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底格裏斯河,從第一天淩晨抵達時見到它,心裏一直沒有放下。已經來了那麽多天,到了非去認真拜訪一下不可的時候了。


    夜幕已降,兩岸燈光不多,大河平靜在黑暗中。沒有洶湧,也看不到漪漣,隻有輕輕閃動的波光。雜亂的岸草衛護著它,使它有可能不理會曆史,不理會身邊的喧囂。


    也沒有看到船。今夜人們對大河的惟一索取,是魚。我們走進一家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魚餐館,其實是河灘上的一個棚屋,簡單得沒有年代。


    魚是剛剛捕捉的,很大,近似中國的鯉魚,當地人說,叫底格裏斯魚。有一個水槽,兩個工人在熟練地剖洗。他們沒有係圍單,時不時把水淋淋的手在衣服上擦一下,搓一搓,再幹。


    棚屋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石火塘,圓形,高出地麵兩尺。火塘一半邊沿上,有一根根手指般粗的黑木棍,半圓形地撐著很多剖成半片的魚,魚皮朝外,橫向,遠遠一看仿佛還在朝一個方向遊著。石火塘中間是幾根粗壯的杏樹木,已經燃起,火勢很大,稍稍走近已覺得手臉炙熱。杏樹木沒什麽煙,隻有熱流晃動。那些橫插著的魚經熱流籠罩,看上去更像在水波中舞動。


    烤了一會兒,魚的朝火麵由白變黃,由黃轉褐,工人們就把它們取下來,把剛才沒有朝火的一麵平放在火塘餘燼中。不一會兒,有煙冒出,魚的邊角還燃起火苗,工人快速用鐵叉平伸進去,把魚取出,擱在一個方盤上,立即向顧客的餐桌走去。有幾條魚的邊角還在燃燒,工人便用黑黑的手把那些火捏滅,或把燃燒的邊角摘下,兩三個動作做完,正好走到餐桌邊。


    餐桌邊坐著的全是黑森森的大胡子,少數還戴著黑圈壓住的白頭巾或花格頭巾,就像阿拉法特。他們伸出粗粗的手指,直接去撕火燙的魚,往嘴裏送。工人又送上一碟切開的檸檬和一碟生洋蔥,食客用右手擠捏一塊檸檬往魚上滴汁,左手撈起幾片洋蔥在嘴裏嚼。然後,幾隻手又同時伸向烤魚,很快就把烤得焦黃的外層消滅了,隻剩下中層白花花的肉。這使食客們有點掃興,便稍稍休息一會兒,桌邊有水煙架,燃著刺鼻的煙塊,大胡子們拿過長長的煙管吸上幾口,撲哧撲哧地。


    烤魚兩邊焦黃的部位又香又脆,很多食客積蓄多時來吃一頓,為的就是這一口。因此,吃烤魚總是高潮在前,餘下來的事情就是以魚肉果腹了,動作節奏開始變得緩慢,中間的魚肉是優是劣,主要是看脂肪含量,脂肪高的,顯得滑嫩,脂肪少的,容易木鈍,近似北京人說的“柴”。但是,“柴”的魚肉容易成塊,滑嫩一點的就很難用手指撈取,何況大胡子們的手指又是那樣粗。這就需要用麵餅來裹了,伊拉克的麵餅做得不錯,但在這種魚棚裏是不會現攤麵餅的,工人們便從一個像行李袋一般大的破塑料包裏取出一大疊早就攤好的薄麵餅,一失手全都灑落在油膩的泥地上,沒有人在意,一張張撿起來,直接送上餐桌。食客一笑,左手托薄餅,右手撈魚肉,碎糊糊的撈不起,皺皺眉再慢慢撈,撈滿一兜,夾幾片洋蔥,一裹,就進了嘴。在現今的伊拉克,這是一餐頂級的美食了。


    我在石火塘前出了一會兒神,便坐在餐桌前吃了一點。旁邊有位老人見我吃得太少,以為我怕燙,下不了手,便熱情地走過來用手指撈了一團一團的魚肉往我盤子裏送,我一一應命吃下,但覺得再坐下去,不知要吃多少了,便站起身來向外溜達。棚外就是底格裏斯河,我想,今天晚上的一切,幾千年來不會有太大變化吧?


    底格裏斯河千載如一,無聲流淌,而人類生態的最根本部位其實也沒有發生多大變化。狄德羅說,現代的精致是沒有詩意的,真正的詩意在曆久不變的原始生態中,就像這河灘烤魚。又想起以前在哪本書裏讀到,好像是在阿拉伯曆史學家寫的書裏吧,早在公元六世紀,中國商船就曾從波斯灣進入兩河,停泊在巴比倫城附近。那麽,中國商人也應該在河灘的石火塘前吃過烤魚。吃了幾口就舉頭凝思,悠悠地對比著故國江南蟹肥蝦蹦時節的切膾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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