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師道跟隨林道靖來到那孤峰上的又玄居,隻見又玄居原本緊閉的木門,這時竟然洞開。林道靖進到木屋之中,並未關門點燈。一片漆黑之中,袁師道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佳客來訪,你還不出門迎接?”


    這短短的一句話,傳到袁師道的耳中,隻聽的他汗毛倒豎,心中大驚。一者他此前暗探又玄居,見到木屋中沒有燈光,便以為屋中無人,沒有收斂行跡,恐怕全被屋中之人看在眼裏。再者,這蒼老的聲音聽著甚是耳熟,竟像是茅山的茅宗一仙師。想到此前蕭玄直竟然帶著張玄歧前去投奔茅山,自己也認為張玄歧隻有去茅山這一條生路,不由得心中膽寒。——若是茅山與天龍七聖早已沆瀣一氣,蕭玄直、張玄歧帶著伏魔劍前去投奔,豈不是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袁師道見林道靖轉身走了出來,知道行跡已經暴露,當下也現身上前,說道:“尊駕可是林道靖仙師,袁某擅闖貴山,自知唐突無禮,在這裏負荊請罪了。”說著躬身作了一揖。


    袁師道以逍遙山仙師之尊,平日裏大可與林道靖平起平坐,但是此次情形特殊,自己是暗訪現形,被抓個正著,於情理道義上有虧,加之林道靖畢竟年長一輩,而自己又自負一向能屈能伸,所以甘願自低身份,以末學晚輩自居。


    袁師道認不清林道靖,林道靖卻是認得袁師道,當下略略拱手,回了個禮,不冷不熱地說道:“我道適才晚課的時候怎麽心神不寧,為此還在大殿四周查探了一番,看看山上是否有宵小闖入,沒想到,原來是有貴人光臨。”


    袁師道聽他言語中有揶揄嘲諷之意,心知此番夜闖天龍山,若是神不知鬼不覺也就罷了,偏偏露了行跡,想來是不能輕易善罷了。他對林道靖全然不懼,便是天龍七聖一擁而上,他也自信能夠全身而退。隻是又玄居木屋中的茅宗一,卻是令袁師道十分忌憚。此人在五山中年資最老,多年前便號稱修為天下第一。坊間盛傳,他曾多次放棄紫府神宮邀約,立誌以地仙的身份匡時濟世,門下的徒子徒孫,私下都稱他為地仙六祖。言下之意自然是,五山自開山的地仙五祖之下,要論道行之高,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茅宗一神通廣大,位尊望重,傳的是神乎其神,如若此人與天龍七聖聯手,自己絕對討不到什麽好去。


    袁師道看清情勢,有意與茅宗一套套交情,好讓他礙於情麵,不出手為難,當即朗聲說道:“茅宗一老仙師是不是在屋中,請容晚輩袁師道進屋拜見。”


    林道靖負手看天,對他的話語置若罔聞,那木屋中卻是悄無聲息。袁師道凝神細聽,周遭除了林道靖與自己的呼吸之聲,竟是沒有第三人的聲息。


    林道靖這時開口緩緩說道:“袁仙師遠來勞頓,想必重聽了吧,茅宗一老仙師遠在千裏之外的茅山,怎麽會在我天龍山現身?”


    袁師道對適才聽到的蒼老聲音隻覺耳熟,並不十分確定便是茅宗一其人。隻不過自己的行蹤林道靖渾然不知,卻被那人輕易察覺,因而先入為主,認定隻有茅宗一這樣的當世高人,才有這份功力修為。此刻,他察覺那人似乎已經隱身遠去,便不再糾纏此事。又想自己行蹤暴露,敵暗我明,情勢不利,隻能先行離開,回頭再尋找機會,便開口說道:“既是如此,袁某便告辭了。擅闖貴山一事,改日袁某自然會登門謝罪。”說罷轉身便走。


    林道靖並不假作客套,冷冷地說道:“袁仙師若還需要什麽藥物,隻需派人前來知會一聲,我天龍山別的沒有,靈丹妙藥多的是。袁仙師若是想要,我們自然是分文不取,雙手奉上,不用勞動袁仙師的大駕,親自來取。”


    袁師道聽他這麽說,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在天龍山的行蹤,早已暴露在林道靖的眼皮底下,隻不過此刻才被揭穿。他心中回想一遍,自上天龍山以來,自己的行事甚是小心隱秘,此前隻在那半身人跟前露過麵。現在看來,那丹房看似地處僻靜,其實周圍不知道布下了多少耳目眼線。這半身人也並不簡單,絕不像他們口中所說的,在天龍山上成了廢人,地位無足輕重。想來天龍山的丹房雖不是什麽機要重地,畢竟也是一方職能所在,又豈會讓心懷怨念的弟子負責看守?那半身人多半是沒有摸清自己的真實來意,又對自己心懷畏懼,所以才虛與委蛇,將自己蒙混過去。


    袁師道想到這裏,雖然在天龍山連連受挫,但是心意已平,一個念頭在腦中頓時成形。他走下又玄居所在的孤峰,身形一閃,又來到丹房所在的那處山坳之中。


    山坳中依舊夜色沉沉,萬籟無聲。袁師道走到大殿前的旗鬥跟前,察覺眼前有些異樣,卻又看不分明。他停步不前,靜觀四周,發現並無異常,這才取出一枚犀角,點燃照明。


    光線驟亮之後,隻見大殿前方排成一排的三個旗鬥之上,竟然結了一張碩大無朋的蜘蛛網,迎麵封住了前往丹房大殿的去路。丹房的上方、左右兩側以及後方,也都憑借旗鬥,各自結了一張大網。五張大網嚴絲合縫,竟是將一座大殿罩在了其中。


    袁師道此前聽那半身人說到在丹房看家護院,這時才真正明白,半身人吐絲結網,以及丹房之外的八根高大旗鬥,原來是派上了這個用場。想來那半身人夜間布網,天明收網,甚是盡責,因此在袁師道離開不久,便結網將丹房封了起來。


    袁師道細細查看這幾麵蛛網,隻見網眼甚密,空隙極小,常人無法穿過,蛛網黏糊糊的,甚是粘手,一經觸碰,便好像有白色光線在網上傳過,熠熠發光,在夜空中極為醒目。


    袁師道見識過半身人吐出的蛛絲的厲害,知道難以硬闖,想要故技重施,海螺隻有那一枚,海氣用盡便扔掉了,何況使用海螺毀掉蛛網,未免動靜太大,隻怕過早驚動了天龍山眾人。


    袁師道躊躇片刻,熄滅犀角,從百寶囊中取出伏魔劍,拔劍出鞘,揮劍劈向蛛網,一擊之後,迅即收劍還鞘。隻見伏魔劍的劍鋒之下,那大網發出輕微的皮革破裂之聲,果然破開了一個口子。袁師道俯身穿過蛛網,進到了丹房大殿之內。


    袁師道一進門,雖然大殿中仍是漆黑一片,卻已憑著氣味,察覺到那半身人的所在。當下也不出聲,憑直覺身形一晃,縱身閃現到大殿的橫梁之側,右手探出,一把抓住半身人的腰身連接處,將其從大梁上摔下地來。


    袁師道落地站定,那半身人卻還身在半空,仍未落地。袁師道拔劍出鞘,對著那半身人的身體連接處,手起劍落,將那半身人斬為兩段,摔落在地上。那半身人猝不及防,一片漆黑之中,從大梁之上被抓住腰部要害,迅即又被一分為二,摔到地上,竟似做夢一般,待到感覺身體被斬斷,黏糊糊地血流滿地,這才痛得大呼小叫起來。


    袁師道見他們下身都是血流如注,擔心他們等不到來人,便已經鮮血流盡而死。天龍山丹房之中,自然藏有各種療傷靈藥,但是半身人身體傷殘,無法自己取藥,自己若不施以援手,這二人隻怕就要命喪當場。


    袁師道當即取出一盒再生散,扔在二人身前。那半身人哀嚎之中,認出這是救命的靈藥,忙忍痛取在手中,二人湊在一起,互相為對方敷藥止血。袁師道見他們血流止住,知道已無大礙,便閃身出殿,等待天龍山來人相救。


    袁師道心中盤算,這半身人是當日張仙師斬為兩段,然後以化身散拚接而成,在天龍山並非無用之人,眼下被自己斬為兩段,天龍山想必會用化身散讓他們回複原狀,到時便可以伺機奪藥。隻要化身散到手,此次天龍山之行便不是勞而無功,至於伏魔劍,隻要在自己手中,其中的秘密,以後再尋機打聽便是。


    誰知,他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山坳之中仍是毫無動靜。若說丹房的蛛網封上之後,天龍山尋常弟子不敢靠近,尚屬情有可原,但是天龍七聖竟是一個都沒有現身,卻是難以理解了。


    袁師道謀算落空,心中半是不甘,半是惱怒,又回到大殿之內。他這時已決意用上強硬手段,無所忌憚,索性點燃了犀角照明。隻見那半身人仰麵躺在地上,二人麵色蒼白,臉上都在劇烈抽搐,顯然是身體的劇痛,已經達到了極致。


    袁師道近前說道:“二位此刻所遭的大罪,可不要怪到袁某的頭上,怨隻怨你們投錯了師門,在天龍山盡心盡力,卻被當作看家走狗一般對待……”


    那半身人向殿外張望一番,這時完全明了袁師道的言下之意。二人對視一眼,恨恨地說道:“罷了罷了,袁仙師為了化身散而來,這化身散並非什麽名貴之極、人人要買的藥物,我們守著這藥,也得不到多大的好處,現在給你便是。隻求袁仙師手下留情,賞賜些許藥物,留下我們的這兩條殘命。”


    袁師道聽他們的話中之意,竟然是知道化身散藏在何處,心中不由得一喜,說道:“我與你們二位無冤無仇,隻為求得化身散。二位都是大有可為之人,何必身懷利器,屈居在這涼薄無情的天龍山,白白埋沒了一身的本事?我逍遙山向來被稱作是人間仙境,難道就不配二位前去靜養清修?”


    那半身人知道他所說的不過是籠絡之辭,用意隻在得到化身散,苦笑一聲,說道:“袁仙師的好意,我們兄弟心領了。我們是殘廢之人,還談什麽大有可為!袁仙師要是真的可憐我們兄弟,便成全我們對天龍山的這一點香火之情。於此之外,要是還能有些許的賞賜,使我們兄弟能暫緩眼前的窘境,那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那半身人說到這裏,苦於已經無法動彈,又開口說道:“袁仙師勞步,看看大殿東側第三櫥第五排左數第七個藥櫃……”


    袁師道依言前去查看,隻見這個藥櫃上的標簽寫的是:混元丹,主治四體不和,精神不諧。他知道這標簽上所寫的,八成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不過這半身人已經一分為二,正好可以拿來試驗丹藥的真假,不愁他們會誆騙自己。


    袁師道打開這個藥櫃,從中取出一個玉質藥罐,打開一看,裏麵是油脂般的藥膏,透出一股濃重的腥味。袁師道毫不遲疑,當即將藥膏交給半身人,令他們自行塗抹,待到藥膏塗好,便幫助他們將身體重新拚接在一起。


    過不多時,隻見二人的斷腿處已然長在一起,留下一條嫩色的紅線。袁師道心中大喜,知道這果然便是貨真價實的化身散。忽然又想到,天龍山的丹房之中,藥物有數千種之多,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靈丹妙藥,也是這樣標注了假的藥名,以掩人耳目。這些靈丹妙藥,想必各有神奇之處,留在天龍山上,由這半身人經手,替天龍山販賣贏利,未免可惜了,不由得心生垂涎之意。


    他想要的化身散已經到手,想起這半身人公然索要賞賜,想了想,打開乾坤百寶囊,從中取出一串明珠,說道:“二位的深情厚誼,袁某無以為贈,這一串珠子,表麵上看平平無奇,其實產自東海海底極深之處,雖然不是什麽曠世奇珍,但也不是尋常可見的寶物。些許心意,二位務必收下。”說到這裏,遞了過去,那半身人也不假意推辭,直接收下了。


    袁師道知道,此刻自己在天龍山,幾乎便是處於眾目睽睽之下,君子不立危牆,此地實在不宜久留。此次天龍山之行,經曆雖然頗為曲折,總算不是徒勞無功。想到這裏,當即收好藥膏,藏入百寶囊中,轉身出殿而去。


    他剛剛穿過大殿正前方的蛛網,正要閃現離開,隻見身前有人影閃動,暗空中驟然大放光明。定睛看時,隻見眼前憑空出現幾個人,錯落而立,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封住去路。瞧那情形,無論袁師道上天入地,或是前後左右閃現離開,都會有一人瞬間貼身攔截。而一旦有一人纏住了袁師道,餘下的幾人便會一擁而上。


    袁師道一眼掃過去,隻見當中一人長相清奇,三綹長須,不出所料,正是林道靖。餘下六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卻都是淵渟嶽峙,氣度不凡……袁師道看到這裏,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氣,誰能想到,他此前遍尋不見的天龍七聖,此刻竟然齊齊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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