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有一份為教為眾的共識。


    一九五四年起,我曾經參與高雄佛教堂的籌建工作十年之久;落成後,我推舉月基老和尚任住持,自願在他底下擔任監院。當時一心隻想從旁輔佐,讓寺務健全起來,使更多南部人士均沾法益,所以不計勞苦,南北兩地奔波。無奈內部人事複雜,大家都爭著要做“老大”,因而爭執頻起,我觀察分析,自覺勢不可為,所以告辭離去。但月基法師建設棲霞精舍,他任住持,我仍做老二,直至他圓寂。之後我不但不去做老大,連老二都放棄。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徒步走到高雄車站,回憶十年間,眼看著矮屋高樓平地起落,滄海桑田變化無窮,深深感到世事的興衰看似無常,其實還是有一些常規可循——如果自身有不敗之資,即使是外患交乘,也能繼絕存亡,否則,盡管是因緣殊勝,終將步入窮途。無論是富國也好,興教也罷,都和“人”的思想正確與否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必須從根本“樹人”著手,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基於當時在北部法緣益廣,應酬日多,無法專心辦道興學,所以幾經考慮,決定告別繁華的台北,轉往南部偏僻鄉間辦學招生,授以正統的叢林教育。那時外省僧侶住在北部,都是神通廣大,住在南部的人,好像矮了半截,隻有以“老二”自居。但佛光山的畢業生數以千計,目前都在各地弘法利生。回顧位居市區要津的台北佛教界,甚至高雄佛教堂,三十年來卻是紛擾不斷,至今有寺無人住持,當年的信徒也都四散他方,隻有徒增興歎。


    我不僅熱心僧伽教育,也積極從事社會教育。一九六四年,我與南亭、悟一兩位法師共同發起籌建智光商工學校,並推舉南亭法師為董事長,感謝他幾次推讓後,終於答應就任。可惜當年的君子之風,卻沒有澤及後人,目前的主事者竟然處心積慮地欲將我這個創校董事除名於外,撫今追昔,對於今人否定前人努力的心態,連“老二”也要除之而後快,安能妄想老大?


    由於顧慮到貧苦的山區民眾就醫不便,一九八三年,我們首創“雲水醫院”,每天用車子將醫護人員載往偏遠的鄉間,為貧苦的山民診療,而且為病患洗澡擦藥,整理居家環境,做盡“孝子賢孫”的工作。因為做的都是卑微的“老二”事情,後來,慈容、慧龍、依融、紹覺、永勝等,陸續當選為台灣好人好事代表。


    當佛光山漸漸在國際嶄露頭角之際,有鑒於**人十分排斥出家人,所以隻得把“佛香精舍”設在九龍的一棟公寓裏,默默接引信徒,等到在紅磡體育館舉辦了幾次大型講座以後,時機成熟,我們才又成立“佛香講堂”,廣施法雨。最近,**最大佛教道場之一的“東蓮覺苑”也聘請佛光山慈惠法師前去住持管理。這一切的風雲際會,豈是偶然得來?所謂“自助,然後人助之。”古德說:“要做佛門龍象,先做眾生馬牛。”想要成就任何一件事,就得效法秋圃老農,躬身耕耘,培植善因好緣,才能有豐碩的收獲。


    所以,當我聽到有人稱讚我創下了許多“佛教第一”時,心裏真是慚愧極了。匱乏如我,隻不過是努力做一個“跑腿”的“老二”,將各種人、事、物結合在一起罷了。無論是建寺安僧,還是弘法度眾,都是眾人因緣成熟,感應道交所致。因此我常說:“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檀那。”往後這份福報能否延續下去,還必須靠大家共同努力,“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要光看到高高在上的“老大”,那些無名的“老二”才更偉大!


    佛法說萬法相互緣起,故法法平等,每一法都可以是“老大”,也可以都是“老二”,但看你以什麽角度去觀察。紅花如果沒有四周的綠葉圍繞,怎能顯得嬌媚動人?主角假使沒有諸多配角的陪襯,也表現不出他的重要性來。所以綠葉、配角其實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做個“老大”,能夠領導群倫,固然很好;做個“老二”,去成就別人,也很偉大。曆史上,項羽打天下,結果竟是劉邦得天下;陳友諒先自立稱雄,南征北討,後來卻是朱元璋統一大局,坐上王位。世事不必強求,隻要因緣具足,自能水到渠成。


    當初,我自號“星雲”,隻想自我勉勵做星雲團裏的一顆小星星,以一己微弱的光芒和其他星光互相輝映,光照寰宇。如今佛光遍照五大洲,當年的心願已逐漸成就,印證了發心行道自能聚合善緣,其果報是不可思議的。最怕的是自己說食數寶,不肯耐煩吃苦,連一點亮光都吝於付出,你不願做“老二”,誰服氣你做“老大”呢?


    五指中的拇指,由於生得肥矮,所以能成其大用,試想吃飯、寫字,哪一樣不用到它?高山不辭土壤,故能成其高。大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天地無私,故能覆載萬物;真如無相,故能遍於一切處。凡此種種,證明古德所說:“無欲則剛,自勝則強。”因此,我們如果想要展現成功的人生,必得先從“老二”做起,不強出頭,隨緣隨分。如果能在服務奉獻當中成就他人,在努力工作中實現自我,那麽不管現在或將來是否能當上別人的“老大”,至少你已經做了自己的主人。


    (一九九五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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