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草之所生,其地可種芒種。


    六月芒種之後的東都皇城,次次天明時雨歇放晴,都會是庭木集奇聲、架藤發幽香,隨風亦來複往。


    這侯府別院裏芬芳馥鬱的風,可不似北方沙窩子埋牆,刮得一溜一溜打臉,令人歡喜得很。


    姓蘇的沒醒,醒了自然會張手要人穿衣,燕素素逆來順受,反正每夜不管藏在哪間房,他總會厚著臉皮過來,奚落的話不聽,隻說習慣了自己暖好的被窩,聞著香、睡著踏實。


    燕素素騙自己,即使同蓋一張被,也是背身和衣而臥,偶然搭過腿來的肌膚之親不會有人看見,再則說,跟一個命裏早夭之人慪氣,徒添煩惱不說,還容易白頭,可轉念想到,要是當年那道人萬一沒能算準……


    三郡主氣急敗壞把人腦袋朝外推遠了些,好歹聞不到酒氣,不甘心,又作勢要掐兩下脖子,可臨近見姓蘇的睡得安靜好看,竟然鬼使神差改成用指頭輕輕刮了一下人白俊的臉頰,臉紅時她暗罵自己不知廉恥,再要反悔去掐,可那壞人竟悄悄睜開了眼,他扯著嘴角無聲笑笑,道:“別動,再動挖了你的眼!”


    燕素素隻覺得全身發燙,羞得索性盡力閉緊美目,可姓蘇的明明說的是眼睛,卻倦怠地用手掰了掰自己熟透了的耳垂,他又說:“同床睡過了便是我的人,女子三從四德可有聽過,何況就算殺了我,你也再嫁不出去。”


    今日約了屯騎校尉豹一抱一同進宮獻禮,蘇少爺難得自己起床,他趁人把腦袋埋在被褥裏,穿好衣服,在人柔軟彈性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後大笑而去,剩下個欲哭無淚的可憐人在和熙的晨風裏傻傻望著牆上一張弓,嘴裏反複念著:算得準,算不準……


    北燕何時立後可能真沒請道人算過,之所以會選在六月十八,不過燕鎮川酒後興之所至,卻被人調笑是陛下趁著太後北去冰州正好尋歡作樂。


    不管紛說如何,佳期已定,鳳冠霞帔、十裏紅妝,皇城後宮勢必迎來位一言九鼎的新主,而在那之前,大官小吏都要上貢新奇以示朝賀。


    燕鎮川極少選秀,妃嬪數少更是不可與冰州那位北王爺相提並論,為免進禮繁瑣,他索性讓中官直接在北宮裏築了禮台,家眷來使入宮一趟,雖不大可能有幸麵謁新後得瞻鳳姿,但多多少少能沾上一點東都十美之首的喜氣。


    北燕皇宮又分南北二宮。


    太祖立國、龍居東都那年,便著令工部開始著手依前朝舊殿興建皇城北宮。北宮曆經三十餘載才告落成,其峻美莊重,自不可估量。至此,南宮沿襲前朝主政興國運,北宮養天家興人丁,皇城龍鳳拱衛之大吉勢態乃成。


    人雲天下城池恢弘莫過北燕東都,東都堂皇莫過皇城,皇城雄峻在於北宮。然而,整座北宮之中,居中坐落,坐北朝南而磅礴高居者,便是不久前才修葺一新的鎖春正宮。


    鎖春宮前,入殿的那鳳台高了五丈五,此時若有人仰望,明豔的天空下,有位鳳冠女子身穿絳色霓裳,她憑白玉雕欄遠望時,火紅的太陽將人影子拉得格外修長。


    身後兩個宮女合力扯著天上的紙鳶飛得老高老高,可一陣旋風古怪,繩子一緊,紙鳶便吃力猛然往下紮。


    “娘娘!”宮女們急忙去撿,等那紙鳶再飛起時,愁眉不展的娘娘才舒心一點,卻又是一陣風來……


    惠妃搖了搖頭,叫人退下又招了招手,說:“我見過你,蘇府裏的小少爺,那日永世王府飲宴,便是你得了沐祈兒邀入坐門簾,長公主也總在我耳邊說長道短,昨日方說,那蘇小賊偷偷跑去冰州,也不知帶她一起。”


    蘇錦聞言慢慢拾階而上,惠妃氣度非凡、麵容姣好不可多言,尤其這等雍容沉穩,讓人覺得仿佛後宮之主本就該隻屬於她。


    蘇錦偷瞟幾眼後留下兩階不上,謹言道:“娘娘恕罪,微臣本與豹校尉一同入宮進禮,誰知北宮實在太大,繞來繞去竟不小心迷了道。”


    那豹一抱放著好好的朱雀門不走,來時腋下簡單夾了個禮盒,非說麵熟能趕猗枝巷後門的近道,可北宮裏百轉千回卻把他和自己全都丟了。要知光是養著各種花草的園子,北宮裏便有不下百處,更不必說千變萬化的水榭樓台和令人頭昏眼花的殿宇庭軒。


    “蘇少爺有沒有法子讓那紙鳶落不下來,最好能飛進了雲霞裏。”惠妃笑著問話。


    “不能!”麵對隔日子就要冊封的新後,蘇錦不敢大話。


    “陛下早說過封我為後,翻修了久無人住的鎖春宮,還說為我搭一座隻比天闕台矮一些鳳台。本以為母儀天下,夙願以償,可每次我站在這鳳台之上,總怕起風,不卷著人平穩落地,而是雲霄直墜、粉身碎骨……你是侯府子弟,有沒有法子讓陛下拆了這鳳台?”


    “大概也不能!”


    惠妃拂袖冷哼,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你能為將來的北燕皇後做什麽,難不成跟別人一樣道一聲賀喜、送幾盒金玉之物?”


    蘇錦汗顏摸了摸下顎,實則出門時自己連賀禮都忘了帶,他不敢看人詰問,語氣平和小聲道:“我能幫一位生死之交傳話,他讓我對那位鳩車竹馬的景飄飄姑娘說一句,等著他來!”


    惠妃聽完,猛然轉過身去,仰麵看著天邊雲彩,隻留背影微微抖動道:“那景姑娘也讓我代傳一句話,說狗賊盜聖,偷天偷地偷什麽都好,千萬個不該便是去皇宮偷人心,姓黃的若是沒死,便讓他盡早滾得越遠越好!”


    惠妃便是景飄飄。


    蘇錦沒有回話,惠妃驀然一陣,又換成悅目歡顏說道:“陛下說江山萬裏、美人如畫,他雖服多了丹藥不能人倫,但能給我的,都是最好的,至少要比尋常人好上千百倍。我而今可以站在這裏腳踩一切,我讓滿城的燈火點亮,它便亮;讓滿城的燈火熄滅,它便滅。”


    “娘娘,起風了!”那怪風又來,卷得台階上的自己身形一搖,聯想惠妃站得比自己還高,蘇錦這才好心提醒到。


    惠妃聽了,將手上一隻玉鐲狠狠摔在鎖春宮的銅門之上,那宮門隨即悠悠打開,景飄飄拖著長長的霞帔走去,兩行淚水沿著淺笑的迷人酒窩顆顆滑下,落在潔白如雲的地毯上,仿佛,淚眼中有個無比熟悉的身影騎著匹並不好看的白馬來接親,說好的不要三媒九聘,隻要一張紅蓋、兩根紅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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