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尼泊爾博克拉,夜宿fishtaillodge旅館


    博克拉的風景之美使我很難靜心寫作,老是東看西看,直到夜間才安定。昨夜我幹脆滅了燈,點燃桌上的蠟燭寫作,想到這是在雪山下的一間山屋裏,覺得真是奢移。


    今天清晨,我又獨自早起,過河去看被旭日染紅的雪山頂端。拉筏工人雙手拉起在河水裏浸了一夜的冰冷繩索,對我說:“你真幸運,雪山被雲罩了五天,今天才露臉。”


    雪峰下萬籟俱寂,我還在延續昨天的思考,尋找著幾大古代文明衰落的原因。


    我想,人類的古文明除了被遠征的馬隊拖垮、被野蠻的戰火焚毀、被無序的亂腳踩踏、被紛爭的怒氣掩埋外,還有不少導致衰落的自身原因,例如迷昧與保守。


    文明需要鑽研,因此又極容易鑽牛角尖;文明需要自重,因此又極容易排他;文明需要傳播,因此又極容易誇張——這一切都會導致迷昧,而種種小迷昧如果膨脹成大迷昧,則又成了自我毀損的災難。這種情況最集中地體現在某些宗教狂熱上,我們這次在一路上感受極深。


    大凡高層文明總以理性為基石,包括宗教在內。例如我們最近逐一拜訪的釋迦牟尼山洞苦修、樹下悟道、開壇講學的一係列遺跡中,就看不到迷信和偏激的痕跡。其他宗教在創始期大多也清朗可鑒,但時間一長,信徒一多,就會在內外爭逐中發生蛻變,尤其在編製神話、排斥異端、約束行為、解釋教義等方麵很可能走向極端,甚至會發動宗教戰爭,釀成人間慘劇,有時在同一個宗教內部也血流成河。回想人類曆史上有多少屍橫遍野的場麵與宗教戰爭和宗教征服有關?這實在是與宗教創立者的慈善原則完全背道而馳了。


    在這次考察中我一再看到,使古代文明遭受最大損害的,莫過於宗教戰爭,這是因為,宗教戰爭是一種精神掃蕩,專選別人的文明動刀。為此,連印度靠宗教征服而掌權的莫臥兒王朝統治者阿克拔大帝都天真地企望各派宗教聯合互融成一個新的宗教。他當然沒有做到,但遺憾的是,我們走了這一路,目睹宗教紛爭仍是當今世界的一大麻煩,而到下個世紀也很難樂觀。我們走的是古代文明發祥之路,但活生生的宗教紛爭也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實在令人長歎。


    有些宗教還滋生出另一種惡果,那就是無視正常的生命價值、生活質量和社會進步,使大量的人群隻考慮生前和死後的事,把現實人生過得一塌糊塗,不忍卒睹。在北非和西亞的一些地區,尤其是在南亞,那些龐大的極度貧困群體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像我們曾經見過的貧困,而是表現出一種漠然於教化和勸諭的故意,這顯然已經不全是經濟、政治原因,而與長期的宗教誤導有關了。作為一種巨大的滯後力量,這已經一再地造成自己民族的文明衰弱,而且還會繼續抑製和毀損其他文明。我這麽說,一點也不影響自己對人類曆史上那些崇高的宗教精神的尊敬。這些宗教精神曾開掘和維持了人類的高貴內質,協調了人與宇宙的和諧關係,並創造了燦爛的藝術天地,永遠是人類文明的瑰寶。


    中華文明缺少崇高的宗教精神,這是事實,卻也因此避免了宗教迷昧的全方位侵害。中國文化自古至今都“重實際而黜玄想”,從內容到形態都誠實入世、經世致用,不怎麽追求彼岸世界的縹緲圖像,因而也擺脫了離開此岸世界後淹沒在水中的危險。中國以虛懷若穀的態度接受了佛教,但在古代一般仕人中,往往是立足儒學,兼信佛道,而且對佛教也作了靠近親情倫理的改造,那也就緊貼著現實生活又時時受到現實生活的檢驗了,不大可能再陷入整體性迷昧。


    文明衰落的另一個自身原因,是保守。


    文明越偉大,就越有理由保守,但保守是違背文明本性的。文明的本性是什麽?在我看來是建立一種維護創造的秩序。保守留下了秩序,丟掉了創造。這種情況往往無可避免,因為多數古代文明的發達都與專製君主的支持有關,不管是對內的政治需要還是對外的征戰需要和自衛需要,都會導致文化的保守形態。兩河的巴比倫文明和埃及的法老文明延續很長時間卻不大有變化,便是例證。


    一種在輝煌時期都缺少變化的文明,怎麽能在以後正常發展呢?當主體文明不再具有創造力,那麽,隻要特殊的保護因素一旦失去,就必然會讓位於低層文明、原始文明,就像印度在戒日王之後便出現了佛教漸漸讓位於印度教的勢頭。相反的例子是,歐洲文藝複興運動雖然不以希臘為中心,卻雄辯證明了像希臘文明這樣的古代文明一旦賦予新的創造活力將會產生何等壯美的結果,可惜這樣的複興沒有在其他幾個文明中出現。


    這中間,許多文明的捍衛者往往成為這種文明的葬送者。埃及的那些祭司,印度的那些僧侶,甚至包括現代的一些原教旨主義者,都是這樣的角色。一種既往文明不管曾經多偉大,進入不同的時間過程和接受群體之後必須尋找自己新的生命支點。在這一點上,幾大文明似乎都缺少彈性。兩河文明隻針對當時實用,彈性很小自可想象;埃及文明如果不說淪喪也隻能說是處於一種封存狀態;印度文明則在早已失去創造力的情況下被隔代耗用,連封存原樣的可能也沒有了。


    中華文明的基本麵也是相當保守的,這使它一再地產生危機,但是,它又隱藏著一種內在彈性,使保守不至於抵達脆折的程度。這種內在彈性就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平衡原則,這種精神和原則,既避免了排他又避免了極端,使中華文明一再從危機中脫身而出。在中國文化領域,從古到今都產生了大量態度極端的保守主義者,但事實證明,這些人總是遲早因極端態度而被人們遺棄,結果連同他們的保守主義也很難長久成氣候,更不待說由他們整個兒來埋葬中華文明了。中華文明常常既使創新者頭疼,也使保守者頭疼,這種有趣狀態中也埋藏著它曆久不衰的另一個原因。


    據我觀察,此間還有一個有趣的邏輯。保守者總是指責創新者破壞秩序,但慢慢大家看到,在社會轉型期,真正擾亂秩序的反而是保守者;無論是中國社會和中華文明都有趨向秩序的本性,因此僅僅為了秩序,保守者在社會轉型期也難以得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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