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伊始的這一天,日頭格外好,柔和的金輝融融地灑了滿城,令人早晨醒轉之時,恍惚之間有種一夜春風已到家的錯覺。江寧城中的老老少少用過早飯後,紛紛精神抖擻地趕去上頭香。他們衣著鮮妍,笑容明亮,連通往神廟的古老石板都被陽光和節日的歡慶氣氛籠上了一層光潤如玉的質感。


    教中弟子們的表情也跟著變得柔和起來,麵帶笑容,為世人送上新的一年神明的祝福。


    這也是他們難得有機會同聖女對話,聆聽神的旨意的一天。


    素帛端坐在神廟中的幕簾之後,來上香的百姓每個人都可以向她請一個願望。她則會答以一些玄妙莫測,需要反複揣摩,甚至直到某些事件發生之後,才能後知後覺地體會出其中一兩分深意的預示。


    一身白衣的她今日看起來格外優雅自持,誰也說不清那神秘的笑意背後究竟暗藏著命運怎樣的玄機。


    大多百姓隻能臆想一番,最後得出要坐一天,著實挺考驗人的結論。


    不過對世人心懷悲憫的善意的素帛對於自己的這項工作還是樂在其中的。


    然而與一片祥和喜樂的節日氛圍格格不入的是宋芮所在的齊府。


    外頭的人都在歡天喜地地拜年請福,走親訪友,齊府裏卻籠罩著愁雲慘霧。


    仆役穿梭在回廊間,步履匆忙,神情緊張;齊大人急得坐不住,一會兒要親自出門去請郎中,一會兒又放心不下,趕緊折返;齊夫人,也就是宋芮的姑母,已經在兒子的床前守了一天一夜,麵色蠟黃,連梳洗都沒顧上。


    原來齊府的小公子前夜裏病倒了。


    做為在府上借宿的客人,小表弟的兄長,有過鬼門關前九死一生的相關鬥爭經驗的前輩,宋芮的心裏也跟著焦慮。


    他曾經聽自己的父親提起過,姑母家的這個小公子來之不易。


    齊氏是當今皇後的一門表親,雖然關係不近,卻也算是皇親國戚,自覺尊貴。而宋氏小門小戶,沒出過什麽大人物,姑母當年便是依仗生得貌美端莊,幸運地攀上了高枝。一開始姑丈齊氏的母親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姑母到府上之後也免不了遭受百般刁難,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好在那時的她年輕漂亮,丈夫對其恩寵有加,還不至於太艱難。


    可是好巧不巧地,她又過了三年還沒能為齊家添個一兒半女。這下婆婆看她就更不順眼了,千方百計地想讓姑丈休妻。姑丈架不住母親責難,也曾有過動搖。


    察覺到丈夫心意已變的姑母在府中的境遇如履薄冰,迫不得已,隻好四處求神拜佛,訪遍名醫偏方,百般辛苦,不知道吃了多少藥,遭了多少罪才懷上子嗣。也終於因為誕下小公子,重新挽回了姑丈的心,並令婆婆對其稍微改觀。


    齊母雖然不太喜歡這個兒媳,對於自己的金孫還是像所有祖母一樣寵溺的。


    姑丈原本娶這個續弦的時候年紀就不小了,也覺得這遲來的兒子算是“老來得子”,疼愛不已。


    因此小公子打從一下生就是全府上下捧在心尖上的寶貝,錦衣玉食,奴仆環伺,伺候得恐怕不比那宮裏的皇子差。哪怕有一點磕磕絆絆,頭疼腦熱,全院一幹人等都逃不了主家的責罰,祖父祖母父親娘親也一個都睡不好覺。


    父親當初給宋芮講這些來龍去脈,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閑聊人家的八卦,而是為了讓他多體諒姑母在齊家受人白眼,母憑子貴的不容易。


    宋芮心思細膩敏感,深諳個中道理,明白自己是被齊家,甚至是姑母本人都嫌棄的窮親戚,上趕著投奔人家已經很難為情了,年節期間得以到齊府小住更是心懷感恩,謹言慎行,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差池,為姑母招致禍患。


    其實這幾日,他已經多多少少體會到了姑母的難處,對於先前她的冷淡也就沒那麽介懷了。


    如今自己也想前去勸慰幾句,但又怕給人家添亂,躊躇了好幾回,也沒邁進小公子院子的大門。


    實在忍不住,隻好抓了一個來給自己送飯的丫鬟詢問小公子的病情如何,郎中怎麽說,好些了沒有。


    那丫鬟看上去很著急,一邊動作不停,將托盤中的兩個小菜擺在桌上,一邊語氣飛快道:“不是太好,老爺和夫人已經打算去請人來作法驅邪了,剛命我等速速準備祭台呢。”


    “作法驅邪,表弟是中邪了?”宋芮一聽,心想不會這麽巧吧。


    “誰知道呢,具體情況也不大清楚,隻聽說太醫院的人來了都束手無策。”丫鬟說著,突然壓低聲音,俯身湊近他,一臉神秘兮兮地分享起自己聽到的小道消息來,“聽內院的姐妹說,怕是被什麽髒東西嚇著了,昨個兒夜裏都翻白眼了。”


    言罷自己做了個驚懼的表情,呸了兩句,並抬手拍了一下麵頰,說著:“大過年的,真是晦氣,跟你提這些幹嘛?公子快用飯吧,小的晚些再來拿,得趕快去幫忙了。”便一溜煙快步跑出去了。


    留下宋芮一人怔怔地麵對桌上的菜肴發呆,內心五味陳雜。


    聽方才丫鬟所述的病症,怎麽同他去年的經曆有幾分相像?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腦海中產生,他不禁微微顫抖,隱隱懷疑該不會自己從去年起身上就一直帶著什麽邪祟,如今到齊府來,才傳染給幼小的表弟的吧?


    有了這種猜想之後,他自覺良心有愧,食不下咽,坐立難安,再三猶豫之後,還是決定鼓起勇氣去找姑母一趟。


    待他整理思路,想好措辭,朝表弟所住的屋子走去的時候,發現姑丈請的作法的道士已經來了,正在院中臨時搭起來的祭台前焚表祭天,揮舞起桃木劍跳驅邪的舞蹈,劍穗上可以通靈的銅鈴隨著道士的動作叮當作響,警告妖魔鬼怪天師降臨速速退散。


    他沒見過當初素帛是怎麽為自己施的法術,因此有些好奇,多看了幾眼,腳步卻是未停,徑直走到房門口。


    小公子的房門沒有關,宋芮在門扉上叩了叩,裏麵的人便直接道:“進來。”


    ——聽起來是姑母因疲憊而幹啞的聲音。


    宋芮深吸一口氣,低著頭走了進去,先行行過禮。


    姑母撐著頭靠在小公子的床柱上,麵容憔悴,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幾歲,鬢間的華發都生了出來,見來人是他,稍微抬眼看去,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侄兒何事?”


    宋芮怕她誤會自己是來添亂子的,忙躬著身道:“侄兒無事,隻是聽說表弟病得厲害,想來探望。”


    姑母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表示心意領了,道:“既探過了,便回吧。”


    逐客令下得令他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道:“侄兒想問問,表弟究竟生的是什麽病?”


    說著偷眼往床上瞄,隻見床上的小童麵色潮紅,額前涔涔有汗,不時在衾被中不安地抖動一下,確乎與他記憶中的自己雷同。


    姑母心力交瘁,不願多費口舌,知道同他說了也沒用,便隻用了“驚厥了兩次”來籠統地概述。


    宋芮聽到“驚厥”兩個字,心裏愈發不安了。


    就在姑侄二人對話之時,守著道士做完法的齊母也進來了,大呼小叫著:“我的孫兒喲。”便朝床榻上的小公子撲了過去,想看看他有沒有奇跡般地瞬間好轉。


    然而奇跡並沒有降臨。


    她摸了摸小公子發燙的小臉,突然想起來什麽,回頭質問下人:“怎麽不關門?”


    丫鬟忙解釋是方才道士吩咐的作法的時候要開著。


    “那是剛才,現在做完法了,怎的還不及時關好,萬一小公子再受點風可怎麽辦?”老太太抽泣著哀歎,“我可憐的孫兒啊,奶奶不在都沒人能照顧你周全,這可怎麽是好喲。”


    語氣中對兒媳的不滿呼之欲出,連站在一旁的宋芮都能對姑母的尷尬感同身受。


    老太太張羅完關門,又張羅加一床被子,多點點炭火,並間或數落宋氏,說得好像她這個親媽對兒子不管不問似的,下嘴十分刻薄尖利。


    什麽“要不是你先前偏要帶他出去,也不會沾染上不幹淨的東西”,“也不知道是誰造了什麽孽”,“我齊家一門清清白白怎麽大過年的會惹上這種災厄,簡直想都不敢想”雲雲,宋芮自認自己脾氣夠好了,大約是與姑母血脈相承的原因,聽著也窩了一肚子火。


    姑母卻沒有出言頂撞,按著胸口,明顯是在有意克製。


    念叨了半晌,老太太好像還是沒發泄夠似的,留意到站在屋子裏發呆的宋芮,登時又皺緊了眉頭,指責宋氏:“讓他來這兒幹嘛,還嫌我孫兒房裏不夠吵鬧嗎?這兒是我齊家,我孫兒養病的地方,不是讓你們姑侄閑來無事站這兒敘舊的。”


    宋芮忍不下去了,張口想為姑母說兩句公道話,偏巧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的小公子突然白眼一翻,再次全身劇烈抽搐了起來。


    “孫兒啊!”老太太一聲淒厲的哀嚎,自個兒也差點暈了過去。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手忙腳亂,扶老太太的扶老太太,扶夫人的扶夫人,還有慌不擇路地跑出去叫郎中和道士快來看看的,場麵好不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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