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許靖也已經絕食兩天了。


    家中同他最為親近,一直崇拜他的那個行九的小妹妹看不下去了,趁人不備,偷偷摸到他的窗沿下,低聲問道:“長兄,你怎麽樣了?”語氣中滿是憂慮。


    許靖一聽妹子的聲音,立刻打起精神跑過來,隔窗對她溫聲道:“哥沒事,小九,不用擔心。”


    可許九並不這麽認為,想想敬重的兄長被父親禁足,連飯都沒得吃,就覺萬分可憐。萬一他餓瘦了怎麽辦,餓病了怎麽辦,直到餓死了父親也不管怎麽辦……她也跟著擔驚受怕,兩天都沒睡好,想著想著又抹起了眼淚,半晌才心疼地問:“那你餓不餓,渴不渴,我從廚房給你拿了點吃的。”


    許靖不忍她擔心,謊稱道:“其實我藏了些幹糧,不妨事。”


    許九這才稍感安心,啜泣兩聲,安慰他道:“小九會再去勸勸父親,讓他放你出來的。”


    屋裏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問她:“小九也覺得為兄錯了嗎?”


    嬌俏玲瓏的黃衫少女抿著唇仔細想了想,如實回答:“不知道。”


    許靖輕歎一聲,又聽她繼續說道:“父親說兄長枉顧家族榮辱,違抗父命,於教義禮法是不應當。但是他自己也不該強人所難……”說著,她停頓了一會兒,顯然是在糾結該如何下結論,半晌才憋出來一句:“小九不知道,但是我想要兄長喜樂順遂。”


    “小九……”


    許靖聽到最後頗為感動,心下覺著這麽多年來沒白疼這個妹妹,比那些小沒良心也不知道來探望他的兄弟們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但這主要還是因為他的父親下了嚴令,不許人來探望,誰來就跟他一起打折腿。許九來這一趟可是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不但送來了吃食,還帶來了煦和的消息。


    聽說煦和幹了這麽轟動的事兒,連各家內院都知曉了,許靖深感偶像就是不一樣,備受鼓舞。但是他卻沒有煦和那麽剛,不敢做到這個份上。否則他爹真的能把他腿大折,還有七大姑八大姨也會蜂擁而上,將他打得閻王爺都不愛看。


    他隻能另辟蹊徑,想了想,還是得找管祭酒幫忙。於是他委托許九找人傳一封信給管祭酒,並安撫了她一番,教她不用擔心自己,再冒著風險來探望,到時候若是連累她也被責罰,自己就更難受了。


    許九一聽,可不敢給他增添負擔,再三保證一定把信送到後,悄悄溜了回去。


    許靖靠在窗邊,看著窗紙上依稀映出的竹柏婆娑的光影,伸手在那些黑色的“葉片”上摸了摸,心中既期待又焦慮。


    兩天過去了,許九沒有再來,管祭酒也沒有動靜。許靖隻喝了些水,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殿試還沒結束,他公務繁忙所致。


    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管祭酒並非不願意幫忙,而是把情況同皇帝稟告了。皇帝聽完之後,決定過幾日再說。


    聽到這五個字的管祭酒都差點沒吐血。


    過了幾日,殿試也結束了,新科狀元何碧成也打馬遊街進了翰林院,皇帝好像才終於又想起許靖的事了,叫來管祭酒問:“孩子怎麽樣了?”


    管祭酒苦著臉回:“怕是已經餓死了。”


    皇帝自從聽說他招徠到了人才之後,大約是因為心情愉悅,氣色好了不少,不怎麽咳了,說話也多了幾分中氣,聞言輕笑一聲,道:“真能把自己餓死的傻子,不要也罷。”


    管祭酒偷眼看看他的表情,無奈道:“沒有沒有,臣胡說八道的,許小郎事先藏了些幹糧,說不定現在整天光吃不動,已然胖了許多。”


    皇帝這麽一聽,倒還覺得此人有幾分聰明,但又擔心起許靖到底有沒有煦和那樣的決心來。在他看來,假裝絕食可算不得什麽骨氣。


    管祭酒想想,便把從前許大人來找自己的事說了一遍。


    原來許父第一次聽說格物司一事時,便想不通管越究竟是怎麽給許靖洗的腦,還特地跑到管府拜會了一番,話裏話外的意思大概是說,自己從前也聽說過他也有些特殊的小癖好,自家孩子與他稱得上有那麽幾分誌趣相投。


    “然則大人您出身顯貴,起點就是太子伴讀,已經身居高位,閑暇之餘搞點個人愛好也無妨。犬子就不同了,當下麵臨的還是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基本需求。還望大人體諒在下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規勸犬子收斂心思,將精力放在科舉應試上。若他有幸蒙天意眷顧,將來有朝一日,同大人您這般功成名就,再搞這些所謂研究也不遲啊。”


    ——許父如是說,管祭酒原話複述。


    皇帝便有些好奇地放下手中的奏折,問那許靖本人怎麽說。


    管祭酒答道:“臣表麵答應下來之後,去問了許靖的意思。許靖本人說,放屁,等到像臣這般年紀,黃花菜都涼了。”


    皇帝聽完哈哈大笑:“這孩子還挺耿直。”


    “正是。”管祭酒也笑了笑。


    約莫是因為得了樂子,皇帝心情頗好,便鬆口道:“那愛卿明日便帶許員外一同進宮來一趟吧。”


    管祭酒這才替許靖鬆了口氣。


    翌日,許父跟著管祭酒一同,從宮門一路走到禦書房,心裏都是懵懵的,尋思自己一個工部五品員外郎,平常管的也就是修葺江寧城內各種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的事務,怎麽皇帝還親自召見了,莫不是終於賞識了他,要調他去修宮廷園林不成?


    他怎麽也想不到緊張忐忑了半天,見了麵,皇帝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愛卿可知,這櫻桃與山杏有何分別?”


    看著天子指著麵前的兩盤水果認真詢問的表情,許父內心更加費解,琢磨半天這是什麽考核,才硬著頭皮回答:“櫻桃樹低矮易栽,可在地勢低窪之處成片種植,需注意防範霜害。杏花美觀,可栽種於小徑兩旁,或假山之上,主要做觀賞之用。二者的果實……差不多同時成熟。”


    皇帝聽他答得文不對題,抬抬手示意他先停下,又問:“愛卿覺得櫻桃和山杏長得可相像?”


    員外郎很難受,心想陛下您得的是咳症又不是眼疾,這像不像的難道您自己看不出來嗎,何苦為難我呢?


    他琢磨了半天這是什麽考核,才試探著答道:“臣瞅著好像……不太像……”


    “可是令郎卻說像。”皇帝道。


    明白了,這就回去把這個欺君犯上的逆子腿打折,許員外郎握緊老拳,下定決心。


    皇上笑了笑,又著管祭酒把桌上放的幾頁紙張拿給他看,對他道:“愛卿且看這圖畫上的枝幹、葉片和花朵便分別是櫻桃、杏、李的,若未看到整棵樹木,且不上顏色的情況下,愛卿可能分辨出如何對應嗎?”


    這又是哪一出?員外郎一心想著自己被叫來跟許靖有什麽關係,已經沒有精力揣摩聖意了,苦著臉老實回答:“分不出。”


    “這便是令郎做的事情。”皇上拿起一頁紙來端詳,“這些果實殊為不同,他卻能從葉片的形狀、花瓣的數量、花的結構形態判斷,認為這三張圖上的樹木在眾多花草樹木之中隸屬於同一分支。”


    說完他想了一下:“這個應該是杏。”


    而後皇帝將畫放下,對哭笑不得的員外郎道:“多麽細致入微的觀察和類比,朕以為,令郎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就是對吃的頗有研究嗎,員外郎趕忙道:“陛下過譽了,都是些無用之學而已。”


    皇帝卻不這麽認為:“有沒有用處,現在還說不清。但朕以為,世間大多事隻要放個人在那兒,苦學幾年,都能做得。而此事不同,隻有令郎做得,這便是令郎的過人之處。強扭的瓜不甜,與其逼他去學那些他不擅長的文章辭賦、人情裏短,不如讓他去做這世上隻有他能做到的事。愛卿以為呢?”


    皇帝都這麽說了,他難道還能說“我覺得不對”嗎?


    因此許員外郎縱有千萬個不情願,也是有苦說不出,不得不扼腕道了句:“陛下說得極是,是微臣愚鈍。微臣這就回去,把犬子放了,往後他想做什麽,微臣定當全力支持。”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讚許道:“愛卿如此深明大義,實在難能可貴。朕今日也是受管愛卿所托,幫忙當個說客,真正慧眼識珠的是管愛卿。”


    真正的仇人是他,許員外郎記住了。


    皇帝又以此事不好張揚,說出去好像他這個當皇帝的什麽家長裏短都要管似的為名,叮囑他千萬不要聲張,最好走出殿門就忘了,連在許靖麵前也不要提。


    許員外郎當然不敢拒絕,連聲答應著謹遵聖意,打算讓這個秘密一輩子爛在心裏,配合得點頭如搗蒜。而後出門,他就隻能憤憤地瞪著管越,臉色發青,又不能說什麽,隻得咬牙切齒道:“大人你,你啊……”


    “哎呀,賢弟莫惱,聽老哥一言……”管祭酒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想要解釋兩句。


    不聽不聽,許員外郎才不想聽,“你”了半天沒“你”明白後麵如何組織語言才能表達自己的悲憤,最終一甩袖子作罷,搖頭歎氣地走了,都沒說等人家兩步。


    回家後員外郎連夜黑著臉把許靖放了,還得在全家人麵前給他打圓場,把所有壓力都扛到自己肩上撐著,別提有多身心疲憊了。


    許靖卻樂嗬嗬的,全然不知父親默默替自己背負了多少,隻覺得自己的計策得逞了,這是應得的自由,次日就歡天喜地地出門了。


    一路來到掛著“格物司”牌匾的大門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隻覺得秋高氣爽,身心舒暢,對外來生活充滿向往。


    推開大門,早有被管祭酒雇來的打雜的仆役幫他犁好了園地。


    趙玄和薛謙一同在屋中忙碌,討論設計圖紙的細節,經二人改良過後立了起來並重新畫好刻度的計時器具隨著水流的淅瀝聲和木軸的哢嚓聲緩緩轉動。


    煦和則獨自一人用新設計好的麵罩遮著口鼻,仔細觀察著煉爐裏的燃燒情況,四敞大開的門窗中升騰起陣陣淡黃色的煙霧。


    這一天,遠天清朗,萬裏無雲,少年們飽受冷眼與不解的學生時結束了。


    他們將在這個其貌不揚的院落的庇護下,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煉與積澱,以全新的身份正式登上曆史舞台。


    一切看似美好,前路可期。


    然而為他們占卜了一番的素帛,看到的卻是萬分凶險,詭譎莫測的景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唐學霸圖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千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千辭並收藏南唐學霸圖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