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白刃吹刮臉頰,幹枯的樹木形狀酷似索命鬼,空氣中偶有白色絮狀漂浮物。


    即便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下,若非山脈與人群的遮擋,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東西也能一覽無遺。


    如今…在微服出巡的天子劉宏麵前。


    這濟南國的景象…簡直可以用“觸目驚心”四個字來形容。


    天壤間,曾象征豐收的金黃色鬆軟土壤,如今到處已經被黃河衝垮,到處都是被水淹沒的跡象,其中還夾雜著白色的霜。


    若是不小心腳踩上去,保不齊整個人就會深陷下去…


    “這…”劉宏感慨道:“好好的田畝,竟也能變成要人命的沼澤!”


    護送劉宏的黃忠與魏延也是滿麵愕然之態…


    他們本以為,曾經瘟疫肆虐下的南陽…百姓們就夠慘,夠水深火熱了,可誰能想到…比起這裏,南陽的百姓簡直像是生活在天堂。


    路邊曾經象征生機的綠色草葉,如今隻剩下一個個坑窪,連根草都不曾見到,還有那大樹…就連樹皮都快被人刮幹淨吃掉了…赤身裸體聳立在風中,任憑寒風、任憑這裏的苦寒百姓、任憑無可抗拒的一切因素,肆意搜刮、掠奪、淩辱自己。


    它時不時被寒風吹下折斷的幹枯軀幹,以肉眼可見的形勢在告訴路過的人,它在逐漸凋零。


    “那些小孩在做什麽?”


    劉宏指著不遠處的幾個孩童,他們湊在一起…在爹娘的幫助下,努力的蹲著身子,撅著屁股…


    “陛…啊不,老爺…”蹇碩還是習慣稱呼陛下,可想到陛下三令五申,這是微服私訪…於是趕忙改口,“老爺…還是不要知道這些的好…有辱聖聽!”


    就在這時…


    農婦粗鄙的聲音傳來。


    “二狗,再用力些。”這農婦拿著一截樹枝,在兒子的肛部小心戳挑。


    小兒子雙手抓著枯草,使出全身力氣,帶著哭腔,“娘…孩兒拉不出來。”


    “快了,快了…”農婦含淚…


    其實她兒子的肛部已經戳出血了。


    過了半晌…


    隻聽得這兒子一聲痛呼,然後直接暈倒在地,農婦卻高興的說道,“出來了,出來了…”


    劉宏無比心痛的看著這一幕…這下他總算知道,為何蹇碩說,有辱聖聽…


    嗬嗬…有辱聖聽?


    這時候,橋玄輕聲道:“這在大漢的一些混亂的城郡算是司空見慣,這些孩子沒有吃的,隻能吃些父母煮下的半枯的草根,就著熱水胡亂充饑,可吃下去容易,拉出來難哪!這小孩子算是幸運的,有不幸的…草根在肚子裏消化不了,浮腫起來,活活的給撐死了。”


    這…


    聽到橋玄的話,劉宏的一雙眼眸瞪得碩大,他是觸目驚心。


    他那瞪得像銅鈴一般的眼睛,“為何這些?沒有人奏報朕?”


    這隻是冰山一角…劉宏不是沒有心裏準備,可…他悲哀的是,哪怕是這冰山一角,滿朝群臣,哪怕是他信任的宦官,沒有一個報送給他。


    他真的就像是羽兒說的那般…在皇宮裏,他就是一個聾子、瞎子!


    “陛下…”


    橋玄“唉”的歎出口氣,“不是不報,而是沒法報啊,這些…若非陛下親眼所言,任憑誰報上去,陛下會信嘛?更何況…如今陛下看到的隻是黃河水患下,濟南國災情的一幕…嗬嗬,這濟南國比這災情更嚴重十倍的還多著呢?這麽多…從哪去開始報呢?”


    呼…


    橋玄的話讓劉宏長長的呼出一口粗氣。


    這一刻,他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他給蹇碩使了個眼色…蹇碩會意,拿出一些吃的交給那些小孩子。


    看著那婦人“噗通”一聲跪倒,腦袋像是搗蒜似的朝劉宏、蹇碩等人拜個不停,劉宏這才知道,最真心的跪拜不是朝堂上的三跪九叩,而是百姓們打從心底裏的感激。


    “走…繼續!”


    劉宏無比艱難的說道…


    這一刻,他已經體會到…大漢國事蜩螗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麽!


    …


    …


    那邊廂,曹操也剛剛結束。


    夏侯淵在搭帳篷,曹操則坐在地上拿起筆在竹簡上寫著什麽。


    “三弟,愚兄這些日從濟北繞到濟南所見所聞,觸目驚心…愚兄每到一處,災民、難民、窮苦百姓就會一擁而上,男人們雙膝跪地,團團圍住我與妙才,不斷磕頭請求施舍,這一瞬間,我想起了曾經…你讓我在頓丘救助流民時,開倉放糧的景象。”


    “這種感覺與那時何等的熟悉?三弟…你總跟我說,災害、亂象…是檢驗人心的標準,果不其然,濟南國…處處都是苦寒冷人,在這裏,愚兄見到了母親將孩子丟下不管,愚兄見到了父親深夜私藏全家吃食,愚兄見到了,男人娶女人的目的是為了將女人變賣換幾日的口糧,也見到了到處有官府來四處征糧、修祠!”


    “這濟南國太亂了,似乎每個百姓都是那些富豪大戶的獵物一樣,他們已經這麽貧苦,可每個富豪大戶卻依舊企圖從他們身上搜刮糧食…誠如三弟說的,這裏比頓丘亂十倍,也誠如父親所講,濟南國的水深不可測,可…既愚兄來了,那…愚兄就試著去鬥鬥這紛亂的天!”


    寫到這兒…


    夏侯淵搭好了帳篷,他比較老實,打小對曹操的話言聽計從…


    “大哥,明兒還要繼續逛麽?”


    “不逛了!”曹操輕呼口氣,“明兒進城,去官府!”


    “大哥要去上任?”夏侯淵有些驚訝,“我還以為大哥不想做這濟南相了呢?”


    “嗬嗬…”曹操笑了,“妙才,咱們來都來了,總該為這邊的百姓留下點兒什麽吧?”


    噢…


    夏侯淵撓撓頭。


    大哥的話就跟柳觀主說話似的,有時候讓人聽得雲裏霧裏…


    “成”…盡管不明所以,夏侯淵還是點了點頭,“大哥說怎麽做,我就怎麽做…隻不過,去頓丘上任時,大哥提前招募了不少力士,也正是這些力士…才能讓大哥打擊豪強,可這次…咱們一沒錢,二沒兵…若是這些豪強地主為難起來,那可…”


    夏侯淵又一次撓了撓頭,連忙追問道:“要不,大哥這次向柳觀主借點?”


    “不用!”


    這一刻的曹操顯得頗有信心,“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這次靠咱們自己…”


    啊…


    夏侯淵眨巴了眼睛,他不可思議望向這位大哥,大哥這次有點陌生啊…不坑爹?又不坑兄弟?那錢從哪來?


    “哈哈…”曹操笑了笑,他拍了下夏侯淵的肩膀,笑道:“濟南國有的是錢!”


    這話脫口時…


    尤能看到,這濟南國不知道被“祠”霸占的多少農田。


    這些地…是富人手中的聚寶盆,卻也是窮人的願景與希望啊!


    …


    …


    話分兩頭。


    新晉的濟南相曹操十幾天不露麵…濟南國內的富戶可等不及了。


    這是真的慫了吧?


    富戶們這麽猜測,忍不住心頭狂跳。


    他曹操不來上任,是最好的結果!


    而往往…人們的神經鬆懈下來,各種腐化苗頭就會迅速抬升,繼續飲酒作樂。


    一時間,官府衙門成賭局大排檔,各治所“兼營”茶肆、酒坊,濟南街巷特地從江南請來的藝人,絲竹管弦,營生照舊。


    前往濟南,並沒有人認識曹操一行。


    他想先在驛站中休息,第二天再去濟南國君主劉泰那報道。


    可轉念一想,還是改投一家平民旅店,他也要在城裏…暗訪一番。


    果然…


    濟南國不僅城外有鬼,這城裏更有鬼…


    “好個濟南國繁華場啊…”


    曹操望著這夜景連連感慨…


    也難怪…這裏的夜晚花燈燦爛,酒坊花街鱗次櫛比,富戶公子大人三五成群,下館子、聽曲子、逛窯子、撈票子。


    儼然…這裏的人民看似安居樂業,一派生平氣象,滿街繁華,就是洛陽也比不上。


    而這,讓曹操漸漸皺起眉頭。


    在東漢,除了有爵位和皇帝禦賜特許,任何人不得私自享用音樂,更不用說商業演出。


    這是律法…


    往往一項法令在朝廷或者都城還執行得很好,到了地方,也就那麽回事了。


    可這在曹操的眼裏,實屬犯禁。


    “看看這些濟南國的富商、大戶…”曹操朝著夏侯淵感慨道:“就是陛下也沒有他們日子過的舒坦!”


    夏侯淵也蹙著眉:“誰能想到,一個‘侯’國…繁華程度、奢靡程度都可以比肩洛陽城了。”


    “哼…”曹操沒有說話,隻是留下冷冷一聲哼哧…


    次日…


    清晨起來,曹操獨自信步於濟南大街。


    城外還不明顯,這城裏…可謂三步一祠、五步一廟。


    這些祠廟有的巍峨,有的富麗,都占據大街顯要位置。


    跟小巷中低矮簡陋的民居相比,簡直天壤之別,更別說還有路邊無數住在屋簷下的婦孺老幼…


    “活人宿街頭,死人占祠廟。”


    曹操心裏滴咕著…


    走訪過黃河南北,又走訪過大街小巷,第一手民生資料…曹操算是徹底掌握了。


    終於,上任期限最後一天…


    曹操帶著隨從和簡單的行李前往國相府。


    他的前任早已經掛印消失,剩下的主簿、功曹等正在和鹽業、治安、稅收、戶籍等主管們圍坐在席子上邊玩骨牌邊商議。


    “今天是曹操上任期限最後一天,他要是再不來,咱們就得趕緊寫奏折,要朝廷再派新的國相來,否則,不成規矩呀!”


    “也是,下一個來的,至少…張常侍不會這麽畏懼,咱們也就不用怕啥了!”


    話說到這兒…


    主管鹽業的傅德捏著一張剛自摸到的牌,對大步走進國相府的曹操,扯著泰山味十足的濟南方言便喊:“出去,爺們今兒不辦公!”


    曹操與夏侯淵仍舊往裏走…


    主管冶煉業的錢山毫不耐煩:“你這人屬狗的是麽?我們新國相還沒上任,不辦公!聽明白了嗎?滾出去!”


    說著話…還有兩個衙役懶洋洋的起身去攔曹操。


    哪曾想…夏侯淵一腳一個,將兩人絆倒。


    曹操走到他們正在議論的席子正麵,微微一笑,操一口京腔:“丫的,你們為什麽不認為,咱就是新國相,就是來辦公的呢?”


    聽到一口標準洛陽官腔,幾位在座官員並未驚慌失措,他們見得多了!


    但也不否定這人不是曹操。


    當然,因為…背後又靠山,這幾位…倒沒有出現立刻爬地求饒的場麵。


    主管戶籍工作的張流右眼角長有一個黃豆大的脂肪瘤,上麵還有幾根長毛,足有兩寸長,可見歲月長久。


    他鎮定地上下打量曹操:“既然是新來的國相大人,就應該亮出相印和即任公文。”


    曹操從袖子裏拿出官印和即任公文。


    “來,好好看,看看咱這京官是真的假的?”


    這話脫口…


    這幾位才都丟下骨牌起身。


    一時間…這幾位慌了…


    “國相大人,下官要事需要處理就先告退了!”


    “國相大人,下官這腦子,忘了…要趕去劉君侯府上赴宴,就先走行一步…”


    一個個借故想要離開…


    曹操坐到國相主坐的席子上去,他眯著眼,翹起了二郎腿,對他們說:“一個都不許走,來,跟咱報上名來!”


    這下…一幹人麵麵相覷。


    可…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不報也不行啊。


    諸位一一報名,並在曹操的詢問下,通報自己是幹什麽的。


    倒是…當錢山、傅德、張流等人介紹到自己時,曹操會若有深意的特意來一句。


    “哦,你就是啊!”


    這可把這三位的魂兒都要給嚇出來了。


    咋地?


    幾個意思?


    心驚膽戰…大家夥兒都琢磨著,這位國相爺是不是最近沒有上任,四處去安放了?還查出什麽來了?丫的…這是有備而來呀!


    “曹…曹國相…”張流一臉殷勤堆笑的模樣,“我們早就盼望相國前來…這不都還準備著不少禮物呢?”


    說著話,他們將富豪們準備好的禮單從袖子裏拿出來交給曹操。


    ——兩輛銀根車,黃金十斤,白銀五百斤,錢兩百萬!


    曹操一看禮物如此豐厚,心頭暗自感慨:“這不…招募兵勇的錢,他們自己個兒就送上來了麽?”


    別說…


    在柳羽刻意的安排下,如今的曹操經曆了許多,也成長了許多。


    他盡管還保持著初心與熱血,可再不是那個一根筋的曹操…他懂得了曹嵩臨走時囑咐他的——所謂“迂回”!


    張流看到曹操臉色緩和,麵生驚訝,心中暗喜,看起來…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禮數夠重,沒有不下水的官!


    張流進一步說:“國相大人,您看……這些禮物……”


    曹操還了他一個大大的媚眼,故作輕鬆地看著張流,反問道:“你說呢?”


    …


    …


    ”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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