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嫌,貞妃好心讓個小宦官領著自己出宮。


    那小宦官健談,大概陛下立貞妃為後,鎖春宮裏的老老少少都與有榮焉,所以,路遇成簇的藍櫻花和瘋長的水玉蘭,他都興致勃勃說個不停,幾乎把南北二宮新培的花卉挨個評點了一番,還說今日的鎖春宮裏,娘娘見人就會賞下些彩頭,七巧玲瓏的值錢物件,多得抵過以往數年。


    出了朱雀門,蘇錦才給人偷偷塞了兩錠銀子,便又被一輛打橫的馬車擋住道,那板著臉的車夫不肯挪窩,斜眼看過之後,故意扯著馬頭往人跟前湊,而後他恭敬掀開珠簾,原本罵罵咧咧的蘇少爺愣神一看,端坐在車轎裏的不是別人,真是自己的便宜丈人,右相張九秋。


    愁眉苦臉的張九秋,手上正拿著張不知是遞不進去還是退了回來的奏折,他撚著胡須,嫌棄看了自己一眼後,耐著性子招了招手,等人忐忑擠進來撅屁股坐穩,這才讓馬車慢慢走著,接連拐了兩條巷子,卻始終不開口。


    “丈人?”


    “滾!”


    看著睡眼惺忪的浪蕩子,張九秋像座隨時噴發的火山,一點就著,劈頭蓋臉說道:“張府低微可不敢高攀,蘇少爺的丈人,是那一萬個窯子裏的龜公老鴇,我張九秋何德何能,估計把閨女抬進侯府,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蘇少爺幹笑兩聲,“丈人有所不知,我那也是迫不得已,太公為此專門找人算過,說小子命薄,要想活得長久,就得千金散盡,就得隨心所欲,可東都城裏誰不知道,我是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要讓我不顧詩書禮儀夜夜笙簫,違心,也苦惱得很啊!”


    “嗬嗬!”


    張九秋怒極反笑,“老夫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金鑾殿裏陛下要砍腦袋都不怕,就怕你蘇家人不要臉。你蘇府門風,個個能蹬鼻子上臉把沒道理的事說得有板有眼,實在說不過,還能跟人比誰的拳頭硬,也算是北燕一絕。老侯爺姑且不說,沒成想你爹如此,你個毛才長了一半的小子也是如此,還真是虎父無犬子!”


    “至少說明,我不是野種不是?”


    張九秋氣得冒煙,一把將手上的奏折摔人臉上。


    蘇少爺笑嗬嗬撿起來,看了看字麵,好奇問到,“丈人想調東都令遠赴冰州?”


    張九秋點了點頭,“不是老夫要調,是陛下有意要人鎮守,以便藩亂驟起時慌了手腳,可今日聽風諫言,又無端吃了趟閉門羹……”


    說到冰州,張九秋又怒從心起,罵道:“年輕人風流成性也就罷了,卻怎能不知天高地厚。你再說說,那燕素素是怎麽回事?”


    張九秋起初不信,直到親眼見了那郡主街麵招搖才覺得打臉,侯府說是小少爺要守孝三年,卻轉腳便把冰州郡主藏進府裏,滿朝文武,會如何議論自家女兒,自己一張老臉又能往哪裏擱。


    那恬不知恥的蘇少爺一聽,頓時把冰州的風光事說得繪聲繪色,馬車足足繞了皇城一圈也沒說完,還隻挑了重點。


    走馬觀花,車外景致換了又來。


    張九秋拽著拳頭,全程不言不語,隻在經過聽風樓時多瞟了兩眼,見蘇少爺口沫橫飛把牛吹上了天,實在不厭其煩,右相又把那帖子狠狠甩人臉上,道:“行了行了,反正你蘇家子弟個個無法無天,記得自己是誰就行。”


    他隨口又問:“北燕立後,你覺得如何?”


    蘇錦想了想,拍腿說道:“風光!光是賀禮便收得幾個小黃門手腳發軟。丈人您是沒瞧見,金銀珠寶填滿兩間屋,不夠地方,尋常一些的都碼到了殿門外……到時候菀青嫁入我侯府,也得照著辦,回去我就讓人把文武百官列出名目來!”


    張九秋瞪著眼睛把淩亂的胡須吹了又吹,堂堂侯府少爺,婚嫁大事竟貪圖的是賀禮錢財,怪不得會千裏迢迢去行商賤之事。


    他念了幾遍宰相肚裏能撐船,臉皮抽搐著擺出僅剩不多的幾分氣度,道:“皇子之爭本來已塵埃落定,太子儲君候位,幾乎板上釘釘,可陛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要立後,你可知,老太後雖對二皇子動輒打罵,卻是愛之深、責之切,甚至宮中有傳言,說老太後一力想讓二皇子燕秉文將來繼位,但貞妃冊封為後,後宮大權必然獨攬,如此一來,老太後勢必退位讓賢,不管心意如何,也再掀不起波瀾。”


    “這跟丈人可有關係?”


    張九秋仰天一歎,看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望,“天子哪有家事,事事能攪得水渾魚竄。當下,咱們五姓之家本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那越州梁氏豈不就是前車之鑒!”


    見蘇錦不語,苦苦思索,張九秋又試探問話,“此事,老侯爺可有跟你說起過?”


    蘇少爺無奈搖頭,“太公整日寄情農耕花草,說得最多的,不過是罵我憨貨,而且他近日足不出戶,恐怕連陛下要立後都不知道。”


    見這小子不像撒謊,張九秋耐心舒展著那張折子,“拋開國事不論,那你覺得,究竟是太子還是二皇子於你我兩家更為有利?”


    無論龍椅上坐的是誰,門閥世家權衡利弊,都從無情義,也從無忠心二字。這也是世家門閥能延綿顯赫,代代枝繁葉茂甚至長過皇朝的原因。


    張九秋既是當朝右相,卻也是張家之主,掌著千百條族人的性命和榮華,所以,自己定要在最後再冷靜想想,如何抉擇,關係著下一個百年,張家何去何從,是榮華更進,還是樹倒猢猻散。


    “二皇子?”


    張九秋眼睛一亮,暗道人莫非深知富貴險中求的道理,卻又聽蘇錦撓頭道:“太子?丈人何必考我?你也知小子除了飲酒宿娼,其餘樣樣不會……反正,丈人如何定,我便如何做就是!”


    張九秋一腳踢來,蘇少爺見狀轉身就跑,被人一腳踢在腰間,人也順勢滾下了馬車。


    那小子訕笑著拍了屁股,作了一揖,便又笑嘻嘻走開,張九秋才放下車簾,便聽遠處幾個笑臉相迎的老鴇喊道:“蘇公子怎麽才來?”


    右相一把捏緊了才將抹平的奏折,沉聲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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