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三毛子,是張野果的毛根朋友,現在成了有些人眼目中的混蛋記者。關於張野果以上所講的故事,我再熟悉不過了,很多事情我比他還要清楚些。


    就從私分公糧那件事說起吧。那天晚上隊裏要分糧食,母親叫我拿著籮筐早點去排輪子,我帶著五弟早早來到了隊裏的曬壩,把籮筐排在了最前麵。那時我們還喊他小瞎子的張野狗比我後到,拿著籮筐硬要排在我的前麵。我怎麽會讓他?別看他是隊長的孩子,將來誰當生產隊長還說不準呢!就和他爭來搶去,最後幹起仗來。小瞎子張野狗很快把我壓在了身下,十分得意地揚起拳頭,準備給我致命一擊。沒想到五弟迅猛地撲到小瞎子身上,狠狠地咬住小瞎子不放,小瞎子張野狗鬼哭狼嚎般地慟叫起來。


    “他媽的,隊長家的人也敢打”,正在曬場一邊忙活的張瞎子見狀大罵起來,“狗日的,你這家吃冤枉的,竟打起幹活的來了!生產隊的糧食全拿給你這些吃冤枉的糟蹋了!”


    教書回家的父親在曬場對麵聽得清清楚楚,不甘示弱地回道:“張瞎子,你他媽說哪個是吃冤枉的?你家才是吃冤枉的!”


    張瞎子神氣活現地回道:“老子家四個全勞力,你家就一個拖娃帶崽的婦女,出工也不出力,你家的糧食哪來的?還不是我們種出來分給你的?你全家人都是我們生產隊養活的!”


    “滾你媽的蛋!老子屋二十多畝田地入的合作社,你屋裏入了幾分田?幾分地?不是老子屋的田地,你種錘子個糧食!”


    “彈花匠,你這是在攻擊合作社!”


    父親已經走攏曬場,手指著張瞎子問:“老子攻擊了合作社又怎樣?”


    “弄到公社鬥爭你!石山多,把彈花匠剛才的話記起!”張瞎子邊說邊招呼著石山多。


    隊裏的人一般情況下都喊父親“老師”,由於父親愛高談闊論,又愛調侃諷刺人,大家背地裏送他個綽號“彈花匠”——隻會談(彈),不會紡。


    “張瞎子,你當個隊長莫神氣,你整天就曉得把人鬥來鬥去,就不曉得把生產搞上去,合作社在你手頭早晚要垮杆的!”


    父親話音未落,張瞎子牙齒都氣黃了:“全隊的人都聽到了的哈,彈花匠說生產隊要垮杆的,簡直是現行反革命,石山多都記起!連夜送到公社去。”


    石山多拿起他的本子就記——這個本子是張瞎子權力的象征,裏麵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石山多就是這些秘密的守護神,一般的人是不能隨便碰的。見石山多正在記,父親趕過去想製止。張瞎子一把抓住父親,多吃了幾年國家糧的父親畢竟強壯些,一把推開了喂養城裏人強壯成長的農民伯伯張瞎子。


    張瞎子一個趔趄,大聲呼叫:“彈花匠!你做啥子!要打人啦!”


    石山多收起本子,擺開架勢站在張瞎子身邊要和父親幹起。母親不知從哪裏突然衝了過來,擋在了父親和石山多、張瞎子之間。


    母親先喝住父親:“老頭子,你教你的書,管隊上的事情做啥子?”然後轉過身來對張瞎子說道:“隊長,你千萬不要生氣,今天的事都是因為小娃兒起,我一定回家好生管教我的孩子,我老頭他不知底細,得罪了你,我這裏先給你賠不是。”


    強子媽也跑過來勸石山多息息氣,別往心裏去。全隊的人都在看這場戲,平時在社員麵前神氣十足的張瞎子被父親公然挑戰,大家多少有些解氣。父親公開攻擊合作社,犯了路線錯誤,麵臨著被鬥爭的厄運,不敢再神氣。石山多還指望著討媳婦,也不敢惹火上身,自壞名聲,趁此放下了要打鬥的架勢。在母親不卑不亢的話語中,在強子媽的勸解下,一觸即發的打鬥戛然而止。戲看完了,大家才想起分糧食。


    曬場裏有兩大堆稻穀,看著很多,可一堆是留給交國家的公糧,另一堆可供分配的糧食顯得太少。曬場周圍逐漸模糊起來,暗黑快要吞沒兩堆稻穀的生機。


    “今年遭了災,糧食減了產,合作社要垮杆,還留什麽公糧喲,幹脆全部分了!”好像是搖叫花的聲音,他前年死了父親,去年又死了母親,年紀輕輕到了冬春時節,經常搖晃著身體到處討口要飯,看了讓人分外可憐傷心。


    大家異口同聲,跟著喊了起來:“不留公糧,全部分光!”


    張瞎子慌了,這麽多年來,從來都沒有哪個提出要私分公糧,今天這些人真是喝了迷魂湯吃了豹子膽,居然跟著一個叫花子起哄吆喝,但要鬥爭搖叫花其心又何忍。張瞎子幹咳幾聲,穩了穩神趕忙說:“私分公糧那是犯罪,何況我們還是交公糧的先進呢!”


    比我們稍長的二駝子說:“飯都吃不飽,要什麽先進喲?幹脆全部分了哦!”


    大家群情激奮,相互喊著:“幹脆分了哦!一顆不留,分光分盡!”


    “社員同誌們,大家不要吵,不要鬧,今天是哪個說的合作社要垮杆,我們都清楚,那是要追究責任的。再有哪個說分光分盡,我們弄到公社去一起鬥爭。”


    “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去鬥爭?”曬場鬧哄哄的,大家根本不聽張瞎子的,吵著鬧著要“分光分盡,一顆不剩。”


    作為隊長的張瞎子眼看控製不了局勢,馬上吆喝人高馬大的石山多把鬧事的名字記起。石山多掏出他的本子邊念邊記:彈花匠,搖叫花,二駝子……。見石山多當真要記上去,很多人圍上去要搶他的本子。這個本子可是生產隊的神器,隻能在張瞎子和石山多手中傳來傳去,普通社員要查要看,隻有在張瞎子的監督下翻給你看,一般沒有資格單獨翻看。現在大家都要搶這個本子,秘密很快就要曝光,神器眼看就要失靈。不過,一向敢作敢為的父親,一直躲在旁邊沒有吭聲。


    別看石山多人高馬大、勞動力強,由於母親殘弱有病、自己飯量又大,一年也有幾個月餓肚子,況且他也奈何不了社員百姓,看見搖叫花、二駝子等忍饑挨餓的身影,一時也動了惻隱之心。隻見石山多收起了本子對大家說:“要不,我們再和隊長商量一下。”


    “商量個屁,分公糧是犯法的!”張瞎子一副義正辭嚴的樣子,展示出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石山多壓低聲音對張瞎子說道:“張隊長,事情來得比較急,我建議你和副隊長開個會研究研究,再做決定吧?”


    張瞎子看了大家很久,又看了石山多很久,說:“不是我張瞎子沒有良心,其實我也吃不飽飯啊,我也想多分點糧啊,可這是要坐班房的啊?我不敢啦!”


    聽了張瞎子的話,大家不斷交頭接耳,嘈雜的低語一陣蓋過一陣,人群中突然冒出搖叫花的聲音:“隊長,分吧,真的要餓死人啦,否則我明天就得出去討口要飯了……”


    張瞎子正準備回應,這時,在曬場一邊安靜了許久的父親終於說話了:“張隊長,分吧,你不曉得我們兩家的老人都是餓死的呀?”不知怎麽搞的,從來直呼隊長為張瞎子的父親竟然喊了一聲“張隊長”。


    大家看見,張瞎子睜著的左眼濕了,瞎了的右眼也濕了,不知是因為父親喊他“張隊長”受到了感動,還是回想起老人遭餓死而產生了傷感?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緊接著,很多聲音都響了起來,又突然停頓在半空中。石山多的眼睛濕了,副隊長山耗子的眼睛也濕了,一場傳染病迅速擴散開來,社員同誌們的眼睛都濕了。我偷偷藐了藐對麵的張野狗,連他也在眨巴著模糊的眼睛,我的鼻子一陣酸澀,緊跟著,也滾出幾顆不爭氣的眼淚……


    嘈雜的曬場突然靜默了,沒有一絲亮光,四周山坡的黑影壓過來,靜默的人群要麽被壓趴,要麽被壓燃,隻要有一點火星、或者一聲慟哭,這波傳染病就可能引發一場劇烈的爆炸。


    在靜默和不安的等待中,隻見一彎月牙正從不遠處的天聖山邊爬出來,生產隊的大溝小壪依稀可辨,曬場旁邊的堰塘還透射出微弱的波光,偶爾還有一星點波光投射在張瞎子的臉上,也投射在社員同誌們的背上。靜默了許久,張瞎子終於說話了:“社員同誌們,我不怪你們,生活很艱苦,但一定要同心,請耐心等一等,我和副隊長、會計、記分員先開個會商量一下。”


    看見月牙正在爬上天聖山,大家擦抹著潮潤的眼睛吸呼著酸冷的鼻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圍坐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生產隊的首腦會議,石山多一般隻有列席的義務,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力。盡管如此,石山多也樂此不疲,趕忙點亮火把,為張瞎子引路。在曬場一邊,幾個人也沒避開大家就商量了起來。黯淡的曬場,搖曳著火光,也搖曳著忽明忽暗的希望。


    張瞎子問副隊長山耗子:“副隊長,你看怎麽辦?”


    “真的吃不飽啊,不過分不分還是你來決定吧。”情急之下,山耗子替老百姓說了句大實話。


    張瞎子又望著出納,出納沈點心說:“少分點,怕不會出啥事囉?”


    “分多少?”


    “不知道。”出納沈點心說話的確比較省心。


    張瞎子破例望著會計石山多,想請他來決斷。沒想到,麵對這麽艱難的問題,石山多居然有了決定權。


    石山多橫下膽子說:“分三分之一行不?”


    張瞎子聽了,轉來又轉去,想了又想,往黑夜的深處看了又看,又往堰塘的方向走了又走,最後黑下臉說:“就分三分之一吧,出了事我負責!”


    幾個人一起過來給大家宣布商量的結果,張瞎子叫山耗子宣布,山耗子說你是隊長,還是你來說。張瞎子又望了望黑夜的深處,最後下定決心吼道:“我說就我說吧!”


    曬場上出奇的安靜,隻聽見張瞎子的聲音:“剛才我們商量過了,我張瞎子也豁出去了,要處分要鬥爭我都不怕,公糧就分三分之一吧。”


    怎麽大家沒反應,張瞎子以為他宣布了這個決定,大家要對他感恩戴德呢,他也作好了接受感恩的準備,正尷尬地等著大家謝恩。


    沉默的人群中,又傳出了搖叫花的聲音:“多分少分都是分,要分就要多分點囉!”


    大家齊聲說:“對,要分就多分一點囉!”


    尷尬的張瞎子沒回過神來,半張著的嘴不知是該關閉還是張開。曬場上的空氣仿佛再次凝結。三耗子走過去用胳膊肘碰了碰張瞎子,張瞎子臉紅心跳,瞪圓左眼,恨不能把瞎了的右眼也睜開。隻見張瞎子歎了歎氣,搖了搖頭,搖了搖頭,又歎了歎氣,說:“我還有一家老小呢,你們不要逼我了,你們再這樣,我隻好跳堰塘了!”


    副隊長山耗子趕忙攔住張瞎子說:“你這個隊長跳了堰塘,我們咋個活?別說你一家老小,我們全隊的人怕都活不下去了。”


    “隊長,要不,就分一半吧?”出納沈點心靠近張瞎子耳語道。


    張瞎子回過身來,看看大家,又看看堰塘。終於,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說:“分一半就一半!我張瞎子豁出去了,不過話我可說在前頭,要是我死了,或者把我關進班房了,你們可要對我一家老小好一點哦?”


    大家終於對張瞎子感恩了:“要得,要得。”“張隊長,你放心,我們記得到你的,要是你被關進去了,我們輪流給你送飯去,還要把你全家養好起。”


    石山多感動地走到張瞎子麵前:“今晚的事,張隊長可都是為了各家老小能活下去,哪個要是敢說出去,他全家死絕!”


    大家相互吼道:“哪個說出去,他全家死絕!”


    大家正想動手分糧食,張瞎子又走到大家麵前說:“今晚的事非同小可,我看大家還是都簽個字吧。”


    剛才要記今晚鬧事人名字的時候,遭到了大家的抵製。現在像要計工分似的,大家主動在石山多的本子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於是父親、搖叫花、二駝子等等許多名字又被光明正大地記了上去,這個本子終於成了大家心目中公認的神器。


    一場風波平息下來,我和張野狗兩個肇事者不好意思地相互靠攏,蹭著對方故意擦身而過,像親兄弟一樣既相互諉過又相當於握手言和,從此以後我基本不再稱他為小瞎子了。


    踏著夜色,挑著兩籮筐稻穀,父親唉聲歎氣地問我:“三娃子,我看今年的糧食還是不夠吃,你幹脆去找生產隊養活吧。”


    見我默不作聲,父親又問道:“你曉不曉得這些分來的糧食都是每年我補款買回來的?”


    我隻有不好意思地低頭走路。因為我經常說“是生產隊養活我的”,一半是故意氣父親的,一半覺得糧食是生產隊分的,自然有一半是生產隊養活的。由於從小到大,不斷從生產隊分回糧食和蔬菜,助我們一次次度過饑荒,所以我們這些娃娃在骨子裏認為離開了生產隊是沒法活命的。正是因為有了生產隊,才有了我們自認為高貴的基因,愛隊護地那可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何況那些田地還是來自我們各家各戶的,盡管分了糧食回來父親還要補點款出去,那也是為了體現按勞分配的原則。那時才知道光靠生產隊是養活不了我們的,但沒有生產隊,我們又怎麽活得下去?其實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是誰在養活我,也不知道我在養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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